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無盡_9
本書總字數為:769256個 當年驚聞周佶病逝詔獄后,十二歲的周偈直闖進紫微宮,責怪武興帝害死了自己的長兄,武興帝大怒,但念在周偈年幼尚無法寬解失兄之悲,武興帝沒有降罪周偈,只罰周偈閉門思過。嚴冬一季,周偈在恂王府內吹了三個月的西北風,反復想的只有一個問題——是那川西隘的朔風冷,還是詔獄的牢底冷?他不相信,挨過北疆三年苦寒,又挨過川西隘嚴霜風雪的周佶會被詔獄的陰冷濕寒奪去性命。當他回過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為周佶診治的季彥問個清楚??烧l知,季彥卻早已辭去太醫一職,離開了皇宮。周偈立刻派人去了季彥祖籍,但卻遍尋無人。越如此越讓周偈心生懷疑,從此開始了大海撈針般的尋找。 “這一次是聽聞此地竟有一位村醫,為人平和、醫術高明,我就想會不會是季君,誰知……”周偈苦笑道,“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誰知季君一直就未曾離開帝都?!?/br> “季彥學醫不精,愧對奕王?!奔緩┞犃酥苜实木売?,頗為羞愧,“當年未能護奕王安康,還請恂王降罪?!?/br> “季君莫要如此說,為長兄一事我也曾遍訪當年的詔獄獄卒,俱言季君當年為長兄煎湯侍藥,衣不解帶,甚為辛苦,更曾為長兄試嘗藥石。那時若無季君在左右,長兄在詔獄的日子恐怕更為困苦?!?/br> 提起周佶,季彥也忍不住好一陣唏噓,又聽周偈突然問:“不知季君對長兄的病可有疑惑之處?” 季彥沉默了。若說沒有疑惑是不可能的,季彥青年從醫,自認醫術也算上佳,診周佶之疾,無外乎是尋常的寒癥。誰知藥石齊下,連換多方,不但一絲好轉沒有竟還愈演愈烈。雖然周佶說自己是在北疆三年的積傷舊疾,但正如周偈所言,就算詔獄困苦,就算有舊疾,但正當壯年的周佶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羸弱。是以周佶病逝,季彥大受打擊,不日就辭醫離宮??勺咴诎肼飞嫌植桓市淖约憾嗄晁鶎W前功盡棄,這才留在帝都村郊,一邊行醫糊口一邊期望查清真正的病癥所在,以慰自己的向醫之心。 周偈聽完季彥的話,當下明白季彥和自己一樣都有懷疑。只不過季彥懷疑的是自己的醫術不精,而周偈就很簡單了,他懷疑周佶壓根不是病死的。 想到此,周偈對季彥說:“不瞞季君,我也對長兄的病十分疑惑,只苦于身邊無可信又懂醫術之人。季君若也同我想的一樣,不如隨我回府,一起詳查此事?” 季彥聽聞只想了一瞬就明白了,自己是周佶的醫官,若周偈有懷疑,第一個就該懷疑的是自己。不管怎樣,周偈既已千辛萬苦的找到自己,就無論如何都會將自己帶走,詳加審查。今日他親自現身,話又說的如此客氣,一是看在自己當年侍奉周佶的確盡心盡力的份上,二是因事情尚有疑竇,自己還有可用之處?;首佣Y請,自己若不識抬舉,那就要自討苦吃了。反正自己也是孤身一人了無牽掛,當下沒有多耽,簡單收拾了一下隨身用的物品,就跟著周偈回了恂王府。 回去的路途無馬可騎,周偈吩咐暮色向村民買了牛車,拉著季彥慢悠悠的回了都城。周偈依舊沒走正門,從后門引著季彥進了府,誰知一進去就撞見了王妃沈氏和長吏吳長安。 沈氏見到周偈,面色微慍,語氣也頗為不滿的說:“殿下一早不辭而別,讓人好生擔心?!?/br> “王妃多慮了?!