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54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富叵肫鵠矗才發現他看起來兩手干凈,什么都沒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暫行忽略罷了br 彼時從枕仍舊笑著看他,那笑容平靜如一潭難有起伏的死水。 記憶中這樣一個白烏族人,永遠都是從容不迫的定身在原地,刀山火海皆不曾與他半分驚擾。 他垂下眼睫,平視頸間那柄三尺有余的冰冷長劍。半晌,猶是無畏笑道:“……嵐因兄弟其實很聰明?!?/br> 聰明? 話確是說的好話。 ——但那于薛嵐因本身而言,實在太嘲諷了。好像在刻意指明他這一直以來的大意與失誤般,放肆里包含奚落,刻薄而又隱有幾分殘忍。 薛嵐因素來不是脾性溫和的人。甚至他手中涯泠劍再往前送出些許距離,從枕便會當場血濺三尺,在他眼皮底下一命嗚呼。 可從枕仿佛料定薛嵐因不會這么做,他紋絲不動,更未有顯出半分退卻瑟縮之意。 確實,薛嵐因沒再執著往前更近一寸。他望入從枕無窮深淵般的一雙眼睛,試圖從里尋出一點什么。 只可惜那雙眼睛不會說話,將任何情緒都深埋在無法洞穿的底端。薛嵐因沒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干脆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為什么?” 從枕不與他裝瘋賣傻,只道:“你覺得是為什么?” 薛嵐因漠然注視著他,搖了搖頭——說實話,他看不出來。 在很早之前的時候,晏欺就曾懷疑過從枕的目的和動機。分明年輕而又聰慧的一個人,甘心一輩子居于人下,做個奴隸一般毫無尊榮地位的副手。 說他樸實——他也并不樸實。大多數時候,帶有常人很難具備的一種理性,有他站在云遮歡身邊,可以說是一張無欲無求的人形保命符。 說他狡猾——他亦算不上有多么狡猾。從頭到尾,他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卻從沒在真正意義上,刻意加害過己方任何一個同伴。 但無法否認的是,從他們最初相遇那一刻起,從枕這樣一個人,就一直在幕后推動整個局面的運作與發展——沽離鎮與任歲遷一戰時便是如此,而今長行居一朝覆滅成灰,亦是如此。 “當初在逐嘯莊外,邀我師父一并同你追尋劫龍印的蹤跡。后來在沽離鎮的地底空間里,又利用我和我師父的存在,成功引出在聆臺一劍派茍活二十余年的聞翩鴻?!?/br> 從枕瞥了他一眼,倏而輕描淡寫地道:“……是我?!?/br> “你們圓滿完成任務,帶劫龍印回到北域白烏族。但這還不夠,你想破印,又不想弄丟自己的性命——所以后來,云姑娘獨自下到暗室中與我師父對峙,你分明知道,卻故意沒有前去阻止?!?/br> ——導致云遮歡身中劇毒,被迫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軀,承受劫龍印所帶來的強烈壓制。 而為了保住性命,她便不得不離開北域一帶,跋山涉水前往東南長行居,試圖尋求易上閑的幫助。 從枕頓了一頓,旋即低淡笑道:“……是我?!?/br> 薛嵐因亦是冷笑一聲,繼續出聲說道:“只是你沒想到,半途聞翩鴻會出來攪局——現在人沒了,劫龍印也一起沒了,你便開始亂了陣腳?!?/br> “不,這一點……其實也在我考慮的范圍之內?!睆恼聿[著一雙眼睛,含笑與他指正說明道,“我知道的,聞翩鴻,他在新任掌門上位之前,不會對遮歡下手?!?