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桑切斯家的門，洛蘭妮雅立刻拉住了騎士冷冰冰的鎧甲，示意他彎腰湊近自己：“你剛剛說的蹊蹺，是指什么？你覺得她們之前說的哪些地方有問題？”

    蘭斯洛特被她可愛的小動作和不再刻意疏遠的親昵態度弄得心跳加速，輕咳一記才找回了正常的聲線。

    “您確定想要知道嗎？這件事本和我們無關，我目前的想法也是臆測為主……”

    洛蘭妮雅最討厭被吊胃口，氣鼓鼓地白了他一眼：“少廢話，你到底說不說嘛？”

    “……那，我就簡單分析幾句?！碧m斯洛特在少女不自覺的嬌嗔神情下紅了臉，不住地慶幸她此時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只是在正式討論這樁鄰里間似乎并無隱瞞和避諱的傳聞時，蘭斯洛特的神態和語氣都嚴肅了起來，再也不像對待意中人時那般輕柔隨和。他甚至還放慢腳步，與前方那對姐妹保持了一定距離，以防他人聽到自己此時的話語。

    “首先，您或許不了解這附近一帶的房屋價值。就算在十幾年、數十年前的前代國王統治時期，白教堂區的西南部也因為靠近繁華的內城南側一帶，附近的房屋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更不用論商業高速發展的如今了。只是桑切斯小姐一家的條件您也看到了，她們一家尚且是王城居民中條件相對富裕的階級，卻仍舊住在那種土石結構的樓房里……當然，也不能排除桑切斯小姐一家不在意房屋外觀和建材的因素，只是這樣一來，諾利斯女士家的那棟獨立小洋房就出現了一個更為突兀、而且尖銳的問題?！?/br>
    洛蘭妮雅雖然平時一向懶得思考，可一旦碰上讓她覺得有趣的事件，就立馬點燃熱情、動起了小腦瓜，只沉吟一下便接著騎士的話說了下去。

    “沒錯，諾利斯家的房子在美觀程度上講，應該不會輸給一些窮貴族吧——雖然窮貴族的房子長什么樣我也只是在圖鑒里看過的程度而已……可是，這房子是怎么到前王室裁衣匠人的艾琳娜·諾利斯手上的？我不覺得一個工匠，哪怕是為王族服務的工匠，可以負擔得起貴族住宅級別的房屋債務，就算工作幾十年也應該夠嗆。但財產與房產的過繼手續又順利完成了……說明這的確是屬于艾琳娜的財產，并不存在所謂的房屋債務?！?/br>
    曾經在書本上學到的財產法律知識難得派上了用場，洛蘭妮雅邊說邊忍不住點頭贊美自己的聰明才智。

    “正是如此?！碧m斯洛特點頭，同時補充道，“另外，您看這棟樓房的外壁，如果這真是一棟伴隨那位老婦人歷經幾十年風雨的舊房子，外漆應該會更加斑駁才對?？刹徽撌桥赖揭话氲木G藤，還是僅有幾處脫落的墻漆，都不像是能實證這多年歲月的佐證。所以目前就只剩下了兩種可能：一，那位艾琳娜·諾利斯女士是在近十年間獲得這套房產的所有權的；二，這棟房子直至近年的某段時間之前，都還維持著最低的房屋養護成本……如此，我們得出來的結論便又矛盾地回到了原點——那位諾利斯女士到底是如何獲得這套房產，還支付了高額的維護成本的。要知道，根據桑切斯兩姐妹的年齡推定，諾利斯女士一家必然是早在十幾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居住在這里了?！?/br>
    不過從瑪尤娜夫人的態度來看，似乎經常會有貴族前來拜訪諾利斯女士……估計那位老婦人沒少接訂做禮服的私活，如此一想，經濟來源倒也找不出什么可疑之處了。

    “不不，你忘了還有從別人那里獲贈這套房產的可能性呀?！甭逄m妮雅忍不住提醒身旁陷入思考的騎士，最后攤了攤手總結道，“但我們終究只是外人，不清楚這家人的具體情況，就算假設做得再多也有可能是白費力氣……算了，不想了，反正也和我們沒什么關系?！?/br>
    我們……騎士注意到了她無意識的用詞細節，歡喜得險些都快手足無措了。半晌，他才點點頭，萬分鄭重地答非所問道：“您說得對，您說得都對?！?/br>
    晚兩姐妹一步來到隔壁諾利斯家院落門口的兩人在不遠處站定，眼看著身材比jiejie安娜要高挑纖細幾分的meimei安妮，一身普通又婉約的淺棕色麻布長裙，上前幾步踹開了看似結實的院門，然后直奔主屋入口，擼起袖子就開始砸門。