敝苜实恼Z氣略有不耐煩,“本王時常這樣,吳長安是知道的?!?/br> 吳長安一早起來已經被沈氏詢問半天,心里早就叫苦不迭,此時聽聞周偈的話,心里更是大苦,想著“殿下你作妖不要牽連我”嘴上卻陪著笑說:“是是,殿下事務繁忙,常會如此?!?/br> “既如此殿下也不該獨自離府?!鄙蚴相恋?,“連隨行的護衛侍從都沒帶,若有何突生變故,該如何應付?” 這話周偈就不愛聽了?!拔乙粋€人在府里稱王稱霸了這么多年,哪里冒出個你竟然開始管東管西了?何況我又不是一個人出去的?!敝苜市睦锵胫赃吪擦税氩?,讓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暮色,說:“本王有常隨?!?/br> 暮色甫一和沈氏對上眼就被沈氏凜冽的目光狠狠戳中,忙不迭的趕緊躬身行禮。 “他?”沈氏見暮色手忙腳亂不甚穩重的樣子,略有鄙夷的說,“如此輕浮之人,如何可信?” “哎呀……又被嫌棄了,真是冤死了,老老實實的站著不動都能被嫌棄?!蹦荷睦镂譄o計可施,只得斂身準備跪地請罪,誰知膝蓋剛彎就被周偈一把拉了起來。 “暮色乃本王親自挑選的半妖常隨,文修武技皆為上等,王妃難道信不過本王的眼光嗎?”周偈的笑容里無一絲暖意,語氣戲謔卻句句如刀,“暮色已跟隨本王多年,若論起可信,總也強過才進府的王妃吧?” “哎呦我的殿下??!”吳長安頷首站在一側,心內卻是捶胸頓足,“新婚燕爾的,能不能不作妖??!” “完蛋了?!蹦荷氖直圻€被周偈抓在手里,心里一直反復自問,“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腦內小劇場】 楊煊:周偈啊,你們恂王府的經費也是很緊張的,下次出門記得帶碎銀子。 周偈:龍套請不要給自己加戲。 楊煊:不孝!怎么跟你舅舅說話呢? 周佶:舅舅,盒飯你吃嗎? 楊煊:……你更不孝! 第26章 26. 頭緒難尋 銳兒倚在廊柱邊,抬眼望著漫天繁星,一道流星劃過天際,璀璨了剎那華光卻又轉瞬黯淡,銳兒毫無征兆的想起了轉生湖里的幻滅新生。那日在他身邊不斷變換的四方二十八宿一定是想向他訴說什么,可惜,他讀不懂天機。早知如此,當年就應該和澤生靈師好好學一學紫微關,而不是跟著白羽恒學什么三重關。這樣,也許靠算就能知道很多真相,而不是像如今這樣毫無頭緒了。 旁人也許還有懷疑,但是銳兒很清楚,周佶當年用雀鷹傳信往來的人是百奈,信的內容也絕對與皇權無關??赡侨赵谧衔m,武興帝卻拿得出與周佶筆跡幾可亂真的信,還說傳信的雀鷹也在。先不說能模仿筆跡的高人何在,就此事的布局來看,背后的主謀一定是知道周佶的確和神見之森有過私信往來。這么一想,范圍就小了,無外乎是楊煊、白羽恒??墒?,楊煊同被牽連,白羽恒又絕對不會害周佶。除此外還會有誰知道呢? “會是趙綏清嗎?”銳兒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會的,就算北疆三年讓趙綏清無意中發現殿下和界靈殿雀鷹傳信,可奕王妃是趙綏清長女,他又怎么可能跟殿下二心呢?!?/br> 銳兒望著滿天繁星,在腦子里把所有人一個個的想了一遍,又一個個的排除,突然,一個白色身影從角落里跳出來,直嚇得銳兒倒抽一口涼氣。 “難道是……百奈?!” 百奈只著中衣跪坐在床帳里,神色如水的望著帳外跳動的燭火,一個人影自遠及近,引得燭火時隱時現,待到人影近床,百奈頷首伏身,等了許久卻不見來人出聲,百奈抬頭,卻對上一雙微冷的目光。 