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59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去哪兒了?” 來人一開口發聲,薛嵐因便知定是沈妙舟無疑。 那女人的聲音總是很溫和的, 近來還透著微許顯而易見的疲憊。 從房梁上方這一巧妙的角度往下俯視一周,剛巧能瞥見她發絲柔軟的頭頂,已無聲無息添有數道斑白的新霜。 “人呢?” 沈妙舟緩步踏入屋內,一眼見得滿地鐵箱開的開,合的合, 盡呈一片狼藉之態,登時起了大火,愈發氣急敗壞地道:“今日看守藥材的人都怎么回事,怎越到關鍵時刻,便越是學會偷懶?;??” 然而同一時間里,躲在房梁上的薛嵐因,默默為自己捏了把汗。 ——其實并不是沒人,也不是偷懶?;?。 薛嵐因心道,只不過早前那群盡忠職守的看門弟子,讓他和晏欺一口氣打暈了,一個不剩給藏進了角落里。依照眼下這般狀況,只需稍稍挪點位置,便能一次瞧得透底。 無奈沈妙舟這女人……是個死腦筋,走路都不知道拐彎兒的。 又或許,她本就來得匆忙,約莫是早有要事在身,久久不得空閑——如今火急火燎繞著鐵箱看過一圈,干脆探手出去,朝那堆積成山的麻袋當中抓過一把,麻利掂量片刻,便直接將它們揣進懷里,當即也不再拖沓,邁開步伐轉身就走。 院外的竹籬不知疲倦,再次隨人離開的腳步發出吱呀一聲長鳴。薛嵐因適才從房梁上一躍而下,望著沈妙舟漸漸遠去的背影發呆失神。 “這婆娘……魔怔了不成?”薛嵐因微一抬腿,將角落里疊羅漢似的三大“躺尸”輕輕踹了一腳,隨后皺眉不解道,“看她辦事兒的勁頭,我都得著急上火?!?/br> “誰知道?!?/br> 晏欺曲起兩指,有意無意把玩著手里黑糊糊一團草藥梗子,繼而又道:“我看啊,這些東西……八成都是送去給莫復丘的補藥?!?/br> 薛嵐因習慣性接話道:“也確實,聆臺山上,就數他一人是個大藥罐子,每天多少都吃不夠?!?/br> 然而話剛說完,忽而猛地一愣,想起晏欺剛剛提起的事情,又忙不迭地出聲重復道:“慢著慢著……你說什么?那藥是給莫復丘的?” 晏欺淡淡道:“不給他,還能給誰?” 薛嵐因微有詫異道:“可你剛剛還說,這批草藥里……有毒?” 晏欺不置可否,只偏頭與薛嵐因對視一眼。二人同時會意,再次將目光稍事偏轉,無聲投往沈妙舟匆匆離開的方向—— 與此同時,仍是寒潮驟降的深夜。 沈妙舟一手端著熱氣升騰的藥碗,則另一手垂搭著一件溫暖厚實的雪白狐裘,彎曲朝前繞過數步,推開枯枝林木交疊掩蓋的數道門扉,即是一間設有防御結界的寬闊木屋。 屋內悶咳聲陣陣,顯然已有些嘶啞。沈妙舟緩緩邁過門檻,那桌前油燈正燃,而在桌后則是一人消瘦枯冷的身影,映在渺渺一星昏黃之下,便愈發顯得憔悴難言。 “藥來了,復丘,近來天涼……趁熱喝了吧?!?/br> 瓷碗與桌面相互碰撞,發出清脆一串微響。莫復丘聞聲抬頭,卻未動作,只望著她微微一笑,道:“……多謝?!?/br> 沈妙舟轉身替他將狐裘蓋在腿上,展開,然后細細鋪平:“你我之間,何需言謝?” 說罷又端過藥碗,輕輕置于莫復丘手邊,繼續叮囑道:“大夫說了,眼下深冬,你這咳疾若不盡早醫好,時間拖得太久,便更難根治了?!?/br> 莫復丘垂下眼睫,碗中蒸騰的霧氣,將他細紋遍布的面頰漸漸熏至一片朦朧。半晌,復又悶頭輕咳數聲,俱是說不出的沉郁與壓抑。 沈妙舟再次上前,溫柔撫摩他起伏不斷的后背,同時不忘低低勸慰道:“身子不好,就不要老顧著門派里的事情。等到來年開春,咱們就要推選新任掌門了……如今年末這時候,你總該放下一切事務,好生休息一陣了吧?” 莫復丘起先沒有說話,只盯著油燈下一碗清黑色的藥汁。