/br> 薛嵐因挑眉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是,我確保他不會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睆恼硪蛔忠痪?,極盡清晰有力地道,“因為破解劫龍印,需要用到活劍族人……他沒能找到活劍族人,便不可能傷及遮歡半分?!?/br> 他突然變得實誠,這反而讓薛嵐因有些不習慣。 “我只想在聞翩鴻迫切下手之前,盡快尋得遮歡的下落……為此,我甚至將希望寄托在易老前輩身上?!睆恼頂偭藬偸?,似百般無奈地道,“……但如你所見,他態度猶疑不定,實在讓人失望透頂?!?/br> “所以?” “即便你知道聞翩鴻必會做到這一步,還是任人放火將長行居燒毀……?” 薛嵐因勾了勾唇。下一刻,又是毫無征兆的,涯泠長劍寒光再現,猝然朝前揮擊而出——幾欲劃開從枕頸側一帶柔軟致命的皮膚。 “就算落得如此下場,你也不忘暗中作祟,引我和師父在這不祥之地落腳?” 晏欺傷勢初愈,偏在此基礎上又添一層霜寒。程避手無縛雞之力,在寒流當中撿回一條性命已是萬幸。 很難想象在此情況之下,從枕仍在費盡周折將人往漩渦正中心處不斷吸引推搡。之前長行居慘遭大火覆蓋且先不談,過后從枕苦心孤詣備得兩匹駿馬,一路長途跋涉直抵沽離鎮外,卻是到了這樣一個極端隱秘而又危險的地方。 薛嵐因震驚詫異之余,只覺痛恨而又憤怒。 怒,是在怒從枕迄今為止做過的所有事情;恨,卻是恨自己太過愚鈍,沒能早些察覺身邊未曾斷絕的蛛絲馬跡。 破綻如此之多,只因混淆在事情錯綜復雜的過程當中,始終無人發掘其中異樣。 “你到底……在執拗一些什么?” 他不懂,是真的不懂。為何一個心思縝密如斯的強大男人,執著于在人看不到的陰暗墻角里,大肆掀起一陣緊接著一陣害人害己的巨大風浪。 甚至能親手將自己退上眾矢之的。 ——話音未落,又是一劍撕裂周遭氣流,化作光影直沖從枕心脈要害一處。 薛嵐因在劍術之上造詣并不算深,然那力道確是能要人性命的,加之客棧里間面積狹窄難行,從枕倏地向后一折,脊背便重重抵上門板,磕出沉悶一聲巨響。 薛嵐因借機揚臂壓制上去,劍鋒斜飛向前正對從枕眉心,也就是拇指一般寬窄的微末距離,那劍尖只需稍事用出半分無形的力道,即刻便會貫穿他毫無防備的前額。 薛嵐因已經不是早前那縮在晏欺身后嬉皮笑臉的薛嵐因了。他待人從不友善,更不會為居心叵測的同行者留下半條活路。 ——然而從枕卻還是最開始那個精于算計的白烏族人。 他在不斷后撤,以至于腳跟貼過門檻,近乎要將房門推開一道顯而易見的細縫。 “嵐因兄弟,我覺得我們可以稍稍打個商量?!?/br> 劍尖緊逼眉心,從枕側目瞟過一眼后方靜謐無聲的窄小房間,繼而笑著對薛嵐因道:“你不愿攪擾晏先生安眠,我也不想在這里弄丟性命……” “你不是想知道,從始至終,我為什么定要這么做嗎?”他泰然自若地道,“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那里,你自會明白我這般做法……究竟用意何在?!?/br> 第148章 墳墓 一更天, 雪過天未晴, 便已急著落下天邊一層昏黑的夜幕。 出了客棧,即是左右堆滿積雪的羊腸小道。出乎意料的是,入夜的街外并不如人想象一般枯冷, 彼時燃起一星光線微渺的燈盞, 零零碎碎將雪地耀至滿目尖利的白。 從枕獨身一人走在正前方,薛嵐因握劍跟在他身后不遠處。旋即一淺一深,在沿途經過的路面留下兩長串不明大小的印痕。 后時拐過街角尾端一道悠長僻靜的窄巷,周遭仍舊空無一人, 卻能隱隱聽得耳畔車輪碾過的吱呀聲響。 薛嵐因疑心那聲音究竟從何處來,因而略微朝前,問了從枕道:“你到底想帶我去什么地方?” 從枕頭也不回, 只道:“你去了便知,決計不會后悔?!?/br> 薛嵐因不愿離晏欺太遠,但內心始終藏有一分異樣的感覺,就好像這里有什么渾然天成的東西正吸引他一般, 無時無刻催使他再次不斷地邁出腳步。 ——那種感覺無法抗拒, 如同與生俱來。