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歡 第59節
掌柜瞳孔一縮,頗感震驚。 畫中赫然,是不久前才送走的那位姑娘。 若不是上馬車的時候一睹她的芳容,說不定連他也認不出來。 掌柜想到自己?答應了那對?夫妻要?給他們保密,所以話到嘴邊,吞吞吐吐就是說不出口。 裴慕辭不耐煩的一歪頭。 無數道寒光出鞘,毫無王法地架在在場每個人脖子上。 裴慕辭用力拖出一把凳子,凳角刮出刺耳的聲音。 “我們就這?樣耗著?”他坐姿極為優雅,雙手相扣搭在腿上。 刀刃慢慢逼近,傷口不大,但壓迫感很強。 “她、他們,他們不久前坐馬車離開了?!闭乒窨匆姾貌蝗菀拙然畹男?子逐漸被壓到刀下,他怕再?出什么意外,昧著良心和盤托出。 羲知和羲行聽見此?話,不用裴慕辭開口,便帶了半數人馬奔向城口。 壓迫的氣氛倏然得到緩解。 “他們有幾個人?”裴慕辭轉眸望著掌柜,似乎在判別他話里的可信度。 他想知道云聽是否和清嫵在一處,若是三人成行,那就先找到云聽,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很多。 掌柜的哪里還敢說假話,戰戰兢兢道:“就他們夫妻二人,那女子身?子看起來不太好,弱不禁風的,看了回程的陣仗之?后就暈了過去,直到離開還沒有醒來?!?/br> 裴慕辭眼底貌似蔓延出了什么看不清的東西,指節被捏出響聲。 當?時他就覺得有股非常熟悉的視線投在他身?上,沒想到不是他的錯覺。 原來他回州府的那截路,她正躲在這?間不起眼的客棧里,一直望著他。 “繼續?!迸崮睫o姿勢未變,淡淡道。 掌柜心里發怵,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講的,只能挑些他這?兩?日的所見所聞,“草民只知道男子是難得一見的神醫,醫者仁心,出手闊綽,他們二人也極為恩愛?!?/br> “恩愛?”裴慕辭將這?兩?個字放在齒間反復地嚼,最后落成一聲不明意味的笑。 “恩愛?!彼Z調很平,重復了一遍,嘴角的弧度令人膽寒。 “公子,京城來信了?!卑财蜃穪砜蜅?,把信交到裴慕辭手里。 拆開,顧寒江字跡潦草,說京城在傳言即將上位者的身?世流言,讓裴慕辭趕緊回汴京。 “這?是顧軍師加急送來的?!卑财蜓a充道。 裴慕辭把寫了“速歸”的紙條折起,出了客棧。 掌柜原先還在猜測此?人的身?份,在聽到“京城”這?些字眼之?后,也不過以為是隨軍來的汴京紈绔。 直到沒過多久,街上都在傳城內領將點了三千騎兵出城,把南朝王后的營帳攪的天翻地覆,他跟風趴在街邊看得勝的隊伍。 當?視線移到渾身?是血的領頭人身?上,這?次他看清了臉,一時瞪大了雙眼。 —— 紫紅緩緩落下,縷縷金絲歸于地平線下,屋內點燃的昏燭慢慢延伸到床邊。 清嫵被帶回了桃花村,夜里發起了高燒。 她意識淺薄,怎么都不肯喝藥,杜矜拿著勺給她灌進去,喝一口吐半口,藥效甚微。 “苦?!?/br> 清嫵搖頭,緊緊抿著唇,眉毛都蹙成了一團。 她只覺得自己?跌進了火爐中,又被牽扯進冰窖里,迷迷糊糊中,她好似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似雨后的竹林的冽香,瞬間充斥著她的嗅覺。 她像是落入了一團蓬松的棉花中。 “殿下?!倍厒鱽磔p聲喟嘆。 清嫵睜不開眼,在記憶里找了好久,始終找不到聲音的源頭,急的滿頭大汗。 杜矜替她揩掉額上的密汗,猝不及防地聽見她呢喃一句。 “元皙?!?/br> 他的手愣在空中,轉瞬又像是不在意一般繼續動作。 “元皙是誰?”霍勛視線敏覺,不放過一丁點細節。 杜矜扭了新的涼帕放在她額上,滿不在意的回道:“原來公主府的一個小郎君?!?/br> “現在他人呢?” 杜矜沉默不語,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阿嫵在城破那日回去找皇帝,看見陛下在城樓上自刎,受刺激之?后,忘了一些事?情?!?/br> “這?跟她喊的這?個小郎君有什么關系?”霍勛認為杜矜避重就輕,或許是有難述的地方。 他從前跟在皇帝身?邊的時候,知道公主有個十分寵愛的待詔。 杜矜連夜奔波之?后又照顧清嫵,面容顯得有些憔悴,“我沒有及時將這?郎君的身?份告訴阿嫵,讓她看見了父皇被郎君逼死,她可能是傷心過度,刻意忘掉了有關他的事?,現在也許是做了什么夢,想起了這?個名字?!?/br> 霍勛受皇帝臨終時囑托,要?好好保護公主。 這?大半年?的時間里,他看著公主和杜醫師比翼靈犀,以為自己?余生就當?個看家護院的守衛就成,可沒想到兩?人夕秋進城一趟,就搞成了現在這?個局面。 “你就沒有一種藥,能讓公主想不起來那些事?嗎?” 