良久過去,終是低笑著仰起下頜,將那熱燙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瓷碗再次磕上桌面,已是空落落的一聲輕響。沈妙舟不知為何有些尷尬,伸手將那四下搖晃的小碗扶穩,忍不住對莫復丘道:“你……不用這么急啊,燙到了該如何是好?” “……都在盼著我讓位,是吧?!蹦獜颓鸷鋈粵]由來地道。 沈妙舟微微錯愕道:“復丘,你……” 莫復丘擺了擺手,適才眼中陰霾盡數一掃而空,待得再望向沈妙舟時,仍舊是滿面平緩溫和的笑容。 “沒什么,我累了?!彼?,“你也早些歇著去吧,年后有的是時間忙,可別累壞了身子?!?/br> 沈妙舟沒有出聲拒絕,也沒有立刻轉頭離開。她默默凝視著油燈下那一張異常蒼白的面龐,兩人眼底的情緒不知在何時,已產生些許微妙的變化。 “復丘?!鄙蛎钪鄣皖^,將桌前那只余溫尚存的瓷碗碰握在手心里,再一次,不抱希望地道,“推選新掌門一事,你真的打算……” “嗯?!蹦獜颓鹛崆皩⑺驍嗟?,“留給將來有潛力的門中弟子?!?/br> 頓了頓,他沒再去看沈妙舟的眼睛,而是將空冷的視線緩慢投向窗外:“……如果有必要的話,副掌門這一職位,興許還需要谷師弟主動做出退讓?!?/br> 沈妙舟眉心一顫,瞬時變了臉色:“復丘,這……你這樣做,不怕寒了谷師弟的心么?” “去歇著吧?!?/br> 油燈昏黃微弱的光暈之下,莫復丘滿面皆是說不清的困頓乏力。但他那一雙清亮的眼睛,縱是在迷蒙至斯的深冬寒夜里,也不曾有過片刻的怯懦與退縮。 “妙舟,我們都累了,需要歇一歇?!彼徛?,又一次與她重復道:“你……去歇著吧?!?/br> 沈妙舟許久無言,到最后,終是接連退后數步,及至跨過門檻,徹底隱入門外大片無際的夜色當中,再不見得半□□影。 聆臺山的夜時多霧靄,往往陰冷而潮濕,極易結成難以退卻的刺骨之寒。 沈妙舟離開木屋沒走多遠,而是雙手捏著那只空落小巧的藥碗,干站在原地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很不巧的是,晏欺和薛嵐因也正在不遠處的樹梢上方,不動聲色打量這場看似平和無波的鬧劇。 不知她一人在屋外靜等了有多長時間,總之窗前的油燈不曾熄滅,里面那人說他累了,歸根結底也沒能歇下。 后時天色愈發生得暗沉,沈妙舟亦不再執著于困守原地,回身邁開碎步,走的便是與木屋全然相反的方向。 薛嵐因抬頭望向她黯然遠離的背影,沉默一會兒,復又問晏欺道:“還要跟上去么?” 晏欺想了想,終于搖頭道:“不跟了,她再要走,估摸著……得找聞翩鴻去了?!?/br> 薛嵐因古怪一笑,也不知是不解,亦或是帶有幾分嘲諷意味地道:“為什么有的人明明有了正主,偏還要在背地里做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 “她喜歡唄,哪來這么多為什么?” 晏欺翻身躍下樹梢,隨后薛嵐因也跟了過來。這做師父的,到底是了解自家徒弟,唯恐他張嘴多問,便及時出聲中止話頭道:“好了,先別說這個……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找到云遮歡在哪里么?” “沒說不找?!毖挂驍偸值?,“可我們沒法和聞翩鴻直接打照面,那該死的白烏族人也不在旁邊,一點線索都沒有……這該怎么找?” 晏欺道:“……用眼睛找?!?/br> 話音未落,薛嵐因剛想回點什么,但見眼前一道青光乍然浮起,幾乎是毫無征兆地,堪堪襲上晏欺未有任何真氣加以防備的薄弱后背。 “或玉!” 薛嵐因大驚失色,當即拉住他的臂膀狠狠朝懷里一帶。 師徒二人同時被斜飛前來的渾厚氣勁震開數十余尺,薛嵐因脊背朝后,重重磕上樹木粗壯堅韌的枝干,登時爆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好在晏欺還算幸運,由薛嵐因雙手緊緊護在臂彎當中,暫且沒有受到過量的傷害。 