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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水深火熱在線閱讀 - 第127章旅人【終章4/4】1萬5000字

第127章旅人【終章4/4】1萬5000字

并排坐在汽車后座,低眉順眼,聆聽總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臉長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張口就問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

    為什么前天能夠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樣。

    氣急敗壞的爹念到動情處,痛斥兒子胃口日漲夜漲,腦子,竟像風干的醬rou,每天都縮點兒水。

    趙慈沉默,呼吸吐納兼運氣。

    他暗念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邊點頭,邊把羞憤的鐵拳收回去了。

     

    人生苦樂事,趙慈提前飽嘗了滋味。

    程策也是。

    趙慈在程家受盡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趙家,卻被深深地愛著。

    生日當晚,他被趙二哥領到了保險庫里。

    對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開門似的,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寶。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倆罪惡的白臉。

    “阿慈,怎么樣,美不美?哥專門給你留的?!?/br>
    程策失語,是被那只瓶的氣質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著,摸一摸,觸手生潤,居然不是贗品。

    “你看,有了它們,你下輩子也不愁吃穿。萬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br>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倆的大手握緊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險庫的天頂。

    程策尋思,萬一將來真出了事,他們兄友弟恭,下輩子非但不愁吃穿,也會攜手,將潭城第四監獄的牢底坐穿。

     

    程策的生活,內憂外患。

    他cao持內外叁份家業,每月到點一睜眼,就從身后搖出來五個舅,叁位哥。

    年少時,他曾怪責父親的瞎忙。今日,他終于也子承父業,披星戴月,快要顧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復一日的毫無怨言,反而待他越發柔情似水。

    每到月圓之夜,她都穿著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噴噴地飄進衛生間去。她替官人擺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臥房等著他。

    關于這個問題,兩位苦主在書房,進行過商討。

    趙慈主張告知尚云,他們已經痊愈了,不惡心了。她無需擔憂,也不必費事查偏方,調配各種藥茶。

    程策搖頭,他說婚姻的真諦,是以不變應萬變。

    現在固然好著,萬一吳道長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勁又回來了,他基本可以做到無縫銜接,不至于連累尚云再cao心。

    何況,他人在馬桶前坐著,卻也沒有浪費寶貴的時間。

    他把文件帶進去讀,掐表到了鐘點,洗澡刷牙,再干干凈凈回屋睡覺。

    “  大程,你真是深謀遠慮?!?/br>
     

    就是這樣,深謀遠慮的他捧著文件,與趙慈背靠背,又熬過了一個盛夏與深秋。

    他們心系鴛鴦大仙,當然也上牛頭山,造訪過四眼新掌門。

    此君跟在吳道長身旁,從小錢熬到大錢,再到老錢。

    錢道長新帶了兩個徒弟,道務繁忙,但他去醫院,比道長meimei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師父長,師父短地問候,一頭黑發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觀里的西廂房,還是西廂房,那間內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爾,程策和趙慈會在下山前,去院門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長。

     

    他們年輕體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方針度日。

    可是吳道長不同。

    待到次年春節假期,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復治療,遭遇了新危機。主任坦誠相告,老爺子到底年紀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認清現實。

    他們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過除夕夜。

    趙慈聽完,鐵青著臉悶了一會兒,突然轉身跑下樓去。他哥低吼一聲,沒能拉住。

    說實話,趙慈也不曉得該往哪里跑。

    他出了樓,就站在日光底下曬,十指微微顫著,涼氣從指尖竄到腳心。

    天曉得他的欲求日漲夜漲,依然懷有見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跡,期待月月都能回那個有她的家,陪她吃飯,聽她說話。

    他難受,亦很難接受事實。

    但當天中午,趙慈及時把消息帶給了程策。

    對方正坐在書桌后低頭寫字,聽完了,筆尖敲在紙上,嗒嗒兩聲,很重。程策說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給道長加把勁,添把薪火。

    趙慈沒回話,就那么望著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這里暫時忙不完了,下午兩點你送云云去排練,行不行?”