薛嵐因抱有疑惑,除此之外更多的, 仍是一種對未知地域的探解之心。 果然沒走多久,他們停在巷后末路一處死胡同前,三面俱是陳舊不新的石墻,墻壁后方嘈雜喧囂的響動隱隱約約不絕于耳,似是無形距人愈近了一步。 薛嵐因面色冰冷, 唯有一雙眼睛微微亮著,此時在這萬物長眠的濃黑夜里,一切是死的,瞧不出任何生氣,但那墻壁后卻仍舊是活的,透過石墻底部若有若無的一絲縫隙,刺痛尖銳的人聲,和著燈火,還有晚夜寒風中裹挾的咸腥氣味——那感覺讓人莫名有些作嘔。 薛嵐因不傻。直覺告訴他,之前面粉老板口口聲聲提到晝夜顛倒的“漏洞地盤兒”,約莫指的正是此處。 肆意販賣私貨,搗騰來路不明的珍稀黑貨——其中包括刀劍,火/藥,明器,人口,甚至生生剝離人體的臟器,但凡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所有東西都能在此流通運輸,永無止息。 這本不算是什么值得驚訝恐懼的稀奇地盤。但湊巧的是,他們用來落腳歇息的冷清客棧,正好也在距離此處不近不遠的地方——一旦稍不留神,便能被推上風口浪尖再走一遭,其兇險程度可想而知。 “弄了半天,你就想叫我來看這個?”薛嵐因面露諷刺,拂袖一揮,轉身將欲離開,“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不勞煩你帶我重走一趟?!?/br> ——墻后是怎樣一副見不得人的晦暗場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擔心身在墻外的他和晏欺,倘若再臨禍亂,恐將性命難保。 “嵐因兄弟?!?/br> 從枕自他身后,不輕不重地出聲喚道:“我說過,不會叫你失望的?!?/br> 薛嵐因根本無心理他,掉頭幾乎要走得老遠,偏是聽得耳畔沉厚一道重響,從枕毫無顧忌,伸手將石墻相隔的縫隙一次掰到最開,一時之間,漫天喧嚷人聲交相蓋過面龐,隨后映入眼簾的,即是一幅與客棧外圍一周全然迥異的奇景。 “你……不要命了?”薛嵐因幡然回頭,“這種地方,是你我能隨便叨擾的么?” 從枕攤手道:“墻都給你挪開了,你何不借此機會進去瞧瞧?” 薛嵐因良久無言,卻是遙遙望著墻后并不陌生的紛雜景象,心底一根隱藏極深的細弦,無一例外在此撥開一道微妙的輕弧。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再執著離開。而是回身邁開步伐,正朝那一墻之隔的界限里端,沉而緩地留下一串不可磨滅的足跡。 ——仍舊是冰雪覆蓋森冷凄清的窄路,但來往經過的人流比起白天來說,要明顯增添數倍有余。 石墻后方的空間幽僻狹長,光線昏暗不明,隱約能瞧見幾抹細碎紛雜的人影,其間夾帶有各式高大或矮小的運輸車馬,統一蓋上幾層深色難辨的厚重斗篷,一次接著一次從雪面碾過,最終駛向巷尾另一端更為幽遠的通口。 “這就是他們中原人,一直以來俗稱的‘黑市’?!睆恼韱瓮瓤邕^墻內,復又意味不明地對薛嵐因道,“這種地方在北域也能經常見到……但就實情來說,北域不如這片地段繁榮昌盛,背地里的私貨交易便不似沽離鎮這般恣意猖獗?!?/br> 其實無需從枕多言。這類地盤于薛嵐因以及他們一眾同族之人而言,熟悉得就像是能夠安身立命的故土。 但它并不是故土,而是專屬于他們的墳墓。將近百十年前,活劍族也曾有過一段至高無上的輝煌時段??墒呛镁安婚L,他們自身強大的戰斗再生能力,要遠遠低于普通人類對于活血的貪婪需求。 于是,大肆殺孽——想方設法破壞活劍族人原本安分守己的平穩生活。 一直到了后來,販賣活劍族人帶有血rou的斷骨殘肢,已漸成了黑市當中必不可缺的一種常態。 “我都知道?!毖挂蛎嫔虾翢o波動,甚至對墻后人來車往的聒噪聲響并無太大的感覺,“而且,我非常不喜歡這個地方?!?/br> “我了解?!睆恼砗鋈粵]由來地道,“我也不喜歡這個地方?!?