周俍也只著中衣,長發未束,垂絲臉側。因長相更肖其母,故而細眉長眼、膚色略白,散發閑服時陰柔之氣便難以遮掩,愈發明顯。較尋常人稍淺的眸子里映進朦朧的燭光,更顯得整個人慵懶迷離??墒前倌沃?,這些只不過是他的皮相,他的心里,有百奈看不透的溝壑幽潭,寒霜雨雪。 “殿下恕罪?!卑倌屋p言道了一聲,伸出手要解周俍衣側的系帶,卻被周俍反握住手拉進懷里。 周俍一只手握著百奈的細腰,一只手攏著她耳側的秀發,整個人慢慢貼了上去。先從額頭開始輕吻,隨后是臉頰,最后是百奈圓潤的雙唇,周俍的手也從耳側移到了脖頸。百奈就這樣維持著姿勢,任由周俍肆意的親吻她,撫摸她。她等著周俍脫下她的中衣將她壓在身下,可是周俍并沒有這樣做。周俍放開了百奈,看著她,輕笑。 “一個百媚幻生的白狐,怎么于此事如此木訥?”周俍柔聲問道,“年歲不長了,技藝也學不會了嗎?” “是百奈愚笨?!卑倌喂蚍诖?,“請殿下恕罪?!?/br> “我家的小狐貍精還得讓我請人□□,說出去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周俍攏起百奈的一束長發,輕輕揉搓著問,“本王是不是應該命令你對本王使用妖法?” “百奈不敢?!?/br> “不敢?”周俍的聲音依然又輕又柔,“那你這個樣子,當年是如何迷住長兄的?” 輕柔軟語卻如臘月朔風,吹在心里,略有些疼。嗯,也只是略有些疼,而已。原來人心,真的可以礪久而堅,積寒成鏡,再難起漣漪。 “殿下說笑了?!卑倌屋p笑一下,“那時不過是小兒女的家家酒,大概正巧遇上了沒見過世面的人吧?!?/br> “你是說懵懂無知時的新奇?”周俍也跟著笑,“這個理由好,本王喜歡?!?/br> “殿下喜歡就好?!卑倌握f完仍伸出手要去解周俍的系帶,卻還是被周俍捉住手。 “長兄他……”周俍看著百奈如深潭般的墨瞳,問,“到底好在哪里?” “都說了是小兒女的家家酒,殿下怎么還明知故問?”百奈面色如水,毫無漣漪,“百奈也是那沒見過世面的人啊?!?/br> “可最難得的就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初情朦朧?!敝軅Z撫著百奈的臉頰,“信上的你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br> “稚筆可笑,殿下莫要再提了?!卑倌蔚纳裆珡氖贾两K都無任何波瀾,“百奈請殿下還是早些將信燒掉吧,那些信實在羞于見人,白的污了殿下的眼?!?/br> “不要?!敝軅Z露出頑劣一笑,“本王更喜歡那時候的你?!?/br> “歲月悠悠,逝去難返?!卑倌挝罩軅Z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殿下還是多看看現在的百奈吧?!?/br> “現在的你有什么好看的?”周俍抬起百奈的下巴,鄙夷道,“了無趣味?!?/br> 百奈聽聞,從容跪伏,口中宣道:“是百奈的過錯,請殿下責罰?!?/br> “那就罰你出去吧?!敝軅Z隨意的說。 “是?!卑倌畏戆萃?,于外間穿好自己的外衣,開門走了出去。 周俍躺倒在床,看著自己摸過百奈臉頰的手,嗤笑一聲,低聲罵道:“沒出息,擋在前面的山都塌了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翻不過去呢?文修武治,你又差在哪?怎么老是執著這些虛無的東西?真是沒用!” 