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她負責接引學宮新人多年,初入天宮的仙人,要么沉醉于仙界景致,要么設法打聽扶桑學宮,還有的剛來就想方設法要拜訪天宮眾仙。 像這樣初來乍到,先埋頭看一夜仙術典籍的人,真是見所未見。 濯纓簡單收拾了一番,換上昨日長孟送的那套法衣,便隨兩位仙娥出門。 扶桑學宮位于九重天的第四重凌霄天。 仙臺正逢春。 凌霄天桃樹芳華,千年一謝,如今正值盛期,一路行來春色盎然,云霧掩映后更有重重疊疊的白玉仙闕,依稀可聞仙樂裊裊。 而在最中央的云海深處,一道高聳長階逐漸在視野中清晰起來。 濯纓順著無垢長階向上望去,云海翻涌中,一座建立在神樹上的學宮巍峨佇立。 扶桑學宮到了。 兩位仙使接引她至學宮講舍外,任務便算是完成,接下來自會有仙師接手。 只不過濯纓還沒等到仙師,倒先等來了一位金光閃閃的仙君。 “——你是赤水濯纓?” 此時臨近學宮開課的時辰,陸陸續續有學子抵達講舍。 前頭來的幾個學子見她這個生面孔,雖有些好奇,但只是遠遠看著,直到這個金冠束發,穿著一身繡金仙袍的仙君開口,眾人這才明目張膽地看過來。 誰? 哪個是赤水濯纓? 濯纓迎上對方上下打量的目光,微笑: “正是,初來乍到,還不知仙君尊名?” 金光閃閃的仙君似乎對她的模樣略有些意外。 愣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下頜微抬,語調不善: “你父皇毀我仙界宮觀廟宇數百座,說我上清天宮高高在上,禁止仙凡通婚,蔑視人族,不配執掌天地秩序,要推翻上清仙界之首的位置,還天地于百姓—— “當初立下此等豪言壯語,如今卻只能帶著人族俯首稱臣,還要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來求和,什么人皇,我看,不過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br> 他的嗓音冷漠,齒縫里壓著不明顯的幾分惱怒怨恨,顯然是為了那些被毀去棲身之地的英靈而不忿。 濯纓早預料到這樣的場面,并不意外。 “這位可是上清天宮的太子殿下?” 他的裝束并不尋常,要辨認身份不難。 他身旁的人點點頭:“公主猜得沒錯?!?/br> 濯纓垂眸道: “人族供奉仙界眾仙,仙界庇佑天下蒼生,乃自古以來兩族共存的道理,人族從未有過俯首稱臣之時?!?/br> 似乎沒想到濯纓還敢反駁,伏曜怔了一下,面色如頓時如烏云籠罩,冷笑一聲: “好啊,既然不愿意俯首稱臣,再與我上清天宮繼續開戰便是?!?/br> 學宮圍觀的眾人低聲議論起來。 人間界百日大雪,如今只是耗空了大雍錢糧,要是再繼續開戰,恐怕人間便要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上清天宮護佑人間界千萬年,還從未下過這樣的狠手。 “我并非此意?!?/br> 少女抬起頭來,淡若白芍的面龐浮現一個淺淡笑容。 “本朝人皇煽動百姓,挑起兩族爭端,點燃戰火,的確是人族不敬在先,但錯主要歸于人皇本人,他罪行昭彰,罄竹難書,日后人間后世萬代,提及他的名字,都會唾罵他的罪行,太子殿下罵得極對?!?/br> 本欲發作的伏曜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中間。 他皺起眉頭。 她這是什么意思? “……你這是以退為進?” 濯纓極慢地眨了眨眼,明澈的眼底浮起幾分無辜之色。 “我是真心實意贊同殿下所言?!?/br> “你分明就是故作可憐,好博取眾人同情?!?/br> 濯纓環顧四周,果然見周圍學宮學子們對這位太子殿下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殿下,人家好歹也是女孩子,你這話說得太重了?!?/br> “是啊是啊,古往今來國家戰敗,大多推女子出來平息,人家千里迢迢來天宮為質多可憐啊,殿下想太多啦?!?/br> “人皇與我們仙族再有仇,畢竟也是人家的父親,你這樣當著人家的面罵她父親,太不禮貌了?!?