兩人狼狽不堪地彼此攙扶,勉強自大片樹影間站穩身形,但聞陣陣寒風呼嘯之中,隱約夾雜三兩道輪椅滾動的吱嘎聲響。 薛嵐因竭力從背心傳來的劇烈痛處中抬起雙眸,便見那微微燈火環繞之間,一人素冷蒼白的佝僂身影近在眼前—— 正是適才屋中埋頭悶咳的莫復丘。 第163章 恨極 時隔多年, 同是故人重見的一段戲碼。 只是一人修為散盡, 另一人油盡燈枯,早已不復當年那般光景。 “我聆臺山近來守備雖多有疏漏之處,不曾想何等鼠輩都敢來此地走上一遭?!?/br> 莫復丘滿面蕭條之態, 獨身一人支起輪椅, 卻仍似往日一般正義凜然。 “晏欺,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彼?,“遣魂咒催你不死,你倒有力氣跑這里來滋生禍端?!?/br> 晏欺冷笑一聲, 無所顧忌道:“……對著你這半死不活的殘廢,又有什么不敢?” 話剛說完,恰逢莫復丘揚起一指, 念動口訣,又是一縷青光自半空中生,當即向薛晏二人所處方位飛馳而來。 薛嵐因大駭之下,腰間涯泠兇劍一聲錚鳴, 霎時隨之奪鞘涌出, 趕在刺目青光落定之前,迅速展開一道劍起燃筑而成的堅固結界。 一時之間, 漫天俱是光影攢動。 莫復丘雖是早年落下頑疾,一身功法卻已達到上乘境界,雙腿不便,絲毫不會影響他出手的速度。 然而兇劍護主,晏欺如今修為全無, 涯泠劍意識終究未死,一人一劍之間,無形牽絆更是關鍵時刻的保命利器。 纏斗本身,算不上是人與人拔劍相抵的血腥之斗,眼下兩股氣勁相互交繞,一面是來自莫復丘的雄渾真氣,一面則是涯泠劍殘余的洶涌劍光,兩者不分你我,但弊端顯而易見—— 孤劍難支,愈漸生出疲弱之態,然而此時薛嵐因后背劇痛,勉力扶穩晏欺手腕之時,雙肩都在止不住地發出顫抖。 晏欺慌神,瞬時轉頭抓握他臂膀道:“你有沒有事?” “皮外傷,你不要管?!?/br> 薛嵐因反手將晏欺攔在身后,繼而凝指聚集周身內力。 正是與此同時,莫復丘雙手結印,緩下聲線催動真氣。其內功到底是渾厚難馭,一旦沖突迸出,外圍一周山林樹木收到氣勁碾壓,紛紛隨之扭曲變形。 ——最后一道口訣劃上句點,輪椅上的男人睜大雙目,猝然朝他師徒二人喝道: “——聆臺山如此清凈之地,何曾輪得你這雙手血腥的魔頭前來玷染!” 話落,真氣瞬時隨聲炸裂涌出,漫天青光聚成刀雨,一擊將涯泠劍展開的結界碾碎成塵。 晏欺面色一變,下意識里拉過薛嵐因手腕道:“薛小矛,躲開!” 熟料薛嵐因非但沒躲,在雙眸尚在清明的情況之下,猶自上前,正對青光氣勁襲來的方向,單指探出,毫無猶豫地隔空書寫符咒。 晏欺登時意識到徒弟準備做些什么,幾近失聲地沖他喝道:“住手,薛小矛,不要胡來!” “薛嵐因??!你給我住手!” 火急火燎的尾音尚且在夜幕當空盤旋,薛嵐因這招術法卻也使得恰到好處——虧空自身內力,以莫復丘身邊散開的真氣作為媒介,在符咒書寫完畢那一瞬間,周圍本已狼狽扭曲的空間,霎時隨著術法催動的效用調換拉伸到了極致。 此法偷天換日,皆可得到一試,故曰“偷天”術法。 昔日秦還所授之術,薛嵐因一次用來偷走師父,一次用來尋找師父,這最后一次,就是用來保護師父。 符咒完成,同時咒法生效。原是在對面屋前竭力念動口訣的莫復丘,無一例外,被強行拖拽至涯泠劍結界破碎的最邊緣處,隔在薛嵐因晏欺二人身前,竟以自己脆弱不堪的殘敗身軀,硬生生攔擋下這如雨傾灑般的耀目青光! 此法適才施用大半,薛嵐因頭次嘗到內力虧空的極端痛苦。要待收勢,偏已失去掌握局面的最后力氣——而莫復丘以一己之軀,攔下自己結印造成的洶涌氣勁。彼時雙目圓睜,已然駭得鮮血狂涌。 天外所有飛竄流溢的青光劍影,恰在雙方陡然失勢的情況之下,俱成一片群龍無首之態。 