百奈開門出去,剛踏入院中,就覺察一道勁風夾著微不可聞的簌簌之聲直向自己而來,忙微側身的同時運勁力彈出一指,將一片樹葉斷在空中。百奈順著樹葉飛來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銳兒正隱身于院中柳樹后,見百奈望來,使了個眼色,隨后翻身上了院墻。百奈見狀,也輕飄飄的跟了上去。兩個人展開身形,不一會兒就消失于夜色中。 銳兒引著百奈竟是回了奕王府。 自奕王病逝詔獄后,奕王府遣散眾人,封閉至今,再無人問津。時已初夏,院內雜草叢生,花木無序,時有野貓一閃而過,留下一道鬼魅身影。 “你引我來這是何意?”百奈問。 “關于殿下的冤案想到一些蹊蹺之處?!变J兒開門見山的說,“因是你,所以不想繞圈子的暗查,只想當面問個清楚?!?/br> “奕王的冤案?”百奈笑了一下,“這么多年了,你還在執著?” “總有放不下的牽掛,每每夢回,老是憶起在這的日子,所以,還是想著都弄清楚的好?!?/br> “好吧?!卑倌螞]再爭論,只說,“你想問什么?” 銳兒盯著百奈望不見底的墨瞳,問:“當年殿下寫給你的信還在嗎?” “不在了?!卑倌位卮鸬暮芨纱?,“被慎王燒了?!?/br> 這個回答倒是有些意外,銳兒追問:“為什么?” “當年得知奕王被冤,我曾拿出那些信,求慎王呈給皇帝,以證奕王清白?!卑倌蔚恼Z氣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可是慎王不允,他說我此時拿出這些信,不但不能證奕王清白,還會成為奕王與界靈殿私通的證據,更會再讓奕王加一條私通半妖的罪名?!?/br> “這……”銳兒在心內思索周俍的話,許久后才說,“慎王有如此考慮也在情理之中?!?/br> “朝堂之上的人,想的都會多一些?!卑倌螀s說了這么一句。 銳兒把百奈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記在心里,沒有立時深究,看著衰敗的奕王府,說起了別的:“當年一案的風波過后,我也曾偷偷潛進來過,無非是想找一些殿下的親近之物聊以安慰,卻發現當年你寫給殿下的信不見了?!变J兒看向百奈,“是不是你拿走了?” “是?!卑倌蔚幕卮鹨廊缓芨纱?,“慎王命我拿來的?!?/br> “為什么?”銳兒話音未落就想到了答案,“也是怕被別人發現嗎?” “不是?!卑倌畏穸ǖ煤軋詻Q,“為了自己看?!?/br> “???”銳兒詫異,忍不住猜測道,“他……是有什么怪癖嗎?” “若說是為了鞭笞自己你會信嗎?” 百奈嗤笑一聲,鄙夷的說,“人類就是很容易的把羨慕嫉妒變成恨,為了爭強還可以不擇手段,真無聊啊?!?/br> 看著百奈凡事都無所謂的神色,銳兒憶起了四象殿外百奈再遇周佶的平靜和四象殿里百奈低眉淺笑的柔媚,心里的懷疑愈發強烈,正色道:“百奈,我問你件事?!?/br> “什么?” “你和殿下雀鷹通信的事,你告訴過誰?”銳兒猶豫一下,才補充道,“在事發之前?!?/br> “你這是何意?”百奈一下子就明白了銳兒所指,神色終有些詫異的問:“你懷疑是我泄露了奕王和我雀鷹通信的事,然后被有心之人利用?” “是?!变J兒開誠布公,“因為殿下在四象殿前沒有認出你,在宴席上又沒有向皇帝求賞你?!?/br> “所以你懷疑是我心生怨恨才會設局害奕王?” 銳兒沒有答話,百奈卻笑出了聲。 “你把我百奈想成什么了?”