    趙慈點頭,很用力。

    “行,我在外頭等著,結束了再接她回來?!?/br>
    “多謝?!?/br>
     

    程策的一句謝,大約有千斤重。

    趙慈便沒有多廢話,只按計劃,把該辦的事,一一辦妥了。

    程策忙,跟著他爹連軸轉,所以在那場慈善民樂演奏會的籌備期間,趙慈也抽空送過尚云兩回。

    一路上,他保持緘默,不主動搭訕,不多笑。

    她說話,他就回一個嗯和哦,只顧專心當司機。

    此外,趙慈還堅持著,每月去瞧兩次吳道長。有時候,尚云或是大哥陪著他,有時,他就一個人。

    而根據護工的證詞,一直堅稱沒空的程策,其實也來。

    趙慈必須承認,這些時日,他一聽到程策的名字,從護工和醫生嘴里冒出來,心里就發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陰暗想法。

    最近,趙慈常常夢到對方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戴著口罩潛入病棟,激情犯罪。

    可是護工說,程先生脾氣怪,并不肯踏進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著一扇門窗,看看就走。

    不過他會送花,帶好吃的來,也給紅包,拜托大家多費心,照顧好老爺子。

    “趙哥,那是個真善人,模樣生得俊,面相好?!?/br>
    這是趙慈第一回聽到有人說程策英俊。

    他確實受了些小驚嚇。

    怪不是滋味的。

     

    與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趙慈每次來,都會待得比較久。

    他捧著書,給神志漸行漸遠的老病號,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點兒喜興的音樂和視頻。

    偶爾,趙慈也默念著,說一些心事。

    關于他,關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叁天,他得穿一身薩佛街定制的叁件套,站在辦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點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頭銜來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萬重山。

    趙慈在程策的監督下熬夜學習,手腳齊上陣,腦力仍然不夠使。

    他被家父板著餅臉訓斥,被新聘的秘書sao擾,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舉不起來。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幾碗飯壓驚,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來做客的五舅,為了讓他保持體型,繼續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蓋住了飯碗。

     

    月有陰晴圓缺。

    趙慈和程策,卻都找不著松口氣的時候。

    這頭剛剛放下西裝和文件,那頭,又要領著趙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rou聯廠視察,與工作人員親切握手。

    時過境遷,現在就連最年輕的趙家老四,也擁有了自己的小分隊。

    隊員們身高和頭型皆統一,背景過關,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個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著花名冊,親手挑選的。

    可惜,在他倆齊頭并進,顛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rou鋪的名聲,仍沒有從黑心rou,變成放心rou。

    鋪天蓋地的輿論,傷透了兩位青年企業家的赤誠之心。

    樹大招風,程策亦有幸頂著趙慈的臉,上過幾次潭城晚報的“火線曝光”專欄。

    市民同志們都說,他穿襯衫西褲,雙手抱胸的歪模樣,很像從卡拉布里亞來的反社會。

     

    對于被迫反社會的程趙氏來說,婚后的日子,每天都過得特別快。

    仿佛只是轉眼之間,廚房墻壁上掛著的月歷,就耗掉了兩本。

    趙慈留著它們,他悄悄收起來,拿回家,藏在儲藏室的箱子里。

    這些年,關于他們的片段,他搜羅了一堆。

    趙慈將照片打印出來,整理了十幾本相冊。它們厚厚的,翻得發舊,卻每回都能翻出點兒新東西來。

    那里有當年民樂社團的散財童子,與前社長在公園練習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兩柄二胡,腳邊兩瓶水。弓弦一挪,舞劍練拳的大爺們便撂了兵器,背著手圍成半圈,搖頭又晃腦。

    冊子里亦有尚云親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擱多了。它豎著一塊巧克力片,描有秀氣的“慈”字,和她的笑臉湊在一起。

    除此以外,還有春末夏初,叁人飛去加利西亞,重新拿到徒步證書的慶祝之夜。

    曾經吃過的餐廳,又造訪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兒子接管。菜單變了,燭光不見了,連音樂都換成了電子曲。

    唯獨遠道而來的叁位旅人,沒有變。

    開完白酒,趙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長似的,雙手按住他們的肩,抬眉對著鏡頭笑。

    當他不是她的丈夫,當他又回到那棟無人等候的大宅,趙慈就取出這本相冊,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況下,那一天,他會睡個好覺。

    會夢到她。

     

    絹婚紀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場暴雨。

    去年也是這樣。

    風勁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澆成了彩繪玻璃。

    趙慈從鄰城返家,一路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快到客廳時,他看見尚云側臥在沙發里,電視調成了靜音。臺燈的光是暖黃色的,敷在她身上,像灑了一層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沒有時間好好陪她說幾句話。

