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41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畫面陡轉,仍舊是殿堂外圍坎坷悠遠的青石長階,只是周圍四下鮮有人煙,安靜無聲,僅有方才那黑衣男人獨自倚在紅褐色的高大廊柱里側,雙目斜視,一言不發凝向薛爾矜的眼睛。 與此同時,薛爾矜也在淡淡抬眼看他。 片晌沉寂過后,薛爾矜微微曲起手指,自袖中緩緩取出一枚物什,攤開擱置于掌心中央,正對著他,面無表情,卻勝過萬千言語。 那是適才他二人交手之時,黑衣男人傾力出指一點,佯作保護莫復丘的模樣,實際是在無人意會的情況下,悄然自薛爾矜手中,塞下了這樣一枚rou眼難辨的小小物件。 五指并攏,在那手掌舊傷交錯的疤痕之間,靜靜躺著一枚紋樣特殊的鎏金方戒。 細密的漢文與活劍族的古文字交相纏繞,幾乎是彼此鑲嵌得難舍難分。 無需過多端詳,僅憑最基本的一次輕微觸感,薛爾矜便能輕而易舉認出方戒表層刻有的一行小字—— “谷鶴白”。 ——那是專屬于兄長的名諱。 谷隨母姓,正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 因著素日里兄弟之間親近熟絡,薛爾矜極少會以“谷鶴白”三字來稱呼自己的兄長。就這么時間過得久了,似乎也漸漸淡忘了他原本該叫什么名。 可是那枚鎏金方戒,乃是每個活劍族人生來必有的貼身之物。若非情況緊急,它絕無可能出現在旁人的手上。 絕無可能。 “說吧……” 薛爾矜手腕微旋,將那方戒握于手心緩緩收緊。暗沉陰郁的一雙眼睛,直截了當迎上男人空洞無謂的目光,一字一句自齒縫間道:“他……人在哪里?” 第109章 無懼 “薛公子是個聰明人?!?/br> 黑紗下一張異常嚴峻的面孔, 似乎不可否認地朝上勾了勾唇。笑容漾得顯而易見, 卻并未將內一層真容輕易示于人前。 薛爾矜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厭極了那般輕佻的笑意,隔著沉厚一層黑紗, 惡寒的氣息撲面而來, 叫人厭倦,亦帶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躁意。 “別賣關子?!彼麛Q了眉,頗不耐煩地出言催促道,“人是落在你手上, 我知道——要說什么,直接開口便是?!?/br> 男人頓了一頓,很快應了聲道:“那些每月送出去的信……” 薛爾矜道:“是你遣人遞到我手里的, 我猜到了?!?/br> 男人笑道:“看來你什么都知道,原本無需我多言?!?/br> “你就說說,這枚方戒,為什么會出現在你的手里?!毖栺骈]了閉眼睛, 略有些低啞地道, “你們聆臺一劍派,表面上只囚我一人在手, 實際背地里,還偷偷留了一人,作為日后防備各大門派的利器?” “不,這一點,是你猜錯了?!蹦腥藫u了搖手, 聲線平緩道,“人確是在我手上,但此事要說起來,與莫掌門本人之間,并無瓜葛……” 話音未落,但聞耳畔一陣凌然風聲擦面而過,男人揚臂劈手,正巧接下薛爾矜突襲前來的兇悍一擊,隨后利落翻轉手肘,將那堅韌腕骨生生摁于掌下,轉身一扣一拂,幾近在瞬間壓制得牢不可破。 “我勸你,不要想著在這里動手?!蹦腥素Q起一根手指,輕而準穩地,無聲抵上薛爾矜指縫間熠熠生輝的鎏金方戒,顧自摩挲片刻,聲線猶是疏淡如常,“且不說如今的聆臺山下高手云集,在那沽離鎮上大群居心叵測的外來人物,一旦嗅出一星半點與活劍族人相關的氣息……結果當是如何,你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br> 薛爾矜雙目猩紅,早前臂間刻意劃開的一長道傷口,已漸有再度開裂之勢:“……我從不畏死亡?!?/br> “你可以不怕死?!蹦腥俗肿终D心,聲如玄鐵一般沉重,“但是……‘他’怕,而且怕得徹底?!?