晏欺愕然抬眸,竭力想要抽開涯泠劍,以此抵御接下來場面即將失控的危急狀態。不想正逢莫復丘低頭一聲劇咳,洋洋灑灑落得一地血花。薛嵐因亦是面色青白,幾次扶著樹干都沒能站穩,半晌掙扎過后,終只是勉力抬起臂膀,想要勾手握住晏欺微微顫抖的指節。 這時莫復丘卻抬起頭來,滿面俱是傷痛交雜的狼狽之色。 他動了動唇,開口說了一句:“你……” 話沒能一次說完,已有鮮紅溫熱的血液自唇角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薛嵐因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他甚至想帶著他的師父轉身逃走。然而也就在這出乎意料的一瞬之間,方才紛紛揚揚反打入莫復丘自身體內的熾烈青光,此刻乍然洶起,幾乎在所有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升騰暴漲,轟然發出一聲失去控制的巨鳴—— 真氣與真氣原主之間產生的劇烈排斥,是薛嵐因萬萬不曾料想到的事情。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他催動偷天術法,迫使莫復丘強行接納自己真氣凝聚而成的傷人利器,加之這股氣勁本身聚攏他體內雄渾難擋的巨大力量,彼此相碰撞產生的反應便會愈發顯而易見。 因此莫復丘再一開口,自他身體每一縫隙中迸發而出的,再不是鮮血,而是適才被迫打入他體內的一大股兇猛氣勁。 不過片晌之余,但只聞得一聲玉石俱焚般的刺耳轟鳴。四方真氣流走,包括涯泠劍頻頻散發而出的灼人劍光,此刻不再受人壓制,便成群魔亂舞,無休無止,自那頹然一點瘋狂朝外紛涌而出。 其中首先受到影響的,便是緊挨著莫復丘與結界邊緣的晏欺。 薛嵐因甚至沒能順利抓住他的手腕,人已隨漫空流溢而出的強烈氣勁徹底沖開出去—— 數十余尺,全然游離于視線之外的危險距離,薛嵐因當場紅了眼睛,二話不說,將莫復丘一把推開,跌跌撞撞便朝那方向猛奔過去。 “師父??!” 薛嵐因大概要當場魔怔了??諝庵胁粩喈a生的巨大阻力,愈發逼得人寸步難行。 夜色如此深沉,周遭混亂的氣勁迫使步伐阻滯,他走不出去,更沒能判斷晏欺摔落的最終方位。 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這一次,再沒能竭盡全力將晏欺留在身邊……他,將會永遠失去他。 薛嵐因比任何一個時候還要清醒,也比任何一個時候還要茫然。長夜無邊,他迫切地,只想回到有晏欺在的地方,就算是死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也好。 然而現實,永遠能將幻想毫無保留地徹底壓垮。 那時在他身邊的,不是晏欺,而是一個低著腦袋,不斷朝外咳血的病秧子莫復丘。 周圍橫行的氣流所帶來的阻礙實在太大,加之夜色昏沉,樹影橫七豎八在眼前埋沒了視線,別說朝前邁至一尺之距,縱只是堪堪往外行出一步,也已到了周身經脈俱呈逆轉扭曲的地步。 薛嵐因萬念俱灰之下,終于想起什么似的,驟然回身,一把拽起莫復丘的衣領:“你把真氣收回去,趕快收回去??!不然我師父……” “沒……沒用的?!?/br> 莫復丘仍在控制不住地朝外吐血,連帶聲音都已趨向沙啞:“真氣一旦催動,整片山林都會受到影響,咳……屆時門中弟子見到異樣,很快……很快就會趕過來?!?/br> “至于你師父……呵,他壞事做盡,本就……死有余辜……你莫不是,還想著為他開脫……?” “你……” 話音未落,人已被薛嵐因再次甩開:“混賬!” 莫復丘體力不支,扶穩樹干栽倒的同一時間里,再次埋頭噴出一大口血。 