百奈收起笑容,略有慍色道,“我百奈雖只是一介半妖,但卻從心而為,所做一切,不問得失,只求無愧與不悔,你說的那些衡量算計是人類才會的把戲,我不會!”百奈說完未再理銳兒,使出上乘輕功,于月色下翩然而去。 銳兒望著百奈如影如魅的背影,卻在心內苦笑。他本就不信百奈會是害周佶的人,今晚求證一番倒是徹底落個心安??墒?,頭緒又沒了。銳兒想了想,看來還是從仿寫高手這方面追查吧。 第27章 27. 燈油炭火 暮色滿頭汗的抱著一大盆的冰走進周偈的書房,打開雕著麒麟獻瑞的冰盒,將冰一塊塊的放進去,誰知大小卻不大合適,五塊放不開,四塊又有點兒空。暮色皺著眉看了看,掏出刀就地要把冰塊剁碎。 周偈正在一旁的書案上寫字,一只細小的蠟蟬被燭火吸引,落到了紙上。周偈隨手轟開,剛要下筆,就聽暮色那邊傳來“哐哐”的碎冰聲。周偈被驚得手一抖,落下一滴墨,立刻火起,甩了一個眼刀過去,誰知暮色竟毫無察覺,依舊剁得起勁。周偈看著他認真的神色,深吸一口氣,忍了。自己將弄臟的紙扔掉,又拿出一張新的,繼續寫。剛寫了沒兩行,又是兩聲“哐哐”,周偈忍無可忍,放下筆,叫道:“你!” “???”暮色抬起頭看向周偈,問,“殿下有何吩咐?” 周偈看著他滿臉汗水、滿手冰水的樣子,于心不忍,揮揮手說:“沒事,你繼續吧?!?/br> “哦?!蹦荷饝掷^續碎冰。 “笨!”周偈就坐在書案后面看著暮色,偷偷在心里數落著,“用刀尖戳不就行了,怎么就非得砍呢?真是蠢人力氣大!弄得哪哪都是碎冰,我看你一會兒怎么收拾!” 折騰半天,暮色終于把冰盒填滿,滿意的拍拍手,轉過來才發現,周偈正直直的盯著自己。 “殿下怎么不寫了?”暮色納悶的問,“是熱嗎?那我給殿下端一碗梅子湯去?!?/br> “不喝?!敝苜蕷獠淮蛞惶巵淼恼f,“煩?!?/br> “殿下煩什么?”暮色更加納悶。 周偈不想打擊暮色裝冰盒的積極性,只好指著繞著燭火飛的蠟蟬說:“這個煩?!?/br> “這個呀……”暮色撓了撓下巴,湊過來說,“我幫殿下轟吧?!闭f著一邊用手在燭火周圍扇風一邊笑著對周偈說,“殿下接著寫吧?!?/br> 周偈看著被暮色扇得不住跳動的燭火正忍不住要罵他,就見燭火一陣抽搐,徹底滅了。 “額……”暮色借著月光和周偈尷尬的對視著,眼瞧著周偈神色越來越難看,忙說,“我再去拿一盞?!?/br> “回來!”周偈喝止了暮色就要跑出去的身形,走過來,卯足了勁兒給了他一個爆栗,怒道,“不寫了!本王睡覺去!”說完丟下暮色走出了書房。 暮色愁眉苦臉的蹲在書房門口,深深自責竟然又惹周偈生氣。一只蚊子偷偷摸摸的落在暮色的脖子上,還沒來得及下口,就被暮色一巴掌拍死。暮色盯著手里的死蚊子,突然笑了笑,站起來跑走了。 轉天,周偈提前吩咐了吳長安,要換個人給他書房換冰盒。等到晚上再進到書房的時候,果然冰盒已經換好。不用再忍受碎冰聲,周偈不禁心情十分舒暢,一晚上寫下來才驚覺,那些蠟蟬好像都少了,連燭火邊上也……周偈頓住了,他被一碗惡心的燈油驚了。 “這是什么玩意?”周偈指著那碗黑漆漆黏糊糊的燈油問。 “燈油啊?!蹦荷酥煌朊纷訙M來,聽到周偈問,有些不解的答。 “我知道是燈油,我是問為什么這么惡心?” “惡心嗎?”暮色有些委屈,小聲嘀咕道,“這燈油是我做的?!?/br> “???”周偈實在無法理解,問,“王府里已經買不起燈油了嗎?” “不是啊?!蹦荷行┬〉靡獾恼f,“我這碗燈油加了特別的東西,殿下沒發現蠟蟬少了嗎?” “的確少了?!苯浤荷徽f,周偈頓時明白了,問,“你加了什么?” “避蟲的草藥?!