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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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止派來了個司禮監火者(1)來接她。 心細得很,上來就遞了手爐,動作不慌不急,低眉順眼,說話也小聲小氣,恭恭敬敬把她請進了馬車。 薛止身邊的人,真是要比他自己,瞧著讓人舒心多了。 雖已到了宵禁時分,可太監辦事兒,巡邏侍衛是不敢攔的。 先帝末年,宦官擅權亂政常見,監察院下設南北鎮撫司,北司專門處理皇帝欽定案件,自設案情,意指為獄。 官員一入牢獄,便是釜底游魂,茍延旦夕。 外人道,十二監夜夜審訊,死聲咷氣從未停歇,凄厲程度耳不忍聞??煽闯鋈缃竦谋O察院,依舊是如日中天。 江蠻音掀簾往外看,雪粒子落得越來越急,窸窸窣窣往下墜,霰雪堆積,壓彎了灰青色的枝。 她靜靜瞧著夜空。 眼前是冷寂長街,烏檐覆雪,合攏成一綢化不開的濃墨,黑得壓人,其實和宮里也沒什么兩樣的。 這是順禎四年。 是祁衡當上皇帝后,南京下的第三場雪。 原來已經過了這么久。 小火者揣著交魚符,在宮里暢通無阻。江蠻音不想驚動祁衡,且嬪妃私自出宮,也是掉腦袋的大罪,便囑咐了慢行,回避女侍。 她不想多生事端。 長明宮其實也沒什么可回避的人。 祁衡還小,沒到選妃的時候。 先帝晚年性格喜怒無常,對枕邊人更是殘忍冷漠,駕崩之后,宮內嬪妃全部奉旨陪葬,沒留一個活口。 這后宮剛開始,只有祁衡和她兩個人。 加上太皇太后那個瘋婆子。 別說小皇帝,就是江蠻音初來時,也常被那些盛傳的鬼魂之說嚇得夜不能寐,要在枕邊放一把利器才安心。 這具身體入宮太久,早沒了少年時的輕靈矯健,又迎著初雪,在天寒地凍里待了那么久,當晚就發起高熱來。 閣子里燒起地龍,雪炭也在盆中嗶剝作響,獸爐里燃了nongnong的冬青,香煙裊裊,襯得此處格外靜。 江蠻音昏昏沉沉,頭痛欲裂。 就這樣有人還不讓她安生,掀開簾子慢悠悠走進來,沾了外面一身冷氣,還要用冰涼的珠子點她的額頭。 江蠻音被凍得縮了下身子。 短促的一聲笑從頭頂傳來。 江蠻音翻身把頭捂著,啞聲啞氣:“掌印大人,本宮還累著?!?/br> “是啊,聽說昨個快到子時才回宮,您要是如此樂不思蜀,就不該讓人送回來,在外面待上一宿,才算得上盡興?!?/br> 江蠻音不喜歡他拿腔拿調的語氣。 薛止的聲音并像尋?;鹿侔慵饧?,音色甚至極為好聽,聽說先帝就喜歡聽他溫讀書卷,為這副金玉生磁的好嗓子賞過不少東西。 薛止深得先皇寵愛,曾稱贊他是金陵銀鷴。 即便是一個讓人賞心悅目的鳥兒,鷴這一字,也實在抬愛了。朝中人憤不敢言,一個閹人怎配? 江蠻音卻覺得他像條白蛇—— 哪都像蛇。 茶色眼睛藏著紅痣,配著嘶嘶的低薄嗓音,笑著似吐信,在哪都彎靠著坐,像極了一條無骨盤踞的蛇,鱗片冷硬,霜白無暇。 她一睜眼,就對上薛止那雙碧色泛透的眸。 高鼻棱唇,眉濃而深長,膚色極白,像剛燒出來的薄胎細瓷。 他似笑非笑,眼半闔,含著點冷峭:“不累了?” 江蠻音撐起身子,不去看他的臉:“誰敢在掌印面前說累?!?/br> 要在從前,她也不是不會跟薛止裝模作樣幾回。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燒得癔癥了,竟敢和他頂嘴。 薛止把指根處的碧玉珠串慢悠悠撥弄一圈,靜靜瞧著她。 江蠻音覺得如芒在背。 她試圖掩飾什么:“昨日回宮太晚,淋了雪,夜間發起熱,身體實在不適?!?/br> “葉青宗那個快要進棺材的老家伙,和他有什么聊的?!毖χ共[著眼,說得慢條斯理,笑意也深不可測。 “娘娘好心思,讓我打發瑞王,自個兒去跟首輔大臣推心置腹?!?/br> 他不知不覺靠近,那張白得透明的臉橫在眼前。 “咱家實在是慣著你了?!?/br> 江蠻音能感覺到他輕輕噴在自己脖子上的呼吸,離得太近,美丑已經不能分辨。那雙眼睛里有不同于常人的色調,紅得陰冷,越在暗處就越鮮明。 他在順著獵物爬繞,挑一個好下口的地方。 “掌印大人……”江蠻音盡力保持不動,想將一切情緒都埋藏住,“我沒有瞞著你?!?/br> “你是不想?” 薛止在她耳邊悠悠吐信子,輕巧地笑了。 “你是不敢?!?/br> 他吹個氣兒,就有陰陰的涼風往江蠻音脖里滲。 江蠻音瑟縮一下,像打了個顫。 薛止喜歡她這副模樣,不管是真是假,總看著教人舒暢。 像一切脆弱可愛的,長著翅膀的小東西,帶著軟羽絨毛,在攏起的手指中撲棱棱地亂撞。 江蠻音掀開錦被,伸出手,極微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她觀察著這人的反應,又牽起薛止的手,一個男人的手,觸感冰涼,像牽了一柄冷玉。 江蠻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聲音微弱:“掌印大人何故跟我一個病人計較?!?/br> 薛止沒說話。 額上的手從被她牽起就是那個樣子,一直都沒動過。 江蠻音也不是很敢抬頭看他。 可她確實還在發熱,掀開被子后,衣衫又單薄,一個大冰塊在頭頂杵著,即便暖炭燒得再旺,也是寒氣摧心。 薛止是真的冷心冷情,一點都不帶憐惜。 屋里靜默長久。 他的手很瘦,但十分修長,掌心寬厚,骨節大而突出,有異于常人的冷粉色,能很輕易罩住自己的臉。 那點肌膚相觸的體溫,逐漸變得一致。 江蠻音把他的手移開一點,隔著指間的縫隙和他對視。 薛止總是給人一種目光低垂的俯視感,在這個角度更加明顯。下頜弧度優美,長睫遮住大半眼睛,左眼瞳孔邊緣的紅色小痣也被擋住。 他這時候像個正常人。 薛止的手動了一下。 江蠻音壓抑住呼吸。 微涼的指尖揉了揉她的眉心,江蠻音已經感受不到這個動作的輕重緩急,只知道薛止在摸她,從額到眉。 小貴妃。 他松開手,起身道:“好好歇著吧?!?/br> —— 1)位分低下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