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使能活下來，它也不會飛了?！闭衙琳f：“可能連路都走不穩?！?/br>
    李素節說：“至少還活著?！?/br>
    昭昧說：“那樣活著有什么用。不如死了?！?/br>
    李素節沒有立刻回答。包扎進行到最后一步，她耐心地系上蝴蝶結，把燕隼放進籠子，里面鋪著軟褥，放著清水和食物。

    做完這些，她說：“誰知道呢。也許它還能走路，也許它還能飛——只要它活下來，就什么都有可能。再或者，它真的不能走、不能飛，它還可以選擇繼續活著還是靜靜地死去?！?/br>
    昭昧有點生氣：“你總是這樣?！?/br>
    “不是啊?！崩钏毓澬π?，看著燕隼，像看著別的什么東西：“只有這只鳥，我是真的希望它還能飛?！?/br>
    昭昧看她這么堅持，也就不說什么。她本來也不是為這只鳥來的，就問：“今天宮人被殺的事情，你知道吧。你知道是因為什么嗎？”

    李素節訝異：“怎么忽然這樣問？”

    昭昧挽著她的手臂：“就突然想知道了嘛?！?/br>
    李素節看著她。她改口說：“好吧，她是因為說了什么才死的，而我……和她說過話?！?/br>
    第3章

    李素節說：“既然如此，你還不清楚嗎？”

    “我只是隨便和她聊了幾句，本來都忘記說什么了，”昭昧道：“但是聽人說起賀將軍，我就想起來了——只是因為說了這個？”

    李素節沉默。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說……不，不對，”昭昧恍然：“我真的沒有聽過這些消息?！?/br>
    她居然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她怎么會剛剛意識到這一點？她難道從來不曾好奇過嗎？或許是好奇過的，只是那時候太小，發現得不到答案，也就忘記了，漸漸地習慣了這樣的邊界，就再沒有試圖走出去。

    可現在，她又想知道了。

    她立刻往外走。李素節喊住她：“你要去哪兒？”

    昭昧扔下話：“去問清楚?！?/br>
    她往父親休息的宮室走去，見到李益，直言：“外面的人要打進來了嗎？”

    “誰說的？”李益眉眼一肅，又很快柔和下來，說：“不要和你阿娘說?！?/br>
    這正是她困惑的：“為什么？”

    “因為……”頓了頓，他說：“是阿耶沒做好，你阿娘如果知道了，會傷心?！?/br>
    她才不會，她早知道了。昭昧這么想著，可遇到阿耶寵溺的目光，便說：“好?！?/br>
    李益笑起來，摸摸她的腦袋：“不愧是阿耶的乖女兒。來，看看你的新寶貝?！?/br>
    昭昧根本沒注意旁邊放了什么，聽他這樣說便轉開眼，才發現旁邊放著托盤，上面蓋著錦緞，揭開后，是一個精美的發冠。堆金累玉，滿目珠翠，砌成入云般巍峨的頂，燦燦地發著光。

    李益命人幫她帶回去，昭昧拒絕了，她要親自捧著它走。

    帽子夠大，也夠分量，她想，這要是戴在頭上，只怕抬不起頭來。

    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她一路走，一路打量它，數著上面的珍珠。數到七十八顆時，已經來到坤德宮外。

    她吸了口氣，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往宮里走。腳步稍微快了些，發冠險些掉下來，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覺得不只抬不起頭，甚至都喘不上氣。好不容易捱進房間，她挺起胸膛。

    武緝熙坐在桌前，頭也不抬地說：“休息好了？那就繼續吧?！?/br>
    昭昧故意咳了一聲。

    武緝熙抬頭，目光落在她頭上。

    昭昧慢慢地轉了一圈，揚臉問：“怎么樣，好看嗎？”

    “不好看?！蔽渚兾跽f著，又低下頭去，半點沒有興趣。

    “……果然?！闭衙翚夤墓牡卣f：“你從來就不會夸獎我?！?/br>
    武緝熙抬眼：“我實話實說而已?！?/br>
    實話實說？

    帽子沉甸甸地壓在頭上，像壓在心口。昭昧感到脖子發酸，心里也酸起來：“你就不能，哪怕一次也好，就不能讓我開心一點嗎？每天只知道逼我抄書抄書抄書……你什么時候問過我想要什么、我喜歡什么？”

    武緝熙沉默片刻，輕聲問：“你喜歡什么？”

    昭昧說：“我？我什么也不喜歡！”

