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花燈
裴瑯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場景。 城墻上的兩個人忽然相繼跳了城墻。 隊伍前面的秦郁幾乎從馬上摔了下來。 他跌跌撞撞地向護城河的方向奔去,在河畔旁終是跌倒在地。 裴瑯從尉遲卿跳下來的那刻就下令放下了通往護城河的木橋。 爬起來的秦郁頭也不回地扔下自己的軍隊,向妻子的方向無望地奔去。 兩個人的血從城墻跟下流到了護城河,蜿蜒的血跡像一條鐵鏈緊緊扼住了秦郁。 他看不到尉遲卿在哪里,她穿著紅色的禮服,在鮮血中甚至找不到了。 “卿卿,卿卿……卿卿?!?/br> 他小小的妻子,在一片血泊中身體僵硬,她睜著眼睛,可那雙棕色的瞳仁卻一動也不動。 “卿卿,我來接你了,卿卿,卿卿!” 秦郁將已被鮮血浸透的尉遲卿抱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 然而除了越來越多涌出的血,再也沒有應答。 他嘶吼著,像困獸一樣絕望地朝后方嘶吼:“醫師!醫師!醫師呢!” 甚至都沒有探探尉遲卿的鼻息,固執地認為她一定還活著。 上天對秦郁實在太過偏愛,尉遲卿還活著。 尉遲穹代替她受了最大的沖擊,在跌下去的那瞬就殞命了。 可活著的尉遲卿,五臟六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損,她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那天,尉遲穹的喪葬被全權交給了裴瑯,謚號覲國。 秦郁支走了所有人,一個人將昏迷不醒的尉遲卿洗漱干凈,為她穿上新衣。 尉遲卿被放在了一個裝滿藥水的冰棺里,每隔四個時辰就要換一次藥水。 可她還是沒有醒來。 秦郁在明華殿守了她五天四夜,尋找神醫的告示在全國張貼。 終于在第五夜,秦郁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秦郁醒過來后,覲見的大臣排了兩列,新朝換舊代,整個王朝亂成一團。 秦郁臥在朝啟殿明黃色的塌上,看著窗外干枯的樹枝,心里一片荒蕪。 他想停下來,卻早已停不下來了。 三日后,東周滅亡,西梁復國,秦郁即位,年號安平。 一個和西梁,和這改朝換代沒什么關系的年號。 卻也是秦郁可憐又無用的私心,他想傾盡天下許她平安。 到底,還是晚了太多。 那天,接見完邊疆朝貢的使臣后,秦郁出了宮。 京城似乎還是一年前的模樣,又已經不是了。 東周繁復的衣飾不見,變成了西梁特有的窄口,但公主府北邊的那處豆腐店上斑駁的店名還是原先的歲月。 他幾乎是毫無意識地走回了公主府。 這是唯一一處完全沒有變樣的前朝遺址。 府門上立著的獅子,他第一次仔細看去,才發現它們的表情滑稽可愛。 這定是從前尉遲卿被迫遮起來的頑皮小心思的一點點細微的顯露。 秦郁的眼底驀地涌出濕氣。 府里許久沒有人,又是深秋,院子里一片灰敗,死氣沉沉。 秦郁推開尉遲卿的廂房,只有這里,也只能是這里,在這片蒼涼的灰敗中保留著最后一絲溫暖。 屋子里似乎還縈繞著尉遲卿的香氣,秦郁走到精雕細刻的床邊,一眼就看到了掛在床脊上的香包。 它被窗外的風吹的搖來晃去,香包里的麝香味也慢慢散了出來。 秦郁一瞬間沒了力氣,身體劇烈搖了一下,扶住床脊才堪堪站穩。 這些麝香味就像一把刀在他的心里狠狠地劃著一道又一道傷,那些傷口里流出來的血幾乎要將他淹沒。 可這些痛哪里比得了那天呢? 那天從城墻上跳下來的尉遲卿,那么高的城墻,她一定疼壞了,那么多的血,她也該嚇壞了。 她是個公主,沒吃過什么苦,合該一生都被嬌養。 是他!是他??! 讓她絕望到從城墻上跳了下來。 秦郁捂著心口,慢慢滑落跌倒在地。 這一眼,秦郁突然瞥見床底的最深處放著一個小箱子。 他將它拉了出來,檀木的小箱子是熟悉的味道,原來卿卿身上的香氣來源于這里。 箱子很久都沒有被打開,浮了一層灰,甚至結了網。 這是卿卿的東西,是她很寶貝的東西吧。 你看,連鎖都上了兩道。 秦郁顫抖著雙手緩緩打開了箱子,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眼里的濕氣終于克制不住,傾瀉而下。 這個冷血殺伐了二十年的男人在看到箱子里的東西時,慟哭起來。 那個被尉遲卿如此珍藏寶貝的東西不是別的,是那年上元節,他遞給她的那盞普普通通的花燈。 “卿卿……” 秦郁捂住臉,身體劇烈抖動,失聲哭出了聲。 風突然有些大,吹得花燈呼呼作響,秦郁倉皇地站起身關上了窗,拿出了花燈。 他寫給尉遲卿的那首詩字跡清晰,這么多年,她是廢了多少功夫才將它們好好地保存起來的。 他渾渾噩噩,糊糊涂涂得度過了二十年,才遇到了尉遲卿,可也是他自己親手打碎了這份珍寶。 花燈上褶皺的紋理被一滴又一滴水跡浸透,秦郁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秦郁將花燈緩緩轉著,似是要將它的模樣永遠的印刻在腦海里。 轉到另一面,一行娟秀又熟悉的字跡出現。 “一寸相思萬千緒,唯愿君心似吾心?!?/br> 秦郁就在看到這句的一瞬間,腦海里霎時清明。 原來那日,她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誰。 那年的上元節,本就是是最美好的相遇。 卻在他無端的猜忌,冷漠,利用下面目全非。 喉嚨里一陣腥甜,幾乎是要將整個心都挖走了一般,一口血噴涌而出。 盡數灑在了花燈上,遮住了那行字。 那天,有宮人看到,新帝拿著一盞血紅的花燈失魂落魄地去往明華殿。 任誰能想到,一個帝王像個孩童一樣,窩在冰涼刺骨的冰棺上,癡癡地望著冰棺中的人。 冰棺里蒼白的女子并不算什么絕色美人,但她面容祥和,生的一副歡喜的模樣。 只是,緊緊閉著雙眼,再難看到那雙剔透的瞳仁了。 她原就是這樣單純美好的人兒,她原是那樣愛他,將一腔愛意全傾付了自己。 可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不信任她,以為那場相遇是算計。 他利用她,在馬車上用催情的香丸,讓她聲名狼藉。 他甚至,甚至那樣傷害她的身體。 他這樣該死! 這樣該死! 卻到最后,活著的是自己,沉睡的是他美好的卿卿。 “卿卿,你醒來好不好,就這一次,答應我?!?/br> 秦郁隔著冰棺描摹著愛人的面龐,低聲卑微的哀求。 他的聲音因為急火攻心和哭泣,嘶啞地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可他堅持不停地絮叨,妄圖喊醒冰棺里的人。 “我這樣該死,你應該醒過來報復我,殺死我,對不對。卿卿,醒來吧,你醒來好不好?!?/br> 男人流著淚不停地哀求著。 然而除了窗外的風聲,一片死寂。 就在這毫無意義的哀求中,秦郁也睡了過去。 ————————————— 趕在十二點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