/br> 聞言至此,薛爾矜周身一層沸騰灼烈的活血,倒像是倏然被人澆過一盆涼水似的,從頭到尾,迅速降至深淵般的枯冷極寒。 他喉頭攢動,眼底是說不清的錯綜恨意,然那聲線卻是微微發著顫抖的,像是真的冷了,一時又尋不得半點物什予他憑依。 “……你想做什么?” 他如是問了,卻遲遲得不到回答。 那黑衣男人面前罩著一層沉厚的長紗,眼底也當真是覆了一縷模糊的薄霧,暗而沉的,叫人心里沒由來地發著怵。 “我不想做什么,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彼f,“你的兄長,在我手里過得并不算差。最好的條件和待遇,足以護他一世安穩……只不過與你一樣,遮天蔽日,晝夜困守于一處方寸囚籠之地,此生不得散漫自由?!?/br> “巧的是……他并不厭倦這樣的生活。你那位兄長,遠比你本人要溫順安分,他既喜好寧靜,我便賜他長久寧靜——終歸是知足常樂一個人,即便身在囚籠,遍地枷鎖,他亦能夠活得無怨無悔,沉湎安適于此?!?/br> 薛爾矜眸底一澀,繼而沉聲問了他道:“那你留他做什么?別告訴我,你對活劍族人感到好奇,所以日夜關他在身邊,只為探查他一舉一動?” “我沒有那么多的閑情,研究一條低微的野狗是如何在世上生存的?!蹦腥藬偭藬偸?,在薛爾矜顯然攥緊的雙拳下冷冷笑了一聲,隨即漫不經心地出言應答道,“我的目的很簡單——困住他,作為世上唯一能夠脅迫你的條件,命令你,分出活血,鎮壓外界一切將欲興起的隱患與紛亂……” 男人頓了頓,挑眉看著薛爾矜,看著他那張忽然變得鐵青,卻壓根無可反抗的憋屈面容,只覺得有趣,有趣得讓人興奮。因而又道:“……你大可放心,莫掌門不想傷你性命,我也不會私自違抗他的意愿,出手與你兄弟二人為難?!?/br> 薛爾矜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嘴里說出來的話,我不相信,也并不打算相信?!?/br> “不,我是個實在人。眼中裝得下名與利,便再容不得其他什么礙眼的東西?!蹦腥宋⑽P起下頜,鋒利的棱角從側面看來,像是一把久經磨礪的霜刀,“我在聆臺山上呆了足有四年之久,迫切邀功,急于掌權,但如果只是執著做些瑣碎無謂的事情,根本入不了師兄的眼?!?/br> 薛爾矜沒有說話,也不想看他。 “你只需幫這一次忙,讓所有人知道,最后勸服你自愿供給活血的那個人,是我?!?/br> 男人似海沉龐的眼底,并無情緒起伏,獨那黑紗下方微微抿起的薄唇,有意無意朝上揚起,形成一道倨傲難言的弧度,“這樣一來,你的兄長得以保全性命,安穩度日,你——也能夠回到洗心谷底,每月如愿收到他一封書信,以報平安……如何?” ——簡直……笑話。 太可笑了,他究竟在說些什么? 迫切邀功,急于掌權? 薛爾矜仍然記得自己當時的表情。嘲諷?鄙夷?然而流露出來更多的,還是對他這般心態的一種不解。 想要爬得更高,所以不擇手段,做出忤逆莫復丘意愿的事情。 私自囚禁活劍族人,在當時風云動蕩的南域一帶,毫無疑問是件足夠引人惶恐的重罪——人人皆想得到的東西,但人人不敢伸手去得,因而立下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將活劍族人,軟禁在四十九道結界防守的洗心谷底。 而現在眼前站著一個無名無姓的普通男人,他一無所有,但心中妄求甚多,所以壯著膽子,肆無忌憚地對著薛爾矜說—— 還有一個活劍族人,在我手里。 你想他活命,必須遵從我的指令,取血分得眾人,借此彰顯我的功德。 荒唐! 薛爾矜拂袖轉身,索性不想牽扯出任何或怒或憎的表情。 然身后那人卻是不依不饒地,揚起嗓音,極盡清晰地開口說道:“……我知你一向自尊薄情,即便由你兄長在旁人手中自生自滅,于你而言,也不過是件不足掛齒的小事?!?/br> 薛爾矜沒有轉頭理他,存了心的往回處走。