/br> 薛嵐因蹙眉道:“你既然不喜歡,為什么還要帶我們到這一處來?” 從枕搖了搖手,繼而上前數步,緩緩走向車流量更甚的對面一端通口。 “我帶你來,自然是有一定的目的……況且我的本意,并也不是想做出傷害你和晏先生的事情?!?/br> 他大步跨越過去,在那馬車來回行駛不斷的小路邊緣,正站有兩個酩酊大醉的守口小廝。 取悅他們的方式很簡單——拿錢說話。從枕低頭從兜中遞出一袋備好的銀兩,待得他們點頭放行,方頷首示意薛嵐因盡快跟上腳步。 兩人一路暢通無阻,自那看似冷寂的石墻后方,沿途走向目的不祥的未知區域,此后跨過巷末另一頭車馬不絕的寬闊路口,在那之間仍然隔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堅韌墻壁——但是說白了,所謂石墻,除了起到勉強遮蔽掩護的作用,其實并不會阻攔它們接下來的任何一趟行程。 薛嵐因半信半疑走在從枕旁邊,彼時正有一批新出的木箱集中堆積在馬匹拉拽的木板車周圍,部分卸下的私貨還沒能一次整理完全,故而一眼望去雜七雜八的各類物品,有金銀首飾,也有匕首彎刀,甚至有一些未曾見過的珍奇草藥,隨意伸出五指估量一番,便知它們必定價值不菲。 起先這些東西還算正常,待得薛嵐因繼續朝前走下去的時候,鼻腔當中撲面而來一股極為濃厚的腥臭氣息——那味道自打邁入墻后以來,便一直在身邊不遠的地方游離徘徊,時而聞得明顯,時而又難以察覺。 但在眼下,它已經飄溢充斥到一種不能忍受的地步。 薛嵐因嗅覺一向靈敏,便難免有些變了臉色。 從枕在側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淡淡笑道:“你聞到了嗎?” 薛嵐因微微屏住呼吸,繼續裝傻充愣道:“我聞到什么了?” “……這是人血的味道?!?/br> 從枕一字一頓地道。 薛嵐因倏而偏頭與他對視。那時從枕的眼底,仍舊是一種引人生畏的平靜與安逸,他仿佛天生不存在任何與懼怕有關的情緒——就算是有,也絕不可能輕而易舉地示于人前。 從枕一語不發,沉默望了他半晌。旋即回轉過身,繼續往前踱過數步之距。 身側橫有五只以素色麻布包裹而成的鐵制長箱,布面已然掛滿臟污,其間隱有斑駁混亂的連串紅痕。 薛嵐因其實不太想知道里面裝了些什么。 ——而從枕偏要刻意為之,幾乎是毫無征兆地,一把探手前去,猝然將那鐵制長箱朝上掀至最開! 霎時薛嵐因面色駭至鐵青,試圖厲聲阻攔他道:“喂,別打開!” 但是已經晚了。那箱子原就蓋得不算利索,如今遭得從枕抬手一掀,一股濃烈刺鼻的腥臊氣味堪堪撲面而來,瞬間攻陷占滿人的全部意識。 那時薛嵐因情急之下一聲大喝,甚至無意驚動周圍一眾神情鬼祟的黑市商客。他們回眼瞥他,那模樣見怪不怪,似在嘲諷,又似在疑心他的真實身份。 “你冷靜……稍微小聲一些?!睆恼淼?,“一會叫他們瞧出異樣,當心將我倆當場趕出去?!?/br> ……冷靜? 怎么可能冷靜! 那箱子里,裝的甚至不是薛嵐因一度以為的人類殘肢…… 而是一連數桶新鮮榨出的血水。 一片死寂絕望的猩紅,映照在眼睛里,便漾成了刺人心肺的刀鋒。 薛嵐因一直試圖欺騙自己,這只是從牲畜身上淌下的廢料,豬血……亦或是某種靜待宰割的動物。 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任何人都可以硬生生地站定在原地,靜待宰割——甚至包括他自己。 當薛嵐因再次回神望向從枕的時候,他那素來忽視一切的黝黑眼底,突然便帶有了一絲迷茫不解的意味。 從枕好像知道薛嵐因想問什么。他木然倚靠在堆積成山的鐵制長箱邊,神情冷漠如舊,亦不曾含有半分驚詫與倉皇。 他便像是一只毫無情緒的木制傀儡,赫然站在旁人眼前,卻從頭到尾都在演繹著非人才能有的理智與瘋狂。