這次不知為何,濺了滿地的血漬顏色,盡呈現一股子濃而稠膩的烏黑。 “薛爾矜,這里……是聆臺一劍派?!蹦獜颓鹉抗饪斩?,面龐更是由一片無法驅散的死跡瘋狂籠罩,“你的師父,十余年前,就在你腳下這一塊地方……尸山血海,盡數由他一人親手造成?!?/br> “你有什么權利,叫我不對他痛下殺手?” “他……又有什么權利,還敢到我聆臺山上來?”他一面用力咳嗽,一面目露狠戾地道,“你們當我這做掌門的,是擺設么!” 薛嵐因面色微變,待得片晌過后,倏而又由灰敗頹唐,轉換成一抹極盡詭譎的微笑。 “莫復丘,你醒一醒吧……都到如今這般田地了,你還當自己是以前那呼風喚雨的莫大掌門呢?” 莫復丘神情枯冷無波,仍是最初那副寡淡模樣。 “所有人都在盼你早日下臺,滾回棺材里安生躺平,老老實實將掌門之位拱手讓人?!毖挂蛞蛔忠痪?,尤是明了清晰地道,“你師弟時刻覬覦你老婆……而你老婆卻在給你下毒。莫復丘,你活成今天這副樣子,當真就沒一點自知之明嗎!” 話剛出口那一刻,莫復丘微微一愣。然而很快,他仰起頭,竟是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 他是真的笑了,笑得整個人都在不斷發出顫抖。 “這所有的一切……”他閉上眼睛,忽而又極是嘲弄地道,“難道不正是……拜你師父所賜的么……” 第164章 距離 晏欺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 天還沒有大亮。周圍參差錯雜的樹影都是灰的, 死寂一樣暗沉。 莫復丘那一次真氣暴走,幾近將他整個人都震開出去,徹底沖裂沖散。幸而山間枝影交錯縱橫, 待得落地前一瞬間, 不至于摔得太過慘烈。 適才醒過神識,稍一抬頭,望見漫天流竄飛涌的混亂氣勁仍未散盡,晏欺心道一聲不好, 試圖起身去尋薛嵐因的身影,然而一層真氣阻隔下的山路暗流洶涌,根本無法把握前行的方向。 晏欺只匆匆往外邁開一步, 人已不受控制地朝前傾了下去。天地俱呈一片扭曲之態,唯有眼前一線昏黃的光暈尚且清晰可見。 對了……光。 晏欺心下一動,瞇眼眺望不遠處微微展開的一星半點燈火。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是從莫復丘待過的木屋內傳來的勉強一點弱光。 看來, 他沒有被這瘸子失控爆發出來的真氣給震開太遠——總不過也就在同一塊地方, 左右溜達一圈,終究能夠回到原點。 但想歸這樣想了, 真正要辦起事來,一切行動都會受到現實阻礙。 一來,周圍如潮的氣流并未有任何收斂之勢,恰恰相反的是,在它們徹底失去管制的情況之下, 已愈有偏向雜亂無章的地步。 二來,時間本就緊迫,可能再過不久,山中巡邏的弟子發覺此處顯而易見的打斗痕跡,必定會有所警醒,隨后召來更多同門中人前來守護掌門的安全。 到那時候,他和薛嵐因怕是得命殞當場,以泄聆臺一劍派近十來余年刻骨銘心的滅門之恨。 可是晏欺不能拖沓,更不能有半分猶豫。此般境地,已然瀕臨絕路的邊緣,晏欺心里清楚,只需稍稍走錯一步,他和他的徒弟就會立馬落入無盡的深淵。 可他又有什么辦法?彼此之間,不過數十余尺的距離,他走不出去,薛嵐因跨不過來。 一直挨到最后,晏欺沒有辦法,仗著體型優勢,側身擠進一旁亮有微光的小院子里。 那是莫復丘白日里一貫駐留的地方,內圍圈有一層厚實牢固的防御結界,因而不論院外發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巨大紛擾,只要結界未有出現明顯破損的裂痕,院內便不會因此受到過量的影響。 晏欺只身一人扶穩院門走進去,本意是想抽來一盞照明用的燈籠。