彼時他心下煩悶躁動,無意與人再生糾纏,唯一意識清明的,便是想借著手中尚未愈合的傷口,一了百了,殺了他,將他斬至碎尸萬段,片甲不留。 “薛爾矜?!?/br> “……薛爾矜?!?/br> 身后的男人,接連喚了他兩次。第二次的時候,似乎是帶了笑的,聲線嘶啞里,攜著一絲刺耳破碎的尾音:“我知道,洗心谷底還有那另一位——罪膽包天,無所不能。你是想著,往后有他作靠山,所以你的兄長究竟是生是死,都無所謂了?” 前行的腳步忽然朝后一頓。薛爾矜深吸一口氣,卻還是背對著他,勉強開口道:“你說這么多,無非是想讓我同意,乖乖做條砧板上的活魚,任人宰割?!?/br> 男人既不點頭,也不否認。淡定如斯,從容至終。 “……罷了,我答應你?!?/br> 在他無法預見的另一面陰暗角度里,薛爾矜微微側了腦袋,雙眼瞇起,看似毫無怨念地應允他道,“只需我自愿分出活血,兄長在你手里,便必定會安然無恙?” “是?!?/br> “那樣也好?!?/br> 那是再好不過了。 薛爾矜面色陰冷如潮,在那淡薄如舊的嗓音之間,某些異樣涌動的情緒正在不斷滋生,蔓延,乃至最終,無聲將整顆獰惡的心臟逐漸攥緊。 取血于一個活劍族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能夠在萬人注目的情況下,肆無忌憚地自行創傷,取出大量無人能夠壓制的兇猛活血。 而那些活血最后是用來贈予,還是用來殺孽,掌握權都是在自己手上,無人能夠替他定奪。 所以當時的薛爾矜,做出了一個所有人未曾料想到的決定——他表面答應那黑衣男人所提出的無理要求,卻在背地里盤算計劃著,在取血當日,借用活血殘暴可怖的強大力量,迫使他說出兄長的下落。 ——然后,辱之。 殺之。 一氣呵成。 讓在場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清,于那武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聆臺一劍派里,暗藏著一些個怎般心思詭譎的野獸。 故而自那日之后,薛爾矜在聆臺山下滯留了足有五天的時間。 親眼見證莫復丘在他面前擬定契約,在整座沽離鎮內外投來虎視眈眈的重重目光之下,幾乎是不再帶有任何猶豫與抗拒意味地,一口答允了取血分眾這一項堪稱折辱的要求。 契約既出,很快在武林上下掀起一陣軒然大波。近百門派氏族日夜念著想著,偏偏求之不得的上古血脈,驟然得了消息說要瓜分于眾,便無疑是將多年的妄念應了真,勃勃的野心自此扎了深根。 而薛爾矜自己呢?他表面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次日過了時辰,便回洗心谷里,惦記著早前與晏欺之間的約定。 他心里清楚,晏欺待他,總會有著一層無法化解的隔閡。所以有些事情,包括他的身份,來歷,過往,即便在兩人看似掏心掏肺的情況下,晏欺也不曾予他知曉。 十六年前的薛爾矜,不比十六年后的薛爾矜那樣灑脫自在。他生性偏執,也有著旁人很難理解的一種敏感與自卑。 因此這次離開洗心谷之后所引起的一切是非紛亂,素來話多的他,并沒有選擇向晏欺坦白實情。一方面他是存了私心,認定晏欺與他尚存芥蒂,既是有意隱瞞,倒不如相互瞞了也罷——但在另一方面,他害怕晏欺卷入是非,受到外來勢力的一致排擠,加之那黑衣男人語中態度不明,很難想象他會在暗中做出什么對晏欺不利的事情。 說白了,是想袒護。只是不甘,甚至那不甘里還夾帶著大多無法言說的困苦。 這般復雜隱忍的情緒,在回到洗心谷與晏欺再見面的那一瞬間,終究是克制不住,在他面前毫無保留決了堤。 那是他在這漫漫無邊的四年以來,第一次想要捧在手心里,呵護一生的人??! 然而彼此之間,相差實在太遠。 一個目光悠長,盼望遠走高飛,踏遍腳下繽紛的每一寸土地——一個命數已定,生來輾轉奔波,只為從一處囚籠,不斷地轉移到另一處囚籠當中,永世不得自由。 他喜歡晏欺嗎? 毋庸置疑,是喜歡的。 