    但這不要緊。

    因為就在昨夜,他盼著,盼著,又把月亮盼圓了。

    趙慈走到沙發旁半跪下來,撫摸尚云的后頸,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時,他的妻子也對著他。

    她揉揉眼,說阿慈來過,這會兒應該快到火車站了。

    對方忙得腳不著地,仍不忘送來補品,滿滿一后備箱雞頭山的土特產。

    據稱在弟兄們不眠不休的cao持下,禽蛋中心的雞撲棱著翅膀,誕下新品種。

    她收了禮,還留他吃了簡餐。

    ……  蛋的味道好嗎?

    香,我倆吃了八個。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把菜熱一遍。

    別動,躺下。

    真沒事,老躺著也乏。

    尚云小心地撐起身體,行動遲緩。趙慈扶著她的胳膊,幫她坐正了。

    云云。

    噯。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聽到阿想兩個字,就對他笑,開心地不得了。

    ……  來,你聽聽看。

    趙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將耳朵貼到她肚子上聽。

    里頭有動靜。

    越聽,越熱鬧。

    “她在跟我說話?!?/br>
    尚云揉他的短發。

    “嗯,她每天都跟你說話?!?/br>
     

    這是他的干女兒,叫程想。

    當初,為了起個好名,趙慈與程策耗盡了心血。

    可惜他們的提案,都被倔強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著趙慈呈上來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畫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紅,他委屈,還憋屈。

    他說云,代表孩子的母親,慈,代表慈愛,仁和,全是鐵打的好詞。

    趙慈舉著叁根手指對天發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這個慈,跟他本人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奈何抗議無效,她捂著肚子,不理他。

    槍斃一個后,程策悶樂著,將記事簿遞過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勁的“程愛云”上面,畫了一道杠,筆觸略微細一點,溫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擊。

    他在吃晚餐時,惱得都不肯添飯了。

    不過程太太以柔克剛,她主動搶過他的碗,握著小飯勺,給他壓米飯。

    她告訴他,其實單名就挺好,簡單,好記,她已經有主意了。

    ……  叫程愛嗎?

    不,叫程想。

    程策喜歡這個名。

    趙慈也是喜歡的。

    想。

    想誰呢?

    誰都可以。因此趙慈決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親疏,他永遠護著她。

     

    深夜,匆匆吃過幾塊點心,趙慈洗了個澡。他換好睡衣睡褲,坐在床邊,開始給尚云按摩腿腳。

    這是個起早貪黑,幸運又不幸的年輕男人。

    不過現在的他,沒工夫去理會那些不幸。

    趙慈感恩,至少他還有奔頭,有時間,仍能回到這間屋里,來探探她的情況。

    他愛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著她,目睹她一點一點變成另一個人。

    懷孕后,月份越往上走,體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時,她軟軟地癱在床頭,身體曲線已和上月不同,但趙慈覺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這個力度行嗎?”

    “挺好的?!?/br>
    “或者我再重一點  這樣呢?”

    她點頭,說確實更舒服。

    做完了事,趙慈去衛生間把按摩霜洗掉。他細細地沖水,關停龍頭,然后抬起頭看向鏡子。

    在壁燈的光照下,那里映出來一個面型消瘦的男人,瞧著冷又硬。

    趙慈與他對視了幾秒,將左手攥成拳,探向鏡面,輕輕碰上了。

     

    今晚臨睡前,趙慈照例是要給阿想念故事的。

    他從書房拿著圖畫書過來,卻見尚云倚著靠枕,快要入夢了。

    “睏了是不是?”

    搖頭。

    “還聽嗎?”