/br> 這群人雖是學子,卻也是正兒八經的仙人,但一個個卻都目光清澈中透著幾分好騙,濯纓頗覺意外。 但細細一想也并不奇怪。 上清仙宮的仙人們都是靠功德死后成仙,唯有舍己為人,對世間有大貢獻的好人,才能積攢下這樣豐厚的功德得以飛升。 好人里能有幾個聰明的呢? 聰明人都下地獄去了。 “……簡直一群笨蛋?!?/br> 太子伏曜冷眼掃過他們,看向濯纓,語帶告誡: “赤水濯纓,我會盯著你的,若你對上清天宮有什么不軌之舉,我一定第一個除掉你?!?/br> 濯纓微笑:“好的殿下?!?/br> “……” 伏曜拂袖而去。 大約是上課的時辰要到了,看熱鬧的眾學子很快不再圍觀,皆魚貫而入。 濯纓隨大流在講舍內尋了個桌案坐下,環顧四周,戳了戳前桌。 “謝策玄不在這里上課嗎?” 前面的人轉頭見是濯纓同他說話,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才答: “在啊,不過他是道子,有官職在身,不會每節課都來?!?/br> 道子是什么? 雖然不明白,但大概能理解是比較特殊的身份,濯纓頷首道謝。 但愿謝策玄是幫她去天醫府打探消息去了。 正想著,原本喧鬧的講舍突然安靜了下來,濯纓抬起頭一瞧,從門外跨入之人身形高大如山,膚色黝黑如炭,氣魄雄渾似有拔山之勢。 他在臺上站定,冷冽如刀的目光掃過臺下。 定在了濯纓身上。 只這一眼,濯纓便可確認,這就是那位被她顛倒了性別的封離神君了。 此事還要從她十五歲那年說起。 那一年,沉鄴還只是荒海的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根基淺薄,急需組建一直效忠于他的私兵。 其他的荒?;首釉缫褟幕暮I茟鸬募易逯刑糇吡顺鎏舻墓?,余下那些倒也有一些愿意追隨沉鄴,但濯纓和沉鄴都明白,這不是他們想要組建的精銳。 這時候,一名出生于武神世家柳氏的天才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天才是貨真價實的天才,唯有一點,她是個女子。 荒海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女子不得從軍。 這規矩在人間界倒是有合理之處,但仙族男女修習仙術,只有修為高低之分,哪來男女性別之分? 這種規矩不過是為阻攔女子與男子爭搶軍功所設。 因這個規定所牽連的利益甚廣,所以即便她有耀眼的才能,荒海眾多皇子也無一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招攬她。 除了濯纓。 十五歲的濯纓攤開荒海千萬年來飛升入上清天宮的武神名錄,篩選出一名受人敬仰,且無后代在世的武神,大筆一揮—— 給這位命該有此一劫的倒霉武神,杜撰出一個“貧窮農女遇負心郎君,斷情絕愛后決定一心報國,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悲壯故事。 這個故事橫空出世,因為其曲折離奇的情節而流傳甚廣。 從此以后,廟里供奉的這位男武神神像,全都改成了英姿勃發的女武神,對荒海女子不得從軍的規矩造成了極大沖擊。 濯纓就在此時,讓沉鄴任命那位柳氏的女公子做他鱗甲衛的女統領。 此舉順應民心,為沉鄴在荒海贏得了不小的聲望。 也是因為這件事,從未注意過沉鄴的荒海君上,才第一次正眼瞧了他的這個小兒子。 ——說來說去,都是她從前不計后果,為沉鄴做了諸多籌謀,才會引火上身。 那名威嚴肅穆的武神遠遠看了濯纓一眼,但并未說什么,很快便收回視線。 “今日天樞上相有事在身,道術課改為法術課,所有人,演武臺集合?!?/br> 講舍內眾學子頓時哀鴻遍野。 一周七日,就只有兩日道術課,道術課的仙師還總有事不來。 封離神君再這么搶課搶下去,他們統統都得累死在演武臺! 一片哀嘆中,唯有一個人眼中神采奕奕。 法術課。 演武臺。 濯纓昨日看了一夜的仙術典籍,已經大致了解過,道術乃是道法理論,法術才是仙法實踐。 前世她不是沒有見識過仙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