但當他迫切回身想要追尋晏欺漸遠的腳步之時,在那雙清澈淡薄的眼睛里,看到了顯而易見的疏遠與逃離。 自那時起,薛爾矜原本昏暗一片的世界,再也無法燃起哪怕一寸半縷微末的燈火。 第110章 破碎 初冬的洗心谷底, 下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雨。薛爾矜在谷外割開手臂造成的創傷, 回屋時雖已漸呈愈合之勢,體內沸騰躍動的活血卻還在無所顧忌地發著高熱,幾近要將那一副脆弱的四肢百骸生生燃至枯竭。 他落了夢魘, 入眠時又燒得渾身guntang, 因而一旦闔上眼睛,滿腦子便是一道接著一道光怪陸離的錯落身影。 先時兄長拉著他的小手,一步一步踏過遍地腐爛破碎的殘肢,從那尸山血海里探出一寸驚恐戰栗的目光。 繼而他微微笑著, 低下了頭,蹲在薛爾矜身邊,字字溫柔低沉地對他說道: “……別怕, 哥會保護你的?!?/br> 自那之后,每一次夢醒后睜開眼睛,面前都是一重又一重形同鬼魅的陰森囚籠。 身邊原有的同伴血親相繼離去,唯一剩下來的, 便只有兄長單薄無力的半面肩膀。他那一雙溫暖的大手, 伸出來,十指展開, 輕輕握住薛爾矜的,一遍一遍開了口,不斷向他承諾道:“別怕,我會一直在的?!?/br> “別怕,爾矜?!?/br> “我就在這條路上, 等你回來?!?/br> 我就在這條路上,等你回來。 可他獨自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身前身后始終都是空無一人。 薛爾矜覺得自己身在冰窟,卻又同時身在火爐。受盡了四年之久的煎熬與痛楚,最后顫抖著朝外探出雙手的那個時候,終于出現了一抹雪白的模糊身影,一言不發地站定在他身邊,像是滿室黑暗中的最后一星燈火,亮得出塵,亦是暖得入骨。 薛爾矜仿佛一把抓住了什么,用那幾乎能將人揉碎的力道,費盡周折想要留住他,渴望他需要他……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他。 一個在陰影暗角里孑然獨行久了的人,驟然看見一握光線,便是拼了命的,撲上去,沖上去,捧著它,牢牢實實攥緊在手心里,只求那星星點點微渺的光暈,能永遠驅走盤踞在他身邊的孤寒。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屬于他的,終究不會是屬于他的。 晏欺曾經手把手地教他讀書,教他習字,教他打獵,甚至一本正經地與他說過許多易懂難懂的道理。 他對他說:“你要認真想學東西的話,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聲‘師父’?!?/br> 于是薛爾矜允了。是當真將他捂在心窩里養護著,怎么樣都是好的——只要晏欺還在他身邊,不再留他孤單一人。 薛爾矜實實在在捧出了一顆真心,全心全意地,試圖交付給他。 然而這時的晏欺,卻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去,冷冷出聲回絕道:“我活在這世上一輩子,不是為了叫人日日夜夜捧手心里養?!?/br> 是了。 晏欺他不喜歡這樣。 晏欺不喜歡被困在籠子里。 晏欺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看不起他,甚至對他飽含著一絲鄙夷的想法。 薛爾矜緊閉雙目,周身駭人的活血像是一頭掙開鎖鏈的兇獸,無時無刻,想要沖破身體最原始的那一層桎梏,將他徹底撕碎吞并,生生噬咬至身首異處,不剩半片殘渣。 可他醒不來啊—— 那般急雨錐心的夜晚。他似躺在世上在最為冰冷的死角,飽受苦寒折磨,血管里躍動不斷的液體,亦在同時遭受酷烈嚴苛的壓制,久久按捺于身體內部,仿佛永遠難以沖突而出。 他試著睜開眼睛,卻是怎么也沒法睜開。他想要開口說話,雙唇卻是無力而干澀的,發不出半點聲響。 