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究竟是為什么,要帶你來看這些不堪入目的污穢之物?!睆恼淼?,“你也一定在想,他人暗中運輸流通的私貨,與你又有什么干系?!?/br> 薛嵐因沒說話,尖銳的目光擦過箱中腥臭刺目的大量人血,一時只覺煩躁厭惡至極。 “我很明確地告訴你,嵐因兄弟。這一批馬車運送的鐵箱,在集中遮蓋密封過后,一小部分為了避人耳目,會在南北兩域的各大黑市內不斷流通販賣?!?/br> “但這一切,都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幌子……” “真正另一部分新鮮巨量的人血,它們最后實際送往的目的地,不在別處,正是聞翩鴻所在的沽離鎮……聆臺山?!?/br> 第149章 易碎 彼時天色將暗不暗, 黃昏方過, 紅霞散盡,故而窗臺布滿灰塵的側角,隱隱只剩下一絲半縷慘淡熹微的光線。 晏欺是被一陣密而急促的腳步聲響猝然驚醒的。那會兒屋內燃起的炭火尚未熄滅, 噼啪在腳邊燒得正旺。 他睜開雙眼, 自冰冷沉厚的被褥間勉力直起腰身。耳畔仍舊是接連不斷的異樣動靜,似頻頻響在客棧古舊生苔的樓梯間,又似響在鐵欄布滿銹痕的邊緣。 那聲音談不上有多明顯,甚至和著室外若有若無的幾陣寒風吹拂, 還能就此掩蓋至模糊難辨的程度。 但晏欺素來警覺多疑。只匆匆側耳聽得一遍,便一個翻身站了起來。 那時榻上雙目緊閉的程避還正睡得憨熟,忽覺地上溫暖的炭盆嗖的一聲, 被人強行蓋得熄了。隨即睜大眼睛朝前一瞪,竟是晏欺定身扶在床沿,伸手,用力扯他:“……別睡了, 醒醒?!?/br> “師……師叔?” 程避滿頭昏沉, 還待說些什么。身前倏而一輕,晏欺硬拽著他的胳膊, 縱身踏上了頭頂空闊的房梁。 “怎么回事……” “別出聲?!?/br> 晏欺空出一指,對他簡單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兩人借著窗前微渺一縷光線朝下俯視,程避先時不明所以,而后沒過多久,便聽房間木門吱呀一串微不可聞的輕響, 隱有腳步聲起,似有人正緩緩跨過門檻,朝二人適才小憩的方位摸索前行,飽含一分打探意味。 程避呼吸一滯,登時心跳狂如擂鼓。若非還有晏欺在旁守著看著,他恐是要當場驚呼出聲。 但見房梁下方,鬼鬼祟祟摸進兩道高大壯碩的男人身影。周圍光線暗極,看不清另外兩人面容,程避卻是駭得手腳發抖,身體分明掛在房梁頂端,呼吸卻緊貼地面,連帶心臟都是冷中裹挾火燙的熱度——興許再害怕一些,他便能毫無征兆地跌落下去,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這一路逃亡而來,傷病雖說已成常態,但自打長行居慘遭損毀之后,程避日夜憂思成疾,除此之外,更是對突發事件徹底喪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 而今致命危急再臨眼前,薛嵐因與從枕兩大靠山均是不在。如此狹窄陰暗一間房屋,便剩僅僅得他,以及身旁那位修為散盡的晏小師叔兩人。 ——程避對他的小師叔,從來不抱任何期望。失去禁術護體的魔頭晏欺,那就是繡花枕頭一個,沒了真氣修為兩者運作,他連曾經慣用多年的涯泠劍都沒法再提起。 而此時此刻,他們全靠一身力氣懸在房梁之上,偷闖房間的兩個男人只需稍事抬頭,便能無一例外瞧出目標何在。 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偏偏程避和晏欺一頭霧水,壓根不能斷定這二人選擇上門突襲,行動卻如此大意粗魯——究竟又是意圖哪般。 如果是誅風門亦或是聆臺一劍派來的人,他們原沒必要發出任何一絲引人注目的響動。 如果是類似先前一批失去理智的魔怔暴民,他們又不會這般小心謹慎,竭力隱藏自己的行蹤。 