    又是一次不歡而散。

    倉促走出很遠，昭昧停下腳步，惱火極了。

    她本來想要好好說話的。平生第一次，她想問，為什么阿耶不愿意她們知道外面的事情，還想問，外面究竟是什么模樣，更想問……要逃走嗎？

    可這些話統統沒有說出口，就因為一頂帽子！

    她越想越氣，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別人，脫掉發冠甩手扔了出去。精致的頭飾重重砸在地面，滾了幾滾，沾了塵土，竟還完好無缺。

    昭昧更氣了。她非要上去踩幾腳，還沒有落腳，就聽到有人喊：“公主！”

    趁昭昧愣神，李素節把發冠撈了出來，問：“又和殿下生氣了？”

    昭昧別過臉：“你不是聽到了才追來的嗎?！?/br>
    李素節沒有否認，帶她坐下，拍去發冠上的浮土，說：“這么珍貴的東西，何必糟踐?！?/br>
    “它算什么?！闭衙翛]好氣地說：“反正我戴著丑?！?/br>
    “怎么會?！崩钏毓潓⑺诺秸衙恋念^頂，端詳片刻，說：“很好看?！?/br>
    “是嗎?！闭衙僚d致寥寥。

    “但是，”李素節說：“不像你了?！?/br>
    昭昧瞥她一眼，取下發冠扔到一旁，埋怨道：“這么重，壓得我頭都要掉了，走路稍微快一點就怕它掉下來?！?/br>
    李素節無奈：“既然不喜歡，又為什么要戴它呢?！?/br>
    昭昧說：“雖然不喜歡，但也是阿耶送我的寶貝。她可從來沒送過?！闭f著，又不高興了：“阿耶送我，她還不高興——我偏要戴給她看?！?/br>
    “到頭來又是你生氣?！崩钏毓澱f。

    “哼?！闭衙翉谋亲永锇l出一聲，決定結束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腳下不自覺地踢著浮土，她說：“她們都說要走，你也要走嗎？”

    “……公主?！?/br>
    昭昧問：“你為什么還不走？”

    李素節反問：“你呢，你要走嗎？”

    昭昧沉默，說：“我不知道。我是大周的公主?！?/br>
    李素節問：“公主又怎樣？”

    昭昧說：“《陳書·列女傳》說，陳國滅亡的時候，有位公主從城墻跳下來，死了——書上管這叫殉國?！?/br>
    李素節心里一緊：“公主?！?/br>
    “抄到這里的時候，阿娘說——”昭昧忽而一笑，眸光燦爛，說：“蠢貨?！?/br>
    李素節的心吊得很高，險些沒落下來，不禁哭笑不得：“你啊?！?/br>
    昭昧得意大笑。

    她跳起來，拍拍屁股，撈回發冠，說：“這確實是個寶貝，應該很貴吧？”

    李素節說：“大概夠普通人家幾輩子吃喝不愁?！?/br>
    昭昧震驚，又重新打量一番，說：“那正好?！?/br>
    李素節露出不解的表情。

    很快，昭昧召集了所有宮人。此時仍在的只剩二十幾人，在她面前站成三排，面面相覷，看起來戰戰兢兢。

    昭昧說：“我知道外面出事了?！?/br>
    一陣壓抑的吸氣聲。

    昭昧說：“我還知道你們想走?！?/br>
    立刻有人跪下：“公主恕罪！”

    一眨眼間，齊刷刷跪了三排。

    昭昧繼續說：“我還還知道，你們早就想走，之所以留下，是覺得我還會給你們賞賜?！?/br>
    已經沒有人敢說話，頭幾乎低到土里，空氣滯澀得無法呼吸。

    昭昧不以為意，悠然地晃著腿，拿起旁邊的發冠。發冠上攢了上百顆珍珠和大片金玉，做工精良，她費了些力氣才將它拆成幾瓣，轉眼又堆了滿桌的珍珠，說：“你們猜得沒錯?！?/br>
    宮人們瞬間抬頭。

    昭昧很喜歡這一刻她們的眼神。她說：“每人一把，拿完你們就走吧?！?/br>
    有人小聲說：“那公主您呢？”

    “我？”昭昧起身，說：“不關你們的事?！?/br>
    她看著所有宮人都領著珠寶離開，將最后剩下的金玉底座交給李素節，說：“你也走吧?！?/br>
    李素節想說什么，可昭昧沒有聽，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她邁進門檻，喚：“阿娘?！?/br>
    武緝熙仍舊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她回來，問一聲：“學習嗎？”

    這次昭昧說：“嗯?！?/br>
    武緝熙的表情還是那樣，之前沒有生氣，現在也不會欣喜。昭昧知道，母親就是這樣的，從來都是這樣，有時候，她真恨死她這死水般的模樣——好像游離在世界之外，魂魄都抽出去了，無論這世上發生什么，都與她無關。

    “怎么了？”武緝熙問。

    “沒什么?！闭衙潦諗啃纳?，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