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 (五)
你在灰塵彌漫的客房驚醒。 翻身下床,雙手顫抖著拉開窗簾。 遮天蔽日的大雪仍未停歇,雪花鴿羽似的飄落,一股涼意突然間自腳板蔓延至你的全身,宛如幽靈在耳畔輕柔地哈了口氣。 你打了個哆嗦,為這股涼意,也為那逼真到可怕的夢境。 門關傳來富有節奏感的敲門聲——咚、咚、咚——均勻有力的三下,不多不少。 開門一看,原來霍普夫人。 “到早餐時間了,”她用烏鴉瞳仁似的眼直勾勾地瞪著你,微凸的雙眸逼得你將與她對視的目光移開。 “好、好的,我馬上下來?!蹦忝Σ坏c頭。 霍普夫人腦袋向后微傾,探究的目光在你身上繞了一圈,繼而倒退半步,鞠躬道別。 你坐回床榻,將睡前特意關機省電的手機重新啟動。 電量還剩30%,依舊沒有信號,也連不上網絡。 你止不住嘆氣。 走下樓,德溫特先生已經開始用餐。他身上依舊是初見時那件規整的西裝,手執刀叉,手腕微抬,純金袖扣閃動著暗啞的光。 霍普夫人為你端上番茄冷湯,肅穆的神態好似在說:你遲到了。 或許你是真的起遲,送到面前的餐點,不管是黑如炭的咖啡,還是寡淡的黃瓜雞rou三明治,都莫名帶著些森森的涼。 你食不知味,胡亂塞了幾口下肚。 餐后甜點與昨夜相同。你挖起一勺甜膩的黏糊含在口中,咂咂嘴,琢磨出一絲熟悉的滋味。 就像是夢里的…… 你留了個心眼,將甜食含在嘴里,趁著用米白色餐巾拭嘴時悄悄吐掉。 同昨日的晚宴無差,德溫特先生用餐結束,身側守著的霍普夫人隨即送來一份清淡的餐點,交給男主人送到閣樓。 想來這是那位“夫人”的早餐。 你的目光隨著德溫特先生離去的背影逐漸放遠,心中暗暗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見到這位神秘的夫人。 早餐結束后,你找到霍普女士,請求見德溫特先生一面。 “上午主人非常忙,”霍普夫人如是說,“我可以幫你問問下午?!?/br> 你急忙說好。 于是黃昏時分,你又一次與德溫特先生在書房會面。 男人似是剛結束閱讀,一手搭在暗金色的扶手,一手舉著酒杯。幾塊半融的冰塊沉在杯底,高腳杯搖晃,細微的撞擊聲蟬翼般輕盈。 他默默啜飲手中鮮血似的美酒。 你的目光落在德溫特先生身側厚重的書籍。 應是祈禱書,精致程度遠超上回你在這里隨手抽取的圖書。這種由羊皮紙和鵝毛筆手抄完成、用金箔和寶石作為裝幀的書籍,往往要花費修道院一年至兩年的時間制作,而能擁有它們的,只有貴族。 “霍普夫人說你想見我,”德溫特先生道。 “是,”你上前幾步,“打擾您了?!?/br> 男人淡淡問:“昨夜睡得怎么樣?” “還可以,”你說,“就是一直在做夢?!?/br> “做夢?”他瞥你一眼,低沉地笑起來?!叭松娜种欢荚谧鰤?,沒準夢里才是真實的世界?!?/br> 你語塞兩秒,隱約覺得他話里有話。 “晚上我會讓女仆再給你送杯安神的馬黛茶,”他說。 “真不好意思,還要麻煩您一晚。風雪實在太大了,手機也沒信號……” “沒關系?!?/br> “那個,非常感謝能讓我留宿,也感謝您的妻子,”你小心翼翼地試探,“我在想,或許我們能一起——” “她對陽光過敏?!备糁粚硬A?,他的指尖輕輕觸摸沁涼的冰塊?!