    “聽,你念?!?/br>
    她伸出手,撫摸他的臉。

    而他湊過去,用鼻尖蹭著她的,眼尾忽而隱出淺淺的笑紋。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顯然非常高興,眉梢間染著小男孩似的雀躍和新鮮。他指腹的溫度很高,眼神是燙的。

    此時此刻,她對著他,就像在觀賞一套被玻璃柜鎖住的舊照片。

    它們在她眼前鋪開,毫無保留。

    看得清,卻摸不到。

    漏了光的細節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幾回,什么細微的蛛絲馬跡,都能給瞧出來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發不可收拾時,他拉起她的身體,將她抱在懷里晃。

    他問她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誰。

    尚云盯著他。

    半晌,她才搖一搖頭,說什么也沒想。

     

    于是他揉揉她的頭發,翻開書,為她和孩子講故事。

    這副身體的低音尤其好聽,無論念什么,都柔情萬種,濃得教人嫉妒。

    他給她們讀《稱心如意的漢斯》,一段又一段,繪聲繪色,讀那個滿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與壞事。

    故事行至終結時,漢斯到家了,雙手空空的。

    但趙慈以為,自己與那人不一樣。他擁有很多,待到推開家門時,兜里簡直滿地裝也裝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著書頁,又緩緩念出第二個故事的名字。

    趙慈的聲音越來越低,而她和阿想聽著,聽著,就睡了過去。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內,捧著圖畫書的影子低伏下來,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邊印一個吻,隨即起身,關掉了臺燈。

    她方才應該是沒有意識了,但她仍精準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鐘?!?/br>
    她咕噥著。

    “行,我陪你?!?/br>
    “  我睡著了,你再走?!?/br>
    她張開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誤你工作,我馬上就睡著了?!?/br>
    趙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臉,點點頭。

    黑暗里,他躺在左側,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著她的時候,臥房內唯一的光,是數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機屏。

    近來,趙慈已經很習慣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這個家,他就喪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著,伴隨尚云輕淺的呼吸聲,闔上眼一動未動,沒過多久,便隱入了舊日少年的夢里。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會夢到她。

    披著夏風和秋霖,再雙雙踏過冬日里,被夕陽灑成粉橘的雪地。

    他們去潭城的濱江大道,花葉亂舞的中央公園,還有,英倫雨城永遠潮濕的灰色石板路。

    幻夢里,尚云陪著他。

    她總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執地拉著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間前往異城的午夜車廂。

    他們一起坐火車,去離潭城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手牽手,是不可能分開的一對。

    他枕著她,用手指繞她的長發玩,閱讀燈的光投在黑白畫頁上,好似把它們都照活了一樣。

    她替他按太陽xue,問怎么又看這本,快翻爛了,還翻。

    ……  喜歡的,我就一直翻。

    不會膩嗎,阿慈。

    他說不會。

    就像天天對著她這張臉,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沒覺得膩。

    噯,這是不是一種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頭捶在他肩上,他笑著喊疼,沒有躲。

     

    這里的時間過得很慢。

    這里的夜非常暖。

    是雙人鋪,他們也非要擠在一張床上,像連體人那樣絞著。搖晃中,他環住她的背,與她十指交握。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終點站。

    而這座空間里,只得兩件行李,兩道影,還有一個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來,窗外是挾著風聲的山雨。

    在半夢半醒之間,趙慈聽到一個聲音,正輕輕喚著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從遠處跌跌撞撞奔來,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終跌進他耳朵里。

    他的愛人離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夢里,于是,他便也潛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們同樣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過夜雨的列車高速行駛,宛如銀箭一般沒入隧道。

    即將離開黑暗時,她被他摟緊了。

    他是燙的,像火爐。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聲哄她,說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這是阿慈沒有錯,可他的聲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樣。

     

    上一回,她夢到趙慈,天邊掛著的月亮也這樣圓,形狀就像海船的舷窗。

    夢是短的,搖搖晃晃,并不十分安穩。

    他們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總是在路上。

    景物一幀一幀過,速度飛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說,她命里帶刀。

    而這把刀,從七歲開始,始終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無數回,一回也沒走丟過。

    婚禮后的數年,她的伴郎,已成為程氏的半個家庭成員。每逢節假日,依然風雨無阻,老愛給他們送吃,送喝的。

    他來得勤快,但她承認,最近,更常在夢里接待他。

    有時一覺睡到天明,她抓著被角,兩眼茫茫,也不曉得究竟在記掛什么。

    好比說今夜,趙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飯。

    半小時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過去了。

    她將父親請的護身符交給他,說這次的比較厲害,要他務必揣著它上火車。

    ……  別擔心,這次不辦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辦過小事嗎?

