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截斷在李素節的掌心，她把昭昧按進自己懷中。

    昭昧一口咬上她的肩膀，吞下了所有未盡的嗚咽。

    她埋在李素節的肩頭，發著抖，淚水很快把衣襟濕透。

    李素節拍著她的脊背，輕聲說：“要活下去?！?/br>
    良久，昭昧聲音嘶?。骸拔視钕氯サ??！?/br>
    而且，要活得比誰都好。

    天空仿佛鐵幕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黑夜吞噬著四周，像濃稠的沼澤。

    可她抬起頭，發現天上竟然是有星星的，又高又遠，而且璀璨得發光。

    她深吸一口氣，擦掉淚水，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還在宮里。已經有三道宮門被攻破，現在所有兵馬都集中在西門混戰?！崩钏毓澱f：“賀將軍救了我們?！?/br>
    “賀將軍？”昭昧怔住，滿面驚喜：“他回來了？”

    李素節露出放松的表情：“是?！?/br>
    昭昧環顧四周，不見他人影，問：“他在哪兒？”

    李素節說：“他一會兒就回來?！?/br>
    “有他在，我們一定能逃出去?！闭衙磷ブ钏毓澋氖?，激動問：“他是不是去調集人馬了？”

    李素節表情微收：“……不是?！?/br>
    昭昧從她臉上看出什么，問：“那他去做什么了？”

    李素節打量著她，一時沒有開口，可很快昭昧就知道了答案。

    她看到不遠處賀濤正向這里趕來，懷中還帶著個什么。

    “您醒了?！辟R濤松了口氣。

    “……嗯?！闭衙烈姷剿麘阎械哪泻?，有一堆話將要出口，硬是咽了回去。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問：“怎么走？”

    “我們需要兵分兩路?！辟R濤道：“梅五，你帶一隊人馬護送公主離開?！?/br>
    一名年輕將領站出來：“是?！?/br>
    他走到昭昧身前：“公主，請隨我來?！?/br>
    昭昧站著不動，問賀濤：“你呢？”

    賀濤還沒開口，昭昧上前一步，逼近他身前：“我是大周的公主，你不保護我，要去哪里？”

    賀濤頓了頓，說：“濤有命在身?！?/br>
    “命？”昭昧嘲諷：“阿耶不在，你哪里來的命？”

    賀濤低頭勸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br>
    昭昧偏不肯放過，道：“他嗎？他不過是個病秧子，再怎么保護也活不長久——”

    “公主！”賀濤厲聲打斷，旋即緩聲：“請您慎言?！?/br>
    “對，我是公主！”昭昧不甘示弱，揚臉盯著他：“憑什么？阿耶最喜歡我，阿娘根本就不認他——他憑什么？”

    賀濤一副恭順模樣，像不曾出言不遜：“他會是大周的太子?！?/br>
    昭昧以為聽錯了：“什么？”

    賀濤不再多言，向昭昧躬身行禮，便要離開。

    擦身而過時，昭昧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不轉身不看他，只說：“別走?！?/br>
    耳邊響起一聲嘆息。賀濤無奈地吩咐：“梅五，保護好公主?！?/br>
    只有這句叮囑。而他，依然要走。

    昭昧轉身：“站??！”

    賀濤停下腳步。

    “我要你留下來?！闭衙琳f：“你是我師傅不是嗎？你應該留下來！”

    “是，我是您的師傅，但是，”賀濤沒有回頭：“我更是大周的將軍?！?/br>
    昭昧緊盯著他的背影：“難道我不是大周的公主嗎？”

    “……不，您當然是?！?/br>
    他這樣說著，卻邁出前進的腳步，帶著浩浩蕩蕩的屬下，一步一步，走出昭昧的視線。

    昭昧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梅五上前幾步說：“您放心，某一定會保護好您?！?/br>
    昭昧動了動，像復活的雕塑帶著堅硬的棱角：“保護好我？不然呢？你去死嗎？”她輕笑：“可惜，那又有什么——”

    李素節拽了下她衣角。

    昭昧猛地咬住牙齒，別開臉。遠處的火光刺痛她的雙眼，她又轉頭，逼自己去看梅五、看他身后那可憐的幾十個屬下。

    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也映入他們的眼簾。梅五的眼中像有火焰安靜地燃燒，他折下雙膝，向她俯首，鄭重道：“某，誓死守護公主?！?/br>
    昭昧嘴唇抿得死緊，又松開，道：“你最好說到做到?！?/br>
    她越過他走去。

    幾步后，梅五仍跪在那里。昭昧轉身：“還不走？”