蹦荷χf,“我特意問了季醫官,他還教我如何將草藥熬進燈油里?!?/br> “他這種小方子還真挺多?!敝苜收f完卻對上暮色微垂的丹鳳眼,眼里映著燭火,恍惚間似乎又見到了那久違的琥珀色眼眸。周偈沒來由的心里一暖,伸手刮了暮色的鼻子一下,笑道,“你也有心了?!?/br> 似乎是進王府后第一次得到周偈的夸獎,暮色開心得不能自己,就站在那看著周偈傻笑。周偈被他看得心里的墻又塌了幾分,忙移開視線,看著油燈,沒話找話的說:“其實這個方法就和宮里的熏香一樣,有時候也會加一些靜心安神的藥物,燃起來后煙氣四散,人在其中,就會……” “等等!”周偈突然抓住暮色的肩,看著他說,“我想到了,是炭火!” “什么?”暮色不解。 “去!”周偈沒有和他多做解釋,只吩咐道,“把季彥叫來?!?/br> 暮色沒有二話,立刻轉身出去,沒一會兒就帶著季彥回來。 “不用多禮!”周偈制止了季彥的行禮,急急的說,“我想到一個可能,當年在詔獄會不會有人用炭火謀害了長兄?” “炭火?”季彥不解,“炭火如何害命?” “就像熏香?!敝苜式忉尩?,“若炭火里加了致命的毒藥,點燃后煙氣散發,人吸進去會不會中毒?” “這……”季彥沉默了,思索了許久才說,“我認為不太可能?!?/br> “為什么?” “當年為診治奕王的病,季彥幾乎與奕王同寢而居,若炭火有毒,季彥怎么沒事?” “許是你待的時間不多?”周偈猜測。 “那多少也會有影響?!奔緩┛隙ǖ恼f,“季彥是醫者,對身體異狀十分敏感,若有不尋常的地方,定能發覺?!?/br> 這次輪到周偈沉默了。 自從季彥被接回王府,每天就廢寢忘食的翻醫書尋醫者,試圖找出奕王病癥的可疑之處,可幾個月過去了,季彥唯一的收獲就是更加確定了奕王當年得的就是尋常的寒癥,他當年試過的所有藥方用過的所有藥材也全部中規中矩,毫無差池。如今周偈好不容易想到一個可能,卻又被季彥否定,那豈不是頭緒又沒有了? 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細細思考,暮色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躊躇著開了口。 “殿下,我想到一個事,不知道有沒有用?!?/br> “快說!” “之前在千落莊修習三重關的時候,為了讓大家都能更好的入靜,白靈師會點一根安息香??墒窍闶峭瑯拥南?,但是大家入靜的程度卻不一樣。銳兒總是最快,百奈總是最難,而我……”暮色有些不好意思,“總是會直接睡著?!?/br> “你的意思是即使是同樣的有毒炭火?!敝苜事犆靼琢?,接上說,“因為季君身體強健所以聞了無事,長兄卻因已有病在身而受不???” 季彥聽聞想了想,卻還是搖了搖頭。周偈見到有些泄氣,暮色卻開口。 “殿下我不是這個意思?!蹦荷肓讼朐撊绾握f周偈才能懂,“練三重關需要入靜,入靜的程度一是靠個人的悟性,二是靠別人的引導,三就是安息香的幫助,缺一個可能都不太容易入靜?!?/br> 暮色說完就看向周偈,周偈臉上是一個不解的神情,但轉瞬就變成了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喝進口的藥和炭火加在一起才會致命?”周偈看向季彥,“季君,這樣有沒有可能?” 季彥這一次思考得時間更為久,一邊踱步一邊盤算了半天才斟酌著話語說道:“是有可能,但季彥仔細想了一下當年開過的藥方,均為性平溫和之藥,和任何其他藥物都不會沖突。季彥才疏學淺,實在想不到哪些藥引才能讓季彥開的治病藥變成害命藥?!?