他難受到了極點,甚至瀕臨死亡的邊緣,偏偏在這絕望而又無助的時候,有人輕輕將他攬住,溫暖的掌心,無聲貼在他早已汗濕的后背,像是最初兄長伸往他面前的那只大手。 有人在低頭親吻他,溫柔又虔誠的。有人在張開雙臂抱著他,極盡珍惜與憐愛。 那定是薛爾矜自有意識以來,做過最美好的一場夢了。他有些不愿醒來,甚至由衷盼望著能在這一場虛幻無形的大夢里,做一個最幸福的普通人。 之后不必再留困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小山谷里,日日夜夜守望著那份幾近可笑的執著。 ——但這又怎會是真的呢? 他那怯懦到骨子里的可憐兄長,正讓人肆無忌憚地把玩在手里。但凡由他不慎做出任何一步出格的舉動,便是天翻地覆,粉身碎骨,再無活路可言。 死亡所帶來的陰影,似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他們誰都沒能力將它掙開,卻是想要撐起手掌,越過眼前密切交織的網面,摸一摸外界碧藍透亮的天空,廣闊無垠的河山。 薛爾矜竭力伸出雙手,是想要出去探一探的。然而夢醒了,眼睛里還是晏欺那張疏淡寡情的側臉。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難受到喘不過氣來。他走過去,將晏欺溫軟的身體徹底擁住,拼死拼活地攬往懷里,力氣大得不講道理,聲音卻是異常破碎的,像是孤犬臨別時最后的嗚咽。 “……你別走,別走!我不準你走!” “我喜歡你啊,或玉!” “是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種喜歡?!?/br> 晏欺在他臂彎里,驚愕,掙扎,猶豫,隨后一點點地失了力氣,也失了勇氣。好像終于累了,攤開一只手,滿心無可奈何地對他說道:“……我帶你出去,我們一起去感受外界不一樣的生活?!?/br> 他說:“你什么都不用害怕?!?/br> 聽到這里,薛爾矜忽然就愣住了。 半晌,搖了搖頭,緊抱晏欺的雙手,也在無意識里松開。 ——晏欺說,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兄長也說,別怕,我會一直在的。 薛爾矜抬眼望著晏欺,只覺所有的一切,既熟悉,也陌生。 他松了開手,指節一根根的,從晏欺雪白的袍角邊緣緩緩撤離。 他心里沒有那份底,便是駭得誠惶誠恐,事事如履薄冰。晏欺也是不曾留底的那個人,因而斷情斷得干脆利落,決不輕易回頭。 “……你要走了嗎?” 洗心谷底,七七四十九道氣場結界,每一道,都是刀劈斧鑿般的雄渾壯闊,牢不可破。 那時的薛爾矜不肯死心,便一直在問他:“……你不留在這里當我師父了?” 晏欺沒有回頭,只是木然握著手中長劍,聲線低淡地應了他道:“我說了要帶你走,是你自己不肯走,怨得了誰?” “一起走嗎?”他定身站立在結界光圈的最邊緣處,仍舊面無表情地說道,“……出了洗心谷這層籠子,外面的世界地闊天長,任你逍遙自在——屆時我再當你師父,日夜教你識字習武,難道不好么?” 好一個地闊天長,逍遙自在。 他又何嘗不想拋卻一切,陪同心中喜愛的那個人,一并自由放任,以天下四海為家? 可他若就這么毫不猶豫地走了,留得兄長一人在后聽天由命,又會是怎般一個難以預料的結果? 薛爾矜遠遠望著他,喉嚨已然澀得發痛:“不行……我不能走,我……” “你是不想走,我必須得走?!标唐蹟[了擺手,示意他無需多言,“反正我說什么你都不聽,你愛留便一人留在這里罷?!?/br> “你……你不要走好不好?”薛爾矜哽咽道,“我愿意喊你師父,以后天天喊,年年喊,喊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不走,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晏欺背對著他,一襲潔凈的衣袍像是冬日極寒的冰雪。