岸宜幌矚g見生人?!?/br> 你抿唇,正想再嘗試勸說,就被他低沉的聲音打斷。 “還有別的事嗎?”德溫特先生冷冷地發問,儼然是在下逐客令。 正路走不通,你只得另尋他路。 手機電量頻臨耗盡,房間里也找不到任何充電孔。你嘗試跟隨臥室、走廊的頂燈去尋找供電源頭,最終一無所獲。密密匝匝的暗線藏進墻體的夾層,導致你只能瞧見水晶吊燈的開關,卻尋不到給手機充電的插頭。 別無辦法的你選擇讓手機繼續保持關機狀態,自己一個人躺在有著惱人灰塵味道的客房。 暴風雪呼嘯著掠過窗外。 雪與冰碎碎雜雜的敲擊聲里,隱約傳來空靈的歌聲。 你難以用語言轉述,它不像是人類的聲帶能震顫出的旋律,仿佛有一個寂寞并美麗的靈魂被風雪撕扯著、追逐著。那歌聲一直在侵蝕你的靈魂,好像要將你引入另一個世界。 你又一次拉開窗簾,發現風雪在逐漸變小,透過窗戶你看到花園里一排排淡灰色的虛影,興許是石磚。 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熬到夜幕降臨,你等霍普夫人關掉二層樓的走廊燈后,悄聲前往三樓。 節電模式下的手機屏只能照亮腳前方巴掌大的區域,你裹緊自己防寒的外套,身子近乎是趴在樓梯往上匍匐前進。 沒有人。 窗外雪聲斷斷續續,周遭的空氣有著蛇一般滑膩膩的冰涼,從頭到腳,纏繞你的全身。 你一步步潛行到頂層,摸到了閣樓的門。 門沒關。 手掌輕輕一推,你借著微弱的手機燈光走進。 兩側墻壁超乎尋常地高聳,自上而下被不合時宜的重重疊疊的白色幔帳覆蓋,你伸手撩起一層,發現帷幔的材質是半透明的薄綢,低頭打量,你甚至能看清掌心錯雜的紋路。 數以千計的紗幔聚攏在一起,才營造出這恰如森林濃霧彌漫的效果。 入門處右手邊橫著一張矮桌,擺放一個未熄的鎏金燭臺,一個柄,三根白蠟燭。 帷幔微微波動,你關閉手機燈,轉而舉起桌上的金質燭臺。 靜止的燭火猛然扭曲,又迅疾地回歸平靜。 你穿過帷帳搭建的濃霧,朝內走去。 屋中央擺放的不是用于休憩的矮床,而是……棺木。 櫻桃木建造的棺槨,外表呈細膩的紅褐色。棺蓋正中央陰刻三行銘文,周圍一圈密集的白銀釘被逐個撬開,彎曲的釘子末端未見氧化的焦黑,個個锃亮發光。像是吸血鬼會用的東西,傳說中獵魔人用銀釘穿透那些夜魔的心臟,再把它們綁在十字架上焚燒。 你借助微弱的燭光,用手指向端正森嚴的文字—— 在那兒等我!我不會失約。 我會在那空谷幽地與你相會。 你狠狠哆嗦了一下,心弦繃緊,手被一股玄妙的力量驅使,覆上那細膩的棺材板。 輕輕一推,猩紅色的薔薇花忽得溢出,而在無數花瓣的簇擁里,少女赤身裸體。她光潔的身軀曼妙旖旎,肌膚瑩白,面頰殘留一分羸弱的薄紅,睫羽安然合攏,仿若一只休憩的白鴿。 “伊莎貝拉?!蹦汔?,伸手觸摸她的脖頸。 冰涼的與活人迥然不同的溫度,沒有一絲頸動脈跳動的跡象…… 這分明是一具死尸! “霍普夫人對你交代過吧——千萬不要來打擾閣樓上的夫人?!崩洳欢?,男人修長的身姿從濃霧般的帷幔里浮現,恰如夢里那般,他穿過重重濃霧,顯露出蒼白、英俊的面容。 你眼前一晃,一頭扎進鋒利的薔薇花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