此時此刻,莫復丘一身暴漲的真氣散得正盛,甚至事態發展得再嚴重一點,薛嵐因耐不住周身氣勁帶來的強烈干擾,很有可能會動用某些更為極端的方法,做出一些自損三千的事情。 晏欺趔趔趄趄地跨過門檻,在那一層門扉簡單遮掩的地方,便是莫復丘與沈妙舟剛剛相隔談話的那一面桌椅,湊近點看,連那藥碗在桌面留下的一圈燙痕都還是新鮮留存的,至今清晰可見。 晏欺對莫復丘的私人生活并不感興趣,他更不想知道沈妙舟是怎樣狠心,才能鼓起勇氣給自己的丈夫碗里下毒。 晏欺需要的是一盞燈,去點亮夜時迷蒙混亂的山路。然而房間里沒有隨手可提的紙燈籠,有的只是一盞蠟油將盡的小燭臺,彼時忽閃忽暗,已近燃至枯竭之態。 晏欺伸手將那燭臺端在掌心里,只覺下一刻……或許根本用不到下一刻,它瞬時便能在眼前熄滅。 但很幸運的是,他在引著燭臺繞房間打轉的過程里,發現莫復丘的桌后,正擱有一柄細直輕巧的木劍。 這于晏欺而言,毫無疑問是一次意外的驚喜——他修為盡失,再無法像從前那樣,成功駕馭涯泠一類需內力加持的沉厚兵器,而木劍重量適中,揮動起來無需耗用過多的體力,加之眼下屋外情形實在特殊,他迫切需要一樣具有集中攻擊性的媒介,借此來抵御莫復丘無法順利收回的混亂真氣。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晏欺只想到拿劍,卻沒料想過拿劍之后會發生什么。 那木劍看似普通無奇,實際往下一路牽連著地面與桌腳之間的重要機關。 晏欺這一無意舉動,瞬間激活地下一連數層rou眼不可見的特殊旋鈕。因而在木劍離開桌面的同一時間里,連帶與桌底緊密相貼的每一寸地磚裂縫,都產生了不可避免的巨大變化。 晏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腳下陡然一陣踏空,人已隨地面的突然凹陷一并矮倒下去——耳畔盡成呼嘯不斷的風聲,甚至攥在手中那盞奄奄一息的微弱燭臺,此刻也難免隨風湮滅,頓時只剩周遭一片無光的暗沉。 晏欺沒有持續下落太久。也好在地磚之下設有的暗處隔間算不上高,否則這樣一次頭朝下狠狠摔落在地,晏欺八成要淪落為莫復丘那般無藥可醫的瘸子。 縱是如此,整個人的重量瞬時壓地的那種感覺,也非是尋常人一時能夠接受得來。 晏欺在堅硬硌人的碎石地上躺了足有小半片刻,適才從高速墜落的劇烈疼痛中緩過心神。 第一反應,自然是想方設法,找尋能夠回到地面上的工具。 然而只抬頭匆匆朝上望了一眼,晏欺便毫無例外地頹了下來。 ——那導致地面開口下陷的旋鈕機關,就在距離桌腳不遠不近的地方。但在機關以下所有可抵達觸碰的空間,俱是一片摸不著邊的深度漆黑。 沒有燈,燭臺更在下墜途中滅得徹底。也就是說,這機關最初的設計者,可能不曾預留任何方法,以供不慎落入此處的人再次回到地面上。 ——其中甚至包括這間小屋的主人,莫復丘。 實際不用想得太過復雜,晏欺也能猜到,像莫復丘那樣行動不便的人,根本不會在自己常駐的房屋中,挖一道天坑等自己坐進去填。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早已計算好這一步,在他所在的房間地底,埋下一處不易發覺的隱蔽機關,只有處于特定的條件之下,才會不經意地一次觸發——這樣一來,踩空地磚猝然下墜的那個人,基本就沒有任何足以反抗的機會。 晏欺將手中木劍攤開,放在掌心微微掂量兩下——果不其然,只是一柄用作裝飾的雕花小劍,質地輕盈,壓根兒經不起折騰。 堂堂名門之首的莫大掌門,一旦動起武來,比一般人還要講究排面。 一般擺著好來的小木頭劍,他瞧不上眼,要用也只肯用那質地上乘的絕世好劍,那便更別提平日里堆放在犄角旮旯里毫不起眼的破爛玩意兒。 這群所謂的名門正派,總有一天,會死在一身洗不干褪不盡的自尊病上。 但話也不能完全這樣說。