他那鋒利不失陰柔的五官,在做出任何類似于輕蔑的表情的時候,都是刻薄得近乎殘忍的。 “不必了?!彼f,“誰稀罕你那兩句要熟不熟的稱呼?” 言盡于此。 他終是拂開衣袖,轉身邁開了沉重的步伐,一點一點沒入遠方望不盡的無窮黑暗,與那身后之人拉開一段無法跨越的鴻溝。 晏欺走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薛爾矜怔然定在原地,直到后時回過心神,整座寂靜無聲的洗心谷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終于害怕了,故而倉皇而又無助地吶喊出聲道:“……別走,別走!” “或玉,不要走!” “或玉!” 沒人再搭理他。 甚至沒人再回頭看他。 這一次,晏欺走得徹徹底底,饒是一點痕跡也不曾留下。 薛爾矜全身戰栗似的發著抖,那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彼時閉了又睜,睜了又閉,仿佛在強行確認什么,只覺眼前的一切都是錯亂的、虛假的、不切實際的。 他突然開始后悔——為什么要答應莫復丘提出的請求?為什么要為了他懦弱的兄長,甘心委屈至此? 憑什么? 他是可以走的,永遠伴在晏欺身邊,哪怕晏欺并不喜歡他,至少有那么一個人,牽引他,陪護他,叫他不必再受孤苦帶來的痛楚。 他拼命搖著頭,大口呼吸著伸出手,沿著四十九道結界裂開時遺留的縫隙,試圖追上晏欺離開時的腳步,跟上他,義無反顧地抱他在懷里,與他十指相扣,耳鬢廝磨:“師父,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薛爾矜大概是瘋了。 是瘋了。 他紅著一雙眼睛,喉嚨在隱隱約約打顫,分明是一副悚然至極的神情,那纖長的五指卻是毫不留情的探出去,將臂間方愈合不久的傷口掰開,扯爛,撕得血rou模糊,guntang的活血沿著破碎的地方汩汩淌了下來,連帶周遭完整的皮膚一并灼得焦紅。 他仿佛沒有知覺,將那不斷躍動的血液凝在手心里,任由它急劇變化伸縮,最終聚成一柄尖銳的短刃。 隨后,竭盡全身的力氣,舉起刃口,正對結界的邊緣,幾近是失去神智地,朝下狠狠揮動而去—— 錚的一聲,嘩然嘶鳴。 自耳邊滾滾傳來的,卻并不是氣場結界破碎的聲音。 有人在他身后低笑。沉而緩的,比起嘲諷,更像在憐憫。 “好笑啊,薛爾矜?!?/br> 他那聲音是嘶啞的,卻也是沉龐的,仿若山口徒然壓下的巨石。 “你該拿面鏡子照上一照?!?/br> “你如今這副模樣,當真是好笑極了?!?/br> 第111章 奪皮 薛爾矜回過頭去。與此同時一并自他手心猝然揚起的, 還有那柄堪稱兇狠利害的血刃。 刀尖朝內, 橫推而出。刃邊泛著火灼般的高溫,像沸水,又像玄冰, 那力道是實實穩穩能要人命的, 揮掃出去,正對身后那人笑至瑟瑟發抖的咽喉。 倏而一陣風來,吹得男人交纏滿面的黑紗,逐浪的海潮一般飄飛而起, 若有若無的,隱現出他略微上揚的唇角。 也就是那么匆匆一瞬,薛爾矜愣住了。 那口子血刃硬生生擱在男人喉頭近一尺之處, 停滯不過片刻,自他背后驟然升起一道碧色光暈,轉眼剎那,一柄通體幽綠的巨型石刀破空而出, 幾乎在血刃止步不前的同一間隙內, 雄厚刀風緊逼而上,堪堪壓向薛爾矜毫無防備的面門—— 寒風乍起, 再次將男人隱在黑紗下的面容吹出一星半點削尖的輪廓。 薛爾矜瞳孔一縮,還待張口說些什么,那石刀偏是不饒人的,狠狠砸落下來,借著虛力, 將那橫擋半空中的血刃攔腰斬斷,淋漓的活血登時四分五裂,洋灑飛濺著散了滿地,盡是刺目猙獰的猩紅。 隨后,陡然直降,兇獸獠牙般殘忍凄厲的刀邊,逆風襲上薛爾矜尚還抬起的半邊臂膀。 撕拉的一聲。