    咚咚咚，咚咚咚。厚實的房門被砸得哐哐響，洛蘭妮雅有些傻眼地跟上似乎見怪不怪的莉莉安娜，繞開石子路上的少許泥濘，便也來到這棟小洋房的入口附近，準備看戲。

    大約過了有三五分鐘，百無聊賴的洛蘭妮雅甚至在心底為莉莉安妮配了幾遍雪姨專用的砸門配音，那扇飽受摧殘的門終于開了，一個有些陰沉、帶著些許仿佛剛睡醒的沙啞質感的男聲從屋內陰惻惻地飄來。

    “嘁——我還說什么神經的家伙大晚上的來擾民呢，原來是笨蛋安娜和變態安妮啊。難怪難怪?！?/br>
    “西倫，你……”莉莉安娜聽這人一開口就嘲諷自己，頓時氣得不行，立馬就想沖上去和他理論一番。

    “等等，安娜，我們不是來吵架的?！崩蚶虬材蕊@然冷靜得多，伸手制止了火氣上涌的jiejie后，便看向那個倚在門邊，一頭灰黑色亂發遮住雙眼的瘦弱青年，“晚上好，西倫，因為你并不信仰任何神明，我也就不對你說那些來自主的祝福之語了?！?/br>
    “……有事？”在厚厚的前發遮擋下，西倫警覺而陰沉地打量了莉莉安妮和兩姐妹身后的陌生人幾眼。

    “是啊，當然是有事才會來找你啦?！崩蚶虬材葺笭栆恍?，笑容圣潔而純真，“聽說你前段時間辭去了蘿茜夫人那邊裁縫助理的工作，淪為了可憐可悲的無業游民……啊啊，請不要誤會，我是想來確認一下，西倫你現在的手藝應該沒有退步吧？附魔防具的尺寸修改，這種程度的委托工作應該還是可以完成的吧？如果不行就請誠實交代噢，我和安娜都不會多說什么的！只是要麻煩客人們白跑一趟了……”

    “這是那兩個人的委托？修改附魔防具的尺寸？”西倫全然無視毒舌青梅的惡劣言論，又瞥了幾眼那兩個讓他在意的陌生人，這才皺眉道，“騎士用的防具不要拿給我看，我只改布甲和皮甲。另外，要把尺寸往小改還好說，改大我要求看過實物和防具穿戴者的實際身材再做決定，收費的話……起步價十個金幣，如果不愿意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br>
    “十金幣？！你搶錢??？艾琳娜奶奶從來不會向人收這么夸張的費用……”莉莉安娜震驚地瞪大了眼，要知道十個金幣換算下來就是十萬銅幣，這可足夠她家大半年的生活開銷了！

    青年聞言不耐煩地揮手：“所以她是她，我是我，不滿意你們可以找別人?！闭f著就要趕人關門。

    “等一下，這件事我們不如進去再談吧，西倫·諾利斯先生?！甭逄m妮雅上前一步，接過話題，“十個金幣，如果能換來您認真工作的態度，并且讓我在今晚之內穿上新買的皮甲防具，我想這會是一筆十分劃算的交易?！?/br>
    正將手抵在門把上的青年聞言頓住了關門的動作，轉頭看了幾眼這個竟然會對一介平民使用那種禮貌措辭的年輕女性貴族，忍不住懷疑這女人是不是腦袋哪里有問題……可惜了那副動聽的好嗓子。

    “算了，那就進來說吧?！?/br>
    作為屋主的西倫既然松了口，那其余人也就不用繼續在外邊吹風了，要知道深秋的卡美洛入夜后還是挺冷的。

    只是剛一進屋，洛蘭妮雅還顧不得別的，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兩姐妹比她還要驚訝得多，幾乎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向屋主：“西倫！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怎么回事的，這不是一目了然嗎?！蔽鱾惵柭柤?，一副對兩姐妹語帶指責的呵斥無動于衷的樣子，“老太婆的房子里還有不少值錢的東西，我又用不上，那當然是要想辦法轉賣給‘需要’它們的人了?！?/br>
    正如青年所說，洋房內的景象完全是一目了然——各式家具幾乎被搬得精光，空空如也的墻紙上也還明顯殘留著掛畫的痕跡，與地毯上常年留下的塵埃和印痕一同，仿佛是在訴說著屋內不久前還并非如此空蕩蕩的景象。