霍勛站在床邊,瞧著杜矜還十分淡然的給清嫵掖被角,不太理解他的行為,“你心里不慌嗎?” “慌什么?”杜矜帶著霍勛走到院子里,守著燒得正沸的藥罐。 “公主忘記了他,才選擇了你,若她全?都想起來,你不怕嗎?”霍勛從前只忠于皇帝一人,親眼見著皇帝的狀態一日不如一日,消沉的不再?像一國之?君,后來國破之?前,皇帝甚至還拜托他以后多在清嫵身?邊勸勸,不要?讓公主為了這?些事?傷心。 可是現在知道了,皇帝是在城樓上被逼死的。 公主當?時應該是實?在承受不住了,才干脆將那人都忘了吧。 “怕又能怎么辦?”杜矜雙唇翕合。 在他開口的同?時,清嫵又擠出幾句零碎的嘟囔。 她鼻尖泛紅,唇瓣微微張開,艱難的吸入新鮮空氣,眼角眉梢都是楚楚可憐的模樣。 杜矜伸出手去蹭她的臉蛋,指腹還沒有挨到的時候,又及時縮了回來。 “反正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br> 腰間的劍柄戳到胯骨,霍勛側身?調整位置,偶然看到偏房的燭火竟比主屋還透亮。 “云聽最近在干嘛呢?經常窩在屋里寫信,不是說他沒有親人在世嗎?前兩?天我還看他寄出去一封,也不知是給誰的?!?/br> 杜矜腦海里還在回想渠州城里的場景,一時間沒聽進去霍勛在說什么,只敷衍地點點頭。 霍勛自顧起身?,走到云聽的偏房窗邊,看見他正將一個粘好的信紙拆開,往里加了一張新寫好的草紙。 —— 汴京三日小雨,沖刷掉宮門前的血跡。 背地里暗潮涌動的京城一朝變了天,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鐵銹的腥氣。 顧寒江原本只是把意欲謀反的人收押問罪,沒想到裴慕辭回來之?后直接殺雞儆猴,將帶頭散播謠言的世家大族滅了門。 亂世之?中,誰手握兵權,誰才有話語權。 而這?些人不過是在裴慕辭出征時,查到了一些有關他身?世的訊息。 王謝族長被梟首示眾,滿城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黃沙,沒有誰再?敢質疑帝位的人選。 就在這?樣壓抑的氣氛里,宮里的人總能聽到忠議殿里傳來激烈的喧嘩聲,多是軍師一個人的怒吼,外帶著桌上零零碎碎的瓶瓶罐罐摔到地上的巨響,而另一人的聲音始終不顯。 不知道顧寒江最終說了什么,裴慕辭總算聽從了他的勸告,接過玉璽,改國號為大凜。 所有東西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登基大典定在下月初二,五日后。 月三十晚丑時,兩?日后的大典吉服送至甘泉宮,上面輕飄飄放著一封信紙。 裴慕辭隨手拆開,瞟了兩?眼。 腦袋里“嗡”的一下,發出屋舍倒塌的聲音。 他怒到幾乎看不清紙上的字,面若雕刻的青石板一樣,蒙上一層寒霜。 “公、公子?”安乞從外面趕來,一進門就瞧見主子越來越陰沉的面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緊指使羲知去找顧寒江。 裴慕辭見有人進來,眼皮一抬又落下。 薄薄的幾頁紙,最后一頁的信紙與前面不一樣,落筆也不如前幾頁流暢,想必是過了許久之?后深思熟慮寫上去的。 裴慕辭將生脆的信紙捏到泛皺,煩躁的揉成一團,往門口一扔。 “這?又是怎么了?!鳖櫤拥叫?,很快趕了過來,撿起滾到腳邊的紙團,撫平放到桌案上。 那幾行刺眼的字又落入視線,裴慕辭咬緊槽牙,幾乎要?把這?幾頁薄紙燒出洞來。 顧寒江俯身?看了眼信紙,偷覷了裴慕辭一眼,連忙拿開,“還是別看了?!?/br> 那頁最后一行寫的是良期,宜嫁娶。 “你……”顧寒江難得見到裴慕辭這?樣難看的表情,斟酌字句后挑了個感覺他能接受的方式,“你切莫分不清輕重,兩?日后的大典才是最為重要?的事?,你不要?昏了頭?!?/br> “你說,她這?些日子,會想起我嗎?”陣陣錐心之?痛撲向裴慕辭,一時竟覺得胸悶氣短。 他握拳揉著心口,指節被捏的泛白,幾乎要?攥進掌心。 “裴元皙!你瘋了不成!”顧寒江一掌拍在桌上,竟是絲毫不給他面子,大吼道。 離吉日還剩兩?天,渠州離這?里路途遙遠,他實?在是怕這?人在大典當?天犯什么傻事?,只盼著能在今日將他罵醒才好。 安乞見著勢頭不對?,左右招呼退了出去。 牽涉到前朝公主的事?情,他們在這?里也是無用,勸又勸不得,還容易被牽連。 裴慕辭面無表情,亙古不變的嘴角弧度慢慢落下,指尖輕點在桌面上,深瞳中的戾氣卻像暴風雨前的積云,黑壓壓地久罩不散。 他一言不發的站起身?,取下擦得透亮的燈罩,將信紙舉在燭火邊。 跳躍的燭心被割裂成斑駁的碎光,將原本清雋的面孔映的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