程避面色青白,雙手緊緊抓握用以支撐房梁的木制長桿。他感覺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可低頭往下窺探的時候,那貿然前來的兩個男人仍在頂下徘徊不斷。 ——先時探長手臂,將榻上一層被褥棉絮徹頭徹尾掀個底朝天??礃幼?,像在竭力搜尋什么,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復又分頭開始行動。一人走到窗前,扯開長簾試圖向外探出腦袋,一人走到里屋衣柜旁邊,揮動手腕,抽開腰間一柄四尺有余的長刀。 那一瞬間,程避急促的呼吸幾乎要隨著心中涌至極端的恐慌,一并猛沖出喉嚨。 他這一輩子倒霉透頂,從沒遇過幾件順風順水的好事——其中最慘那幾件,便是在人刀口下生生碾磨過的。 父母雙雙斃命,倏而在程避面前血花四濺,因此迫使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對旁人手下兇狠鋒利的刀劍,帶有一份接近于窒息的懼意。 他現在也覺得自己要死了,還是不明不白那種死。 有那么一種絕望——因天生命賤而茍且偷生的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最終也逃不過死亡的親密眷顧。 也許就在無聲眨眼的一瞬間,那兩個未知身份的高壯男人,即刻便會提著長刀狠狠砸上房梁—— 隨后,他程避如此蠢笨,鐵定頭一個落下腦袋。 再緊接著,就是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師…… 叔。 可惜,想法并沒能跟上行動。程避尚沉浸在焦灼的幻想當中無法自拔,下一刻,晏欺已順著房梁的末端縱身飛了下去。 他身形纖瘦,落地的動作迅捷而又飄逸,待程避回眼朝他望去的同一時間里,只見一道落雪般的白影猝然往前,修長膝蓋朝上一勾,堪堪抵上墻邊男人肆意伸長出窗的脖頸—— 程避臉色煞白,一聲帶有顫音的“師叔”還沒沖出喉嚨,卻只聽得咔嗒一陣脊椎碎裂的脆響,那男人連連仰頭發出痛苦的慘叫,嘴巴卻被晏欺隨手扯開的棉絮捅進去堵住。 此后,伏身在衣柜旁邊的另一人驚覺有異,慌忙拔刀轉向,猛然朝晏欺所處的方位蠻力揮掃而出! 那力道是實實穩穩用了近九成,無奈周遭地形限制,房間狹窄,人的活動范圍著實不夠用以揮動武器。 而今長刀光現,晏欺身形一閃,即刻挾持著窗邊那人疾退數步,猝然喝道:“把刀放下!” 手下的男人脊柱碎盡,彼時神識混亂,唯一的感覺便是頸間劇痛,仿若針扎。后時聽得晏欺出聲命令,便忙是睜大雙眼,歇斯底里地朝著同伴嘶啞吼道:“刀……刀!放下!快放下!” 握刀之人明顯一愣,旋即冷冷笑道:“……誰他媽管你是死是活?老子要的就是尸體,來幾具都行!” 說罷,長刀脫手,又是狠命朝前一揮。晏欺一時躲閃不及,索性雙臂用力,將手下男人提了起來,佯作格擋—— 不想,他那同伴竟是當真薄情?;钊嗽谇?,眼也不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毫不猶豫將人給捅了個對穿。 程避一人還掛在房梁上手足僵硬,一晃眼,刺目鮮血頃刻濺了滿地猩紅。再看晏欺時,他手里震斷脊椎的男人已經翻了白眼,喊都沒能喊出聲來,人已在他同伴刀下作了亡魂。 隨之而來的,即是另一人急促下落的第三刀。晏欺找不到其他東西作為威脅,便松手將尸體拋下,此后一個翻身躍上榻邊,揀起一床被褥朝外一掀,片晌之余,只聽得嘶啦一聲布匹撕裂的異響,揮出去的長刀穿透布面,人卻被那鋪天蓋地的棉被兜頭捂了個嚴實。 晏欺想也不想,抬腿便是一記橫踢。腳跟正中那人后腦,猶是一道骨骼碎裂的悶響,程避仍在晏欺一氣呵成的迅猛動作中沒回過味兒,男人已連著手中長刀一并斜飛出去,砸上衣柜給撞得東倒西歪。 一時之間,滿室狼藉。 