/br> “不怪季君才疏學淺?!敝苜蕜竦?,“實在是這種陰毒之術太過齷齪,季君是謙謙君子又如何能知這等下三濫的手段?!?/br> “藥石不分貴賤,醫者均應涉獵,方能應急?!奔緩﹪@道,“就算如今猜測是炭火引發,又該如何確定呢?” “這個……”周偈頓了一下,才說,“我想我知道該問誰?!?/br> “誰?”暮色忍不住接茬問道。 周偈卻沒有回答,只對暮色吩咐:“你去和吳長安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本王要進宮看望母后?!?/br> 翌日一早,暮色就跟隨周偈進宮。馬車行在都城的官道上,暮色看著周偈心事重重的面色,忍不住喚道:“殿下?” “怎么了?”周偈回過神,問。 “殿下在想什么?”暮色指指自己的眉頭,“這里都擰在一起了?!?/br> 周偈聽聞先笑了一下,隨后說:“沒想什么,只是有些怕見母后罷了?!?/br> “為什么?”暮色不解的問,猶豫一下又補了一句,“殿下每次去,皇后都待殿下很好啊?!蹦荷缓靡馑嫉男α艘幌?,“待我也很好,總是給我很多好吃的宮食?!?/br> 周偈看著暮色提起美食就兩眼發光的樣子,堅冰下有塊兒暖暖的東西輕輕閃了閃。周偈抬起手,點了一下暮色的額頭,笑罵道:“就知道吃!” 暮色越發不好意思的摸著自己的頭,呵呵的笑了起來。 “哎……”周偈看著暮色的笑臉,長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對暮色說起了自己心底深處的痛楚,“我是怕母后突然問我,當年為什么不救長兄,更怕母后問我,現在為什么不替長兄報仇?!?/br> 作者有話要說: 【腦內小劇場】 楊煊:周偈啊,你們恂王府的經費也太緊張了,連燈油都買不起了。 周偈:龍套請不要給自己加戲,謝謝。 楊煊:你看你,說實話你還不愛聽!聽舅舅的,以后省點花。 周偈:不勞舅舅cao心,再窮,舅舅的盒飯我還是買得起的。 楊煊:……不孝! 第28章 28. 坊間傳言 銳兒站在花街口,只覺得一陣頭疼,心里將七殺軍的幾個校尉從頭罵到腳。 “江湖奇人為什么就一定要在花街?那幾個混蛋莫不是耍我玩的吧?” 銳兒腹誹著卻又狠不下心來掉頭走,畢竟論起下三濫的門道,七殺軍里的那幾個老油條比他門清得多,抱著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銳兒抬腳走進了花街。 十里花街,脂香撲面,大大小小的妓館鱗次櫛比,家家門前紅燈高懸,花團錦簇,極盡繁華奢靡之能事。更有一二盛裝女子或立于門側,或倚在窗欞,待銳兒不經意的和她們對上眼,立刻回一嫵媚一笑。銳兒在心內一遍遍的背著《一重心經》,抵抗著充斥耳邊的絲弦之聲,用余光掃著自己要找的那家妓館。忽見一物飄乎乎的自天而降,銳兒利落的一抬佩劍接住此物,才發現竟是女子的絹帕。 “郎君好身手啊?!币粋€嬌媚的聲音自頭上傳來。 銳兒望過去,一家妓館的二樓窗邊正斜依著一名紅衣女子,手臂探出窗外,好似不經意的露出半截玉臂和腕上的金鐲。 女子垂首和銳兒接上目光,竟先紅了臉,嬌羞的開口:“郎君生得好俊啊?!?/br> “你的?”銳兒沒有理會女子的夸贊,只微揚起佩劍,冷聲問道。 “是?!迸尤孕叽鸫鸬膯?,“奴家不小心掉下去的,郎君幫奴家拿上來可好?” “不好?!变J兒十分不解風情的將絹帕抖落在地,繼續往前走,心內卻是又將校尉們問候一遍。 