    梅五回神，趕上幾步，喊一聲公主，說：“事急從權，請允許某背您前進?！?/br>
    她的年紀有些尷尬，不夠小，李素節抱不動，又不夠大，似乎不能獨自趕路。

    昭昧說：“我自己走?！?/br>
    梅五道：“我們需要走很遠的路——”

    昭昧說：“我自己走?！?/br>
    梅五沒有再勸，在前方帶路，說：“第一道宮門破開的時候，賀將軍就下令集中全部兵力守護西門，確保我們留有退路。目前西門仍在戰斗，我們可以趁亂逃出?！?/br>
    昭昧腳步一停，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李素節問：“我們要從亂軍里沖出去？”

    梅五點頭：“是。其他三道宮門已經被逆賊控制，不允許任何人出入?！?/br>
    “可是，圍三缺一，”李素節說：“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是故意引我們上當？”

    “那又能怎樣?！闭衙灵_口：“我們還有別的路嗎？”

    李素節問：“皇宮難道沒有密道——”

    “素節姊姊?！闭衙琳f：“即使有，他怎么會知道?！?/br>
    李素節嘆了口氣：“這太危險了?！?/br>
    昭昧拉住她的手，李素節回握她，用了點力道，讓彼此都能感知這存在。

    “素節姊姊，”昭昧笑了下，轉而說起不相干的事：“你怎么還帶著它？”

    她說的是那只燕隼。它在籠子里長大，本來就沒長開，受傷后不能移動，籠子就又小了幾圈，帶起來并不麻煩。只是她們在逃難，帶著一只鳥，還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鳥，實在奇怪。

    但李素節說：“如果扔下它，它一定會死。我不想它死?！?/br>
    昭昧不能理解。

    李素節有些緊張，提籠的手攥起來，說：“它傷得很重，不會有動靜的?！?/br>
    它的確很安靜，一直躺在那里，幾乎不動，只有胸口的起伏和兩腳偶爾的抽搐證明它還活著。

    它竟然還活著。昭昧心道。

    逆賊尚未完全控制宮禁，又遠不如她們了解內里情況，趁著混亂，她們來到西門。從這里開始，人馬往來明顯密集，金戈交錯，錚然作響，火把叢叢，照得亮如白晝。

    梅五遞給她們一身裝扮，壓低聲音對昭昧道：“您在這里稍等，某先去奪兩匹馬來?！?/br>
    交代幾句，他就帶著另外三人，貓腰躥了出去。

    宮中不需要沖殺，馬匹不多，騎馬的多是兵長。但四人勇猛，殺進兵群，奪了三匹駿馬。昭昧和李素節已經套上盔甲，在留守士兵的護送下靠近戰團。

    這里是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線，集中著全部兵力。所有人頑強抵抗，他們顧不上結果如何，也知道只有死亡一個下場，但依然選擇死在戰場。

    廝殺激烈，無人在意兵馬中多出的人。

    眨眼間，昭昧和李素節上馬。梅五迅猛揚鞭，駿馬一聲長嘶，散開四蹄，悶頭沖出去。

    “抓住他們！”有騎兵高喝。

    一層又一層人涌上來，生生截斷去路。梅五扶穩昭昧：“公主，請抓緊我?！?/br>
    昭昧全身都繃緊了，一切感官都遲鈍起來。手腳僵硬，除了抓緊梅五，不知道還能做什么，睜大雙眼，除了鋪天蓋地的敵人，什么也看不見。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每一次刀劍襲來時，都要蹦到嗓子眼。那跳動太強烈，整個身體也跟著戰栗起來。

    可刀劍越來越多。他們發現不能攻克梅五，便對準了她這個弱點，每當梅五占據上風，他們就圍魏救趙，逼得梅五來救昭昧，將優勢敗得干凈，前進得舉步維艱，連馬身上也多出密密麻麻的傷口。

    昭昧抽搐般躲過砍來的一刀，發覺身體已經沉得要動彈不得。十斤盔甲既是堡壘，也是累贅，而她總是反射過猛，又平白浪費許多力氣。

    再這樣下去，馬會死，她們也要困死在這里。

    昭昧緊張地攥起手，冷不防一痛，竟被綴成盔甲的魚鱗片割破了手指。

    明明是很小的傷口，卻鉆心的疼，比身上那些刀傷更厲害。

    正是這尖銳的痛，令她麻木遲鈍的感官恢復運轉。她發現自己受了傷、流了血，更重要的是，會死的。

    她會死的。

    再這樣下去，她會死！

    這是戰場，所有人都在戰斗。

    戰斗，或者，死！

    她的眼中依然只有敵人，但是，她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