血污濺滿石墻,導致整間房內充斥著一股濃而刺鼻的腥臭氣息。 程避只覺自己做了一場亦真亦假的幻夢。第一反應,便是回頭否決適才情急之下,對這位同門師叔做出的一項誤判。 ——實在太可怕了,甚至遠遠超出他對眼前未知敵者所帶有的僵滯與恐懼。 平日里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師叔,走路靠扶,吃飯要喂,那便是徒弟端在掌中一只嬌柔易碎的花瓶。 程避一直以為,這花瓶是作好看用的,沒了修為,那就跟沒穿衣服一樣,并不存在任何實際價值。 時至今日,他適才明白那江湖上人人皆懼的魔頭晏欺,究竟狠在什么地方,又強在什么地方。 那時程避還在房梁上掛著發怵。 晏欺卻是彎腰將那突襲前來的男人給壓制住了,一回頭,見師侄仍是一副丟了魂的傻樣,便耐不住額角青筋一浮,凌然揚聲喚道:“傻愣著做什么?過來幫忙??!” 手邊的男人體型健壯,四肢有力,即便被人縛在一捆沉厚的棉被當中,依然能夠止不住地四下掙扎。 晏欺一人按不住他,試圖喊程避出手幫忙。不料這小子叫他一聲呼喝,瞬時回過味兒來了,方才那些詫異、佩服、以及說不清的畏怕與驚駭,紛紛化作對死亡的排斥與恐慌。 程避稍一開口,鼻腔里便滿是一股要人命的濃烈血味。 他偏過頭去,眼底亦跟著沒入大片刺痛尖銳的猩紅。于是他立馬就頹了,手勁跟著一起松了下去,整個人撲通一聲跪坐在地,腦袋朝下磕出連串觸地的尾音。 晏欺還待說點什么,程避出于禮貌勉強抬了抬頭,卻是鐵青的面色,似有不適。兀自一人耐了半晌,終是堅持不住,正對著他那位窮講究愛干凈的小師叔,“嘔——”的一聲吐了滿地。 晏欺:“……” “對……對不起?!背瘫芴撊鯏[手,氣若游絲地道,“我實在不習慣……不習慣看到這些?!?/br> 滿目狼狽的血跡,以及打斗過后空氣中充斥飄溢那一種危機四伏的緊迫感。 晏欺怔了一怔,著實沒話與他交代,想了半天,也只低低罵了一句:“出息……” 隨后回身過去,望向一旁胡亂掙動的陌生男人。 “放……放開我……你……你他媽的……”他雙手遭得晏欺以膝抵壓,便獨剩兩條粗腿用盡蠻力,在外發了瘋地不斷抽搐擺動,“你們……你們誰都別想逃——但凡在這兒住下的,有哪一個不是被送去吃抹干凈的?” “奉勸你們,趕緊放我起來……不然上頭查問下來,錢沒拿到,我們誰都得死!” 第150章 端倪 “放開我……你們, 你們放開我!” 屋內光線昏暗如潮, 原該是靜謐一片的風雪寒夜,卻仍有男人劇烈掙扎的咆哮聲響起伏不斷。 程避在旁瞧得心焦,幾乎有些站不住腳, 于是斂了面色, 哆哆嗦嗦與晏欺道:“師叔,要不……咱把他嘴巴堵上吧?如今夜深,恐會擾人清凈??!” “堵什么堵?” 晏欺抬腿將那男人狠狠踹過一腳,厲聲道:“這個下作東西……還等著問他話呢!” 程避滿面冷汗道:“問什么?” 晏欺倏而伸手掰過男人下巴, 喝道:“少嚷嚷,直接說,來做什么的?” 男人閉口不言, 暗光下睜大一雙駭人的眼睛,好似要將程晏二人生吞活剝干凈。 他有那個骨氣,晏欺卻沒那個倔氣,回頭向程避道:“把他手腳按住?!?/br> 程避應言上前, 費力將人手腳壓勞。晏欺則傾身過去, 自他那布衣內襟中四下查探搜尋。 “你他媽……干什么,住手!給老子住手!他媽的, 混賬……娘娘腔!小白臉!” 猝然遭此待遇,男人便像是被狗咬了一般,又一次開始瘋狂扭動掙扎。如此大力之下,程避險些沒將人摁住,好在晏欺反手一記耳光摑在男人側頰, 啪的一聲脆響,繼而自他沉而厚的冬衣里端,撈出一枚近似于令牌的金屬物質。 粗略一摸,質地不錯,約莫不是什么劣等產物。晏欺順勢燃過一盞燭臺,將那令牌擱手里仔細一看,極其稠密的紋路,要說特別,其實也沒什么特別,但令牌正面隱隱約約刻有一行小字,想是年代已久,如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