誰知這一路上,竟突然多出更多的女子,目光黏在銳兒身上,偶有嬌笑和戲謔之言。銳兒不堪其擾,腹誹著“這些人都沒有要伺候的客人嗎?我看這花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挺忙啊,她們怎么一個個的這么閑?”就走到了花街最深處。 周遭突然清凈了。銳兒這才發現,此處風景與剛才不同,入眼皆是茂竹流水,簡素雅致,門側窗邊也沒有女人嬌笑,只門口站著兩名引客的童子,門匾上三個古樸大字——魚陶館,正是七殺軍校尉告訴銳兒要來的地方。 “魚陶館?怎么聽著這么像酒肆呢?”銳兒抱怨著卻突然呆住,恨不得現在就沖進軍署,將那幾個校尉大卸八塊,“我說怎么沒有女人了,那幾個混蛋竟然讓我來了男風館!可惡,還不如妓館呢!” 門口童子看著銳兒雖英俊卻全是殺氣的臉,躊躇半天才上前小心翼翼的問:“看郎君面生,是第一次來嗎?那讓童子給郎君引路,可好?” 銳兒沒有說話,黑著臉跟隨童子走進魚陶館。館內維持了和門口同樣的風格,絲樂低鳴,似有非有,間或有一兩名侍從從旁經過,但是銳兒都沒有興趣去打量,他就冷著一張臉站在廳中,手還緊緊按在佩劍的劍柄上。 一個看著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過來躬身行禮,輕聲問道:“郎君是來品茶還是嘗酒?可有相熟的伴人,若有,阿文去喚他?!?/br> “沒有!”銳兒沖著叫阿文的少年冷冰冰的說,“我是來找人的?!?/br> “找人?”阿文上下打量了一下銳兒,笑問,“郎君要找何人?” “七弦君?!?/br> “郎君要找七弦君?”阿文略有歉疚的說,“那可不巧,他今日不在館內?!?/br> “那他何日會在?” 阿文搖搖頭,說了個莫名其妙的答案:“不知道?!?/br> “不知道?”銳兒無名火起,“難道我要天天在這里等他嗎?” “郎君為何一定要找七弦君呢?”阿文不解道,“我們這里其他人也很好啊?!?/br> “沒興趣?!变J兒冷言,“我找七弦君有事?!?/br> 阿文噗嗤樂出了聲,話里有話的問:“來這里的還能有什么事呢?” 銳兒臉更黑,并不想與阿文爭辯,既然七弦君不在,那真是多一刻都不想待,立刻一言不發的掉頭出去了。 出了大門還得照原路返回,銳兒只得繼續在心里默誦《一重心經》來忍受周圍打量的目光。正腹誹著“都看我干什么?”卻又見一絹帕飄乎乎的落到自己眼前,銳兒早有準備,用佩劍接住后看向絹帕的主人,不耐煩的說:“怎么又是你?” 剛才妓館二樓的那名紅衣女子此時已經站在妓館大門口,見銳兒問,嬌笑著說:“奴家見郎君生得俊,心里歡喜得很,忍不住想跟郎君親近,郎君不要這么兇啊?!闭f著竟還搖曳著走過來,伸手就要拉銳兒的手。 銳兒忙后撤一步,握緊了按著劍柄的手,怒道:“滾開!” “哎呀!”紅衣女子絲毫未惱,也不見害怕,仍要貼上來。 “他都讓你滾開了,你怎么還不識趣?” 旁里突然閃出一人,擋在銳兒和紅衣女子之間,銳兒見到頓時驚詫不已,來人竟然是——蘇晟! “嘖!”紅衣女子微不可見的厭棄一聲,但很快又堆滿嬌笑,這一次是對著蘇晟,“這位郎君生得也俊,奴家也喜歡,要不要一起來玩???” “小妖精,你少跟我來這套,快走開?!碧K晟笑著用佩劍推開紅衣女子,見紅衣女子還要再說什么,蘇晟又勸道,“別白費功夫了,他剛才可是從魚陶館出來的,所以,你得識趣?!闭f完丟給紅衣女子一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