    只是……洛蘭妮雅望了望好像慘遭過一場洗劫的客廳，心道不至于連吊燈都不放過地拆下來賣吧，結果現在還要靠地上那盞可憐兮兮的燭燈照明……

    不過說到底這也不是她能管的事，就連對此憤慨不已的莉莉安娜都只能憋屈地閉上嘴，扭頭不看面前這凄涼的家徒四壁。

    “要改的就是這件皮甲嗎？”接過莉莉安娜手中的提袋，西倫從中翻找出了她說的那件上衣襯甲，摘下手套輕輕撫過質地光滑而柔軟的表面，似乎是在觀察皮甲的材質和針線縫合的走向。

    有點手控的洛蘭妮雅第一時間就被那雙骨架勻稱修長、膚色瑩白的漂亮大手吸走了注意力，連對方之后又說了些什么都沒聽進去，直到一旁的侍女接過青年扔來的卷尺，把她推進隔壁的房間開始測量上圍的尺寸，她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啊，真是雙好看的手……”

    “……您說了什么嗎？”

    “不，不，沒什么，你聽錯了?！?/br>
    之后的進展一切順利，額發遮住雙眼的陰沉青年西倫在得到準確的上圍數據后，又向洛蘭妮雅確認了一遍，獲得了拆除胸前暗袋的許可，這便不客氣地丟下句一個小時內別來打擾他工作的話語，帶著東西上樓去了。不過在青年上樓之前，蘭斯洛特把他叫住，又附耳過去說了些什么，見對方很快點頭應允，方才把人放了行。

    一個小時的等待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洛蘭妮雅只覺今天自己似乎意外地精力充沛，要她在這坐著干等簡直就是折磨人，于是便干脆叫上蘭斯洛特，外出散步去了。已經有了王后侍女自覺的莉莉安娜本也想一同跟去，結果卻被meimei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帶進了客廳旁邊的小黑屋里。

    “安妮……！你拽我干嘛??！”

    “我要干嘛？這種事根本用不著特意問出口吧?！崩蚶虬材堇iejie的手腕不讓她走，臉上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安娜，我親愛的jiejie……你是不是以為，我這個做meimei的，會看不出來自己的jiejie有了喜歡的人？”

    莉莉安娜下意識地就想甩開meimei緊握不放的手：“別、別胡說，我怎么可能……”

    “是那位大人吧，你還真是看上了一個不得了的人呢?！?/br>
    “不，不是這樣的……”

    “安娜，喜歡上同性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像那樣精致的美人，就連我都會忍不住有點動心呢?！?/br>
    只有微弱月光作為照明的室內，莉莉安娜震驚地看向meimei近在眼前的臉龐，仿佛第一次認識她一樣，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么，安娜覺得很不可思議嗎？”莉莉安妮笑了笑，神情愛憐地撫上了jiejie的臉頰，“雖然我是非工作時間不談論神之恩典的主義，可看到如此懵懂無知的jiejie……就有點想講一講關于吾主，曦光女神的教義了呢?！?/br>
    “曦光女神……我記得那好像是……”即便是非信徒的莉莉安娜，多少也聽說過那些廣為流傳的神話故事。

    “吾主曦光，乃是偉大的萬神之母、太陽女神埃布爾與月之女神亞萊莎結合孕育的長女，代表了晨曦時分的初陽與光輝，司掌希望與豐收的神力，同時也作為……兩位神母共同孕育的愛情結晶，被奉為女性愛情與生育的守護神?！?/br>
    莉莉安妮說到這里，忽地微笑起來補充解釋道：“安娜，你應該懂我說的意思——吾主保佑、守護的，僅限如同兩位偉大神母那般、同為女性之間的愛情。當然，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教會也可以為你們賜下祝福的奇跡，安娜完全可以和你的愛人享受生兒育女的天倫之樂哦?！?/br>
    “和……和王后陛下一起……”幾乎只是代入了meimei所描述的那個場景想象了一下，莉莉安娜的小臉蛋便漲得通紅，甚至忘了去反駁meimei的驚人言論。