    看著他將護身符收好后,她撐傘送他出門,就立在那里,對著他的車尾燈揮手。

    一直揮到再也聽不見輪胎碾過石子的聲響。

    幫傭走出來,在后頭焦急地喚太太,她才回過神,放下手,拉攏薄外套的衣襟。

    黑傘下,她表情悶悶的,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實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盡管他會在離開時,降下車窗對她說,別傻站著,趕緊進屋去。

    下次,他再來看她。

    可她偏偏不聽他的話。

     

    轟隆轟隆,這段冗長的黑暗捱過去了,列車終于駛出隧道。

    周圍開闊的田野隨著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來,車廂安安靜靜的,仿佛他們不在臥鋪,而是在臥房里。

    趙慈的身體猛地動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悶哼著坐起來,懷疑是阿想賞他的無影腳。

    雖然補過覺,但他頭還是很暈,睏得很。趙慈將床頭柜上的手機撈到眼前,按亮了看時間,發現只睡了半個多小時。

    由此可見,他的失眠癥依然沒有救。

    不過尚云已經睡熟了,就在他身邊乖巧地窩著。

    趙慈替她捂好被子,輕手輕腳走出臥室,關上門。

     

    他睡不著。

    他還有好多事要辦,有五六個程策加急發來的文檔要讀。

    用冷水洗完臉醒神,趙慈走去衣帽間,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來。

    這并非什么難事。

    那些式樣素凈簡潔的高級貨,換湯不換藥。衣褲鞋襪,無論怎樣搭配,造出來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這份功課,他在里頭多逗留了一會兒,隨即轉身去了尚云的地盤。

    通常,趙慈不會貿然邁入此地,探頭探腦的。

    他的膽大與堅強,從來都敵不過她,他也會擔驚受怕,怕被某些新鮮東西刺激得心率過速。

    可是他現在特別想她。

    他忍不住,也顧不上了。

    他要來這里聞聞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時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毫無疑問,程太太掌管的衣櫥,遠不似他的無聊清淡。

    這是魔幻之境,什么風格都有,什么顏色都不缺。

    托尚老爺的福,每一季,她仍會收到家父一擲萬金搞來的潭城高定。

    它們是像雨披的風衣,像斗篷的連身裙,赤橙黃綠的,與另一排柔軟溫雅的絲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們很漂亮,很貴,亦很容易被撕壞。

    趙慈向前走,用食指掃過一件件裙裝。行至盡頭,他停下腳步,握住一雙紅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擺端正了。

     

    最后,他來到她的妝臺前站定。

    壇壇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暈。扭開聞,他便又高興起來。

    方才她臉上的味道,就是它。

    趙慈沾了一丁點兒,在手背上涂開,他歡喜地聞著,突然瞥到他為她定制的珠寶盒,就放在右側柜中。

    射燈打在上面,那模樣,真像一只鎖著寶藏的魔物了。

    趙慈將它取出來擺在妝臺上,啟開,粗略掃了一圈。

    屬于她的珠寶盒,里頭的好貨,自然是程策給的。

    他看到新歡,舊愛,看到多年前在倫敦過冬假時,程策在市集里買的古董。

    那會兒,她還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遠處,隔著熱飲散發的白霧,看程策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臉上,冰也化成了溫水。

    他記得這場景。

    他想她一定也記得。

     

    趙慈一層層看過去,摸過去,錯覺那些閃亮的石頭發了熱,猶如燒紅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燒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

    良久,他決定把它鎖好,回書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將合起盒蓋時,趙慈停了手。

    他抿著嘴,重新將它的內層展開,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勞碌了一整天,他已經亂得什么頭緒也理不出來了。為了老老實實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劑量,迎接她給的最后一擊。

    他暫時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鐘也好。

    如趙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燈光下,一只針腳粗糙的淺藍色錦袋靜靜躺著,是她的手藝。而根據形態來判斷,里頭藏的東西,倒有些像紐扣。

    他眨了眨眼,把錦袋的束口松開了。趙慈低下頭,抓著它往掌心里倒,一塊金屬物抖落了出來。

    正圓的造型,有幾道細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著,屏住呼吸,然后將它翻轉至正面。

    這是舊物。

    是孤品。

    但它與金銀無關,只是一枚畫有紅色龍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薩佛街,Savile  Row,位于倫敦梅費爾區,以定制西服聞名。

    注2:  卡拉布里亞,Calabria,為意大利南部的一個大區,黑手黨組織“光榮會”起源于此。

    注3:  《稱心如意的漢斯》,Hans  im  Glück,德國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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