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突然出聲,轉頭看向躺在身后那顆千年梅樹上假寐的少年。 “她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長臂為枕,枝橫交錯間伸出一條裹著玄色戰靴的腿,正懶散地搭在另一條腿上,儀態閑適如在自家后花園小憩的貴公子。 “你問我?” 伏曜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她是你親自接回來的,你難道不清楚她的情況?” 其他人也滿臉好奇,等著謝策玄開口。 他卻避而不答,只用輕佻散漫的語氣道: “聽說昨日在講舍,人家剛一來,太子殿下就給了個下馬威,在演武臺,也是幾番冷嘲熱諷……” 這話戳到了伏曜的心坎上,令他目光閃爍了一下。 “說不定這位濯纓公主如今還沒出琉璃境,都是被太子殿下這番話激將,想爭一口氣,不讓太子殿下輕看?!?/br> 謝策玄嘖了一聲,尾音似笑非笑的拉長。 “欺負一個質子,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風啊?!?/br> 伏曜:“……” 周圍無聲的譴責目光越來越多了。 “謝策玄,別在那兒說風涼話,我就不信你接回赤水濯纓那天你沒做過什么,她害你丟過面子還受了責罰,你會那么好心放過她?” 謝策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唇角微翹。 “對赤水濯纓和我這么感興趣?” 伏曜皺著眉:“你以為我跟你這種一天能犯十條仙規的人一樣無聊?身為天宮太子,排除天宮隱患,徹查人族質子,乃職責所在?!?/br> “好啊?!?/br> 謝策玄長腿一伸,支著身子坐起。 “你幫我做一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有關赤水濯纓的事告訴你——你敢聽嗎?” 男人就是這樣。 他若說“你想聽嗎”,伏曜只會冷笑,但他說的是“敢聽嗎”。 伏曜沒什么懸念地咬了鉤。 另一頭的濯纓還在琉璃境里忍耐宛若凌遲的淬煉。 琉璃境內的風霜刀割,烈火寒冰沒有一刻停止,濯纓中途有好幾次都想著算了,不玩了,她今天就非得爭這口氣嗎。 但她又發現了一件事。 她元神的愈合速度,竟然在微妙的提升。 雖然這個微妙程度幾乎難以察覺,但隨著她在琉璃境中待的時間越長,她能感覺到痛感的平復速度越來越快。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很清楚的知道這不是任何法術修為,但僅僅是元神出竅,暫時脫離病痛折磨,只純粹對琉璃境對抗,與自己對抗,也能讓她感覺無比振奮。 如果這樣繼續淬煉下去,能做到在痛感產生的同時就消除痛覺嗎? 再大膽些,是否能直接與琉璃境的力量相抗,讓元神分毫不損? 離開了上清琉璃境,這種奇妙的力量又能做到什么? 這些問題在濯纓的腦海中徘徊,替她分散元神遭受的痛苦。 時間在琉璃境中變得模糊。 濯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但在元神的承受力到達極限時,她毫不猶豫地擊碎了琉璃玉,讓元神從琉璃境中解脫。 五行清氣包裹著她輕盈的魂體。 元神歸位,濯纓睜開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刻著學宮的金烏標志,她還在學宮內,但屋內并沒有人。 重新回到這副病骨支離的身軀,酸軟沉重的感覺又重新占據她的感知,濯纓輕嘆了一聲,緩緩從床榻上坐起。 然后發現自己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你在上清琉璃境中待了三日?!?/br> 這聲音一出,濯纓有些意外。 因為這聲音不是由人發出,準確的說,聲音是從逐漸出現在她面前的法相傳來。 金光點點凝聚,如星河排列,組成了一道宛如神女臨世的奇妙幻景。 來者并沒有以真身降臨,但金光法相足矣映出她的眉目,而她的模樣,這天底下應該沒有人不認識。 “見過天后娘娘——” 正欲起身見禮的濯纓被一道渾厚靈力扶住。 “上清琉璃境乃仙界人人畏懼的苦修,你為何執意要在里面待三日之久?” 醇厚柔美的嗓音如海之寬,地之廣,有包容萬物之感。 濯纓沒想過天后娘娘會親自來見她,默然片刻才定了心神,答: “我以為,天后娘娘準許我入學宮,便是準許我修煉?!?/br> “你以為我是來問責的?” 她笑了笑,嗓音如柔和的水波。 “修煉不在一時之功,而在細水長流,你太急躁了,要不是封離神君叫來炎君為你引針注氣,你凡人之軀,早已耗盡精氣而亡?!?/br> 濯纓緩慢地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后果。 修行之事她前世也聽過不少,無非天賦與刻苦二字,她自問有過目不忘之能,也敢拋卻生死專注修行。 只是,從來沒人教她具體該怎么做。 至微圣人有弟子三千,無法面面俱到,濯纓自幼做學問大多靠自學。 而人皇和皇后就更不會做她的引路人了,人皇忙著開疆擴土,皇后忙著教導她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管是學詩書禮儀,還是涉獵術法之道,皇后都會為昭粹規劃得面面俱到。 她今日想學刺繡,皇后便給她請來全大雍最好的繡娘。 明日又想學騎馬,皇后便讓母族送來一匹輾轉從仙界買來的天馬。 昭粹的興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偶爾一時興起會來找濯纓玩,抱怨母親給她安排了太多功課,把她的時間塞得滿滿,壓得她喘不過氣。 濯纓無法安慰她。 因為對于那時想識字都找不到人教導的濯纓而言,昭粹的煩惱太奢侈,太遙遠,讓她太難以理解。 沒有人會為她引路。 長久以來,她都已經習慣遇事自己摸索,自己試錯。 “抱歉?!?/br> 她回過神來,垂眸歉聲道: “濯纓愚鈍,給大家添麻煩了?!?/br> 那句“今后不會再犯”卡在她的喉間,要說出口仿佛極為艱難。 理智告訴她她如今屈居人下,保命為上,但情感上又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在學宮修煉的機會。 她知道,如果再給她同樣的機會,她還是會這樣賭上性命抓住。 金色法相無言打量著眼前的少女。 她的額頭覆著虛浮冷汗,唇色蒼白,雪白單衣穿在她身上,襯得她身形愈發單薄得像紙片,一陣風就能揉碎。 偏偏雙眸沉靜,沒有柔弱之感,幽深如一汪潭水。 “你確實給封離神君添了不少麻煩,他被炎君責問許久,難得見他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br> 濯纓張了張口,剛要說些什么,便聽天后道: “但你沒有任何錯?!?/br> 濯纓詫異地抬起頭。 眼前幻化出的金色法相如日之輝,照在濯纓最幽暗的眼底,包容萬物的嗓音徐徐響在她耳畔: “你雖是人間界送來的質子,但既入上清,便是上清之人,我既準許你入扶桑學宮,你便享有和其他學宮學子同等的待遇,不會比任何人矮一分?!?/br> “要是想修煉,便正正經經、一步一步的修煉,仙師會為你指引正確的修煉之法,上清天宮會給你提供最頂尖的天材地寶,所以,你不必再這么拼命的去爭取,只要你想修煉而非去談情說愛,通天大道,自會為你敞開?!?/br> 說完,天后自己倒有些出神。 前面都沒有問題,可她最后為什么會說一句——只要不是去談情說愛? 就好像,曾經有什么人是去談情說愛了一樣。 烏黑如墨玉的瞳孔微微張開。 濯纓久久沒有出聲。 “……可炎君說,說他治不了我,讓我斷了修行之念……” “那是炎君對你還不夠了解,我會跟他親自談一談,之后他自會知道該怎么醫治你?!?/br> 天后笑了笑。 “你能在琉璃境里待上三日,對你最刮目相看的就是炎君了?!?/br> 濯纓不解。 ……什么叫對她不夠了解? 論醫術,天上地下無人出炎君之右,他之前已替她診治過,如果炎君都不了解,那天后又怎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