    莉莉安妮聞言也不意外，很是淡定地點了點頭?！鞍?，果然是王后啊……我就說，你看上的對象有點不太好辦呢?！?/br>
    “……喂，安妮……你為什么會信仰這位曦光女神呢？明明教會里也還有其他神明大人的信仰可以選擇？”

    聽到一貫笨拙卻直覺敏銳的jiejie提出疑問，莉莉安妮沉默了一會，而后揚起了略帶著苦澀味道的笑容：“是啊，為什么呢……大概是，希望能與那個遙不可及的人離得更近一些吧?！?/br>
    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圣城拉索加（注）的那個人……現在，又會在哪里、做些什么呢？是在女神大人的祈禱室里禱告嗎？還是說……她偶爾也會想起多年前、在西方遙遠王國的小小教堂里，曾遇到過一個為信仰迷茫而躊躇不前的平凡女孩？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完成了這筆過于劃算的交易后，西倫·諾利斯提著手里的燭燈、送走了鄰居的桑切斯姐妹和那對陌生的貴族主仆，隨后便慢悠悠地打著哈欠鎖好院門，轉身回到了屋里。

    原本空曠的客廳中，比起他送客出門前要多了些東西——如果那三個在昏暗燭火下仍舊黑漆漆的人影，也能算作“東西”的話。

    見到此景，西倫忍不住煩躁地咋了咋舌。

    “黑鼠小哥，你這可就不地道了啊。家里來了‘客人’，怎么能不通知兄弟們一起過來招待呢？這種事情要是傳到引薦你入工會的'赤蛇'老大那邊，老大也會覺得臉上掛不住啊?！?/br>
    “就是就是，要不是老三在路上發現那兩只亂晃的肥羊，我們還發現不了這筆生意呢！”

    “哎呀，還在這里耗著的時間都夠老子動三回手的了。黑鼠，你干不干倒是給個準話啊?！?/br>
    看著工會撥給自己的這三個名義上的“直轄下屬”兼共犯伙伴，西倫壓抑著露出嫌惡和嘲諷表情的沖動，毫不客氣地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們，萬一出了事可別指望我負責?！?/br>
    “哈，那萬一我們成了，這回的分紅可就沒黑鼠小哥你的份啦！”

    “沒錯沒錯，到時候就算你說要交地盤費，我們也不會出半個子兒的！”

    “走走走，還和這小子廢話什么？去晚了你賠錢??？”

    三個人你應我和地敲定了主意，而后便一溜煙地從他們之前打開的客廳落地窗翻了出去，幾下就在深深的夜色中遁去了身影。

    西倫沉默地走到被這三個臭毛賊踩臟的窗邊，伸手關好窗戶后，又蹲下身子，就著外套里邊干干凈凈的白襯衣袖口，仿佛宣泄情緒似的，一下一下地開始用力擦拭地毯上滿是污泥的靴印。

    “一群貪得無厭的地溝蟑螂，該死又可惡的蛀蟲……連半點觀察目標的眼力都沒有，竟然還敢躍躍欲試地去踢鐵板？這種蠢材，這種混蛋蠢貨……竟然還敢看不起我！”

    ——是時候，讓“工會（Guild）”和這幾個人撇清關系了。

    注：圣城拉索加，厄爾利神圣帝國的帝都，同時也是光明教會總部所在地。帝國居民更喜歡稱呼其為“圣·拉索加”——

    關于金錢的大致換算規則：

    1金幣=100銀幣=100,00銅幣1銅幣的價值可以類比國內大陸一元人民幣的購買力【35個銅幣一個雞蛋的感覺吧，不過終歸是西幻的世界，牽扯到神秘的法術效果一類的東西，價格就會瘋漲了】

    終于寫到這個不主張禁欲的教會某些奇葩的地方了23333

    沒錯！教會支持搞百合（雖然還不到公開傳教的地步，但也很明示了），而且還有讓女性愛侶生育后代的神賜奇跡hhhh（雖然這樣只能生出女娃來就是了

    咳。不過現階段應該還不會百合花遍地開的情況……（以后就說不定了

    最后。其實可能沒什么特別懸念的地方了。

    隔壁家的小哥是盜賊工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