畢竟依照眼下的狀況,是晏欺做了他莫復丘的替死鬼,如今一跟頭踩進一道烏漆嘛黑的無底洞,晏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總歸不能扯開嗓子一通瞎喊,畢竟誰也不知道,在莫復丘屋下所設有的暗地空間里,還囤放了哪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不過,也用不著費多少腦筋去細心猜想——這一套東挖西藏的行事風格,確是和那偏愛老鼠打洞的聞翩鴻多有幾分共通之處。 但晏欺現在只想尋得捷徑回到地面,并不想硬碰硬和那姓聞的直接打上照面。 所以他握著木劍四下敲打,在視線完全模糊一片的狀態下,他就是個沒有行動能力的盲人。 周圍所有能出現的東西,都是陌生的,從未接觸過的,這讓晏欺莫名覺得緊張。 ——長久以來過于安逸的平凡生活,讓他日漸依賴徒弟帶來的溫暖。 偏偏如今的薛嵐因,不可能順利出現在他身邊。那么前方未知的路段,就不會再有人攙過他的肩膀,帶他一步接著一步,脫離與危險緊密相連的邊緣。 晏欺一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時間都似要在冰凍的空氣里凝固。 他沒有內力,無法燃聚紙燈,只能通過直覺判斷,眼下與最初無意墜落的地方,已有很長一段距離。 ——至少脫離了莫復丘那間慣用的小屋。 晏欺是這樣想的,直到再度往前邁出腳步的時候,腳底原是參差不齊的碎石地面,不知何時,已隱約響起陣陣清脆的水聲。 大概是踩到水了…… 晏欺擰了眉頭,明顯感覺到鞋襪表層正在被腳下深淺不一的水洼漸漸浸至發涼。 他天生怕冷又怕臟,因而趟進水里的短短一瞬之間,便像是炸了毛般整個兒跳了起來。 晏欺的嗅覺并不似薛嵐因那樣精明又敏感,但身體上的強烈觸感從來不容小覷。 當他只身站立于整片水洼中央的那個時候,腳下沉冷冰涼的液體是在流動的,平和而又緩慢,似是不帶任何侵略性地輕輕拂過腳面。 然那水流雖不湍急,歸根結底,它確是正在自黑暗深處,悄然漫開數不清的尖銳爪牙。 晏欺站定不動,只在原地按捺收斂愈漸趨向于狂亂無形的心緒。 待到水流漸漸蔓延展開,再一次溫柔而又薄情地,沖刷過他幾近有些僵冷的腳踝,他才有所意識地微微彎下腰身,探出一指,輕輕點在地面和緩淌過的一彎液體之間。 最后,再將指尖無聲置于鼻下不遠的位置。 ——看來,他沒有猜錯。 這些根本不是清水,而是新鮮稠膩的人血。 第165章 瀕死 晏欺獨自一人, 趟在一灘流動不斷的粘稠血水里, 前后俱是望不見邊的迷蒙與黑暗。 他只覺得惡心,連帶胃里都在隱隱泛酸。 是真的惡心,讓人反胃到了極點。尤其是在雙腳同時被浸濕的情況下, 他冷得全身發抖, 想要后退,但那些血水很快蔓延上來,從腳尖一路迅速遮蓋到腳踝。 沒用多久,他那青藍色的衣擺, 便被新涌上來的稠液沾至黯淡一片的猩紅。四周無光照耀,紅即是黑,亦是一種接近于丑陋骯臟的烏黑。 往后是血, 往前也同樣是血。 晏欺在無奈之下,最終選擇往前——現在唯有一點清楚明了,也就是當初那批從黑市運送上山的巨量人血,此時此刻, 正聚集在這里, 緩緩流往某些未知的地方。 倒也不一定是未知的地方。因為晏欺在趟水走過數十余尺的短暫距離之后,水面線已經漸漸朝上漫過了膝蓋, 直逼接近腰際的臨界點。 在那個時候,晏欺緩而猶豫地停下腳步,開始側耳聆聽前方一連串鐵鎖交相磕碰的清脆鳴響。 他終于不再走了,又或許是現實條件逼迫他沒法再往前邁出一步。 同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低而沉的, 近乎嘶啞的,傳來一道模糊不清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