也就那么短短的一瞬之間,硬生生,毫無征兆地斬下他傷口崩裂的左面小臂,斷骨決然扯開后躥至心尖兒的悶響,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烈疼痛,從手臂一路蔓向身體各個隱秘不發的角落。 薛爾矜卻只是輕輕嘶了一聲,沒有退后,也沒有倒下。任何繁密的痛感于他而言,早已生得麻木不堪,他一雙眼睛仍舊是亮著的,一絲不茍注視著男人若隱若現的面龐,像在發呆,又像在出神。 因而男人遂了他的意,將黑紗自頭頂一寸寸揭開,一層接著一層,一道接著一道,彎彎繞繞下來,那樣一副熟悉至極的五官,就此在透底的寒風之中顯露而出。 然而當時的薛爾矜,并沒有做出太多的表情。他只是撇嘴笑了笑,復又伸手扶上方才被強行斬斷的左臂,抬頭看他,一字字道:“距離按約取血還有整整一天的時間……你眼下突然出現洗心谷底,又是想玩兒什么把戲?” 男人搖了搖頭,只看著他因急著損壞結界而狼狽不堪的手臂,意味不明地勾起了一雙薄唇。 薛爾矜見他不應,便刻意抬高了音量,道:“說話!” 男人仍是不言,卻順著薛爾矜暗藏鋒芒的冰冷目光,稍稍抬了抬手掌。 隨后覆面的黑紗被徹底扯下,顯露/出一張與薛爾矜幾乎是相差無二的面容。 薛爾矜的笑臉一下就僵住了,尖銳里泛著些許顯而易見的苦楚。 自方才那人發動攻勢那一刻起,他就隱隱約約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他的直覺總是異常靈敏,大概已經猜出什么來了,卻在執著于迷惑自己。 頓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是緩緩開口問道:“我哥人呢?” 男人輕描淡寫道:“……你說呢?” 薛爾矜沒再問他了,裂口的左臂正徐徐流淌著新鮮的活血。他感覺不到有多痛,便順著勢頭猛一發力,將整個胳膊擰了下來,骨頭連同血rou折斷時涌出的血漬攥在手心里,擱在指縫里,帶著灼燒的溫度,再次形成鋒利無比的刀刃,自半條腥黑的手臂上冒出兇煞尖銳的根。 活劍族人,既稱活劍。他們全身上下,從皮囊到血rou到骨骼,都是足以讓普通人為之驚詫震撼的迅猛利器。 斷骨重鑄,燃的是血,也是活劍體內積蓄已久的蠻力。他那整條左臂揮出去了,散開漫天guntang的血點,濺打在那男人隨風飄逸的層層黑紗上,亦在無形中,與他手中墨色的沉厚石刀相抵相融。 二人之間來往數招,皆是薛爾矜一人攻勢兇悍強勁,男人注重防守,屢屢后退,看似不敵,實則腕間力道意在克制,一撤一擋,一擊一推,去時利落,回時穩妥,剛柔并濟,進退有度。 硬要說起來,活劍族人雖天生頑強不屈,體態剛勁,但那一身形同自殘的猛烈功夫,是與生俱來的,而它裹挾的力量,也是接近毀滅性的。 薛爾矜適才失了大半血液,又徒遭一回斷臂,幾乎所有的精力耗費在與那四十九道結界鑿穿打通的心思上,故而再出手時,愈發頹唐,已顯然漸處下風之勢??伤藭r偏像是個死的,忘了怎么收斂,也忘了怎么停止,一心拼了命的往前再往前,猶如一條喪家的野犬,在晏欺轉身離開的時候,在眼前的男人倏然揭開黑紗的時候,就徹頭徹尾地失了神智。 他向來精明聰慧,偏在回眼望見那人與兄長別無二致的五官眉眼之時,陡然駭得不知所措。 “……他到底在哪里?”薛爾矜睜大一雙通紅的眼睛,喃喃的,死死凝向他,斷斷續續地道,“告訴我,你他媽的……快點告訴我!” 他微微顫抖著,染血的斷臂還待向前揮開半尺的距離,卻是隔空被人一把攥住。那男人神情寡淡,蒼白的面色像是薄薄一層草紙,聲音也是麻木低啞的,就伏在人耳畔,字字誅心道:“……他沒了!” 話音未落,倏而一聲痛苦的悶哼。薛爾矜瞇著眼睛,半截殘骨自男人胸口徑直穿透到了后背,不與他任何反應的間隙,已干脆果斷地抽了出來,帶血的五指,方才還那樣溫柔地牽著晏欺的衣角,彼時成了野獸殘暴的爪牙,一節一節擰在他脖間,聲線沉龐地道:“你……再說一遍!” 男人遭他桎梏在手,卻是渾然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