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37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獨他晏欺一人掛著豐埃劍主門下二弟子的名頭,日夜在江湖上為非作歹,橫行無忌。 足以讓易上閑厭他棄他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了。 可惜就現在而言,他們唯一可以就近投奔的地方,也僅僅只有一個。 云遮歡心知肚明,偏是不厭其煩地再三勸慰道:“薛嵐因,晏欺此次南下,多少抱有幾分個人的目的。他原本就計劃前往長行居,事情已定,你又是何故要逆著他的想法私自行動?” “我說什么就是什么?!毖挂虿患偎妓鞯?,“他聽我的,不存在所謂逆與不逆?!?/br> “薛嵐因,你……” “云姑娘?!毖挂蚵晕壬?,倏而喚了她的名字,聲線低淡道,“你身中劇/毒……可我師父,也同樣命在旦夕?!?/br> 他眼睫抬起,黝黑的瞳孔底端,卻是空無一物。 說不清的痛楚與恐懼堆積成山,反而輕易形成了一種接近于冷厲的空白。 “恕我私心,接下來的路程,我只想顧全他一人的安危?!彼?,“在從兄帶來答復之前,易上閑隨時都有可能拒絕他的請求。我沒必要冒這么大的風險,賭他會顧念同門情誼,回頭來醫治我師父的傷勢?!?/br> 云遮歡面帶茫然,猶自不解道:“可是眼下除了長行居,你們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先替師父渡完剩下的內力,至于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說吧?!毖挂虻?,“師父以往常年閉關斂水竹林,我想等他稍稍恢復一些,直接帶他回去也好?!?/br> 斂水竹林…… 云遮歡眸色驟涼,幾欲是咬牙切齒地出聲喝道:“我看你是瘋了!斂水竹林是什么地方?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你說帶他走,就這么直截了當地走了,你究竟有沒有腦子?” 薛嵐因思緒紊亂一片,已儼然聽不進旁人片刻言語。只知此時晏欺在他懷里,便下意識里想要將他護住,嘴上說著要帶人走,可實際上,連他自己也是個無頭蒼蠅,沒了晏欺在耳旁時常提點兩句,他就這么渾渾噩噩的,辨不清眼前的東南西北,亦不知接下來再該怎么去走,或是再該怎么去做。 “薛嵐因,薛嵐因!喂!你若真要往回了走,晏欺會被你給氣死的,快停下!” 他在前魂不守舍地一直走,云遮歡亦禁不住在后叫嚷著跟了一路。 如今大難臨頭,恰逢從枕一去至今未歸,她僅剩唯一的可依賴之人,現在偏像個失了神智的怪物,這叫她怎能不憂心忡忡? 一個人活到頭來,終究逃不過自私這一句形容。 她心底覺著駭然,難免會對即將到來的死期感到恐慌。 若是按照平常的脾氣,她大可轉過身去,掉頭就走。然而此時此刻,她滿心無助倉皇地緊隨在薛嵐因身后,唯恐某個未知的下一瞬間,便會有人催使她身首異處。 “你太固執了,薛嵐因?!彼f,“人生來難逃一死,晏欺總要比你先走,你強行給他續命,又能熬到幾時?” “禁術注定催人早亡,這是任何一本古書上都存有的記載。你師父活到現在這般時候,也差不多該……” 話音未落,前方那人腳步已是驟停。 云遮歡方才意識到自己莽撞失言,將欲補充解釋些什么,卻是來不及了。 薛嵐因無聲回過頭來,原本一雙汲滿水光的眼睛,昏暗而又幽深,無法言喻的悲慟與絕望,能在瞬間將人湮沒吞并,生生折磨至無法呼吸。 那時候,云遮歡一度以為,薛嵐因會因為這樣一句無心之言,毫不留情地與她撕破臉皮。 直到她無意垂下頭去,看見他懷中的晏欺在不斷發出微弱的顫抖。 而與此同時,他那一頭如雪般鋪展而下的三千銀絲,忽而像是開始褪色一般,從發梢至尾端,猝然現出大片與常人無異的烏黑。 第98章 咒散 人常言, 西北一帶地域魂術興盛, 早在誅風門創立之前,便流傳有一套專用以攝魂奪魄的邪流禁術——名為遣魂咒。 逆命途,改生死, 消人劫, 遣魂歸。 晏欺少時雙親離世,恰逢一朝家破人亡,因而時常會過于看中生死。 第一次正式調用修為施動遣魂咒,便是為了挽留昔日最為敬愛的恩師。 但很可惜的是, 他沒有成功保下秦還一條性命,獨獨留下一縷記憶殘缺的幽魂,禁錮在長行居中飽受無盡歲月蹉跎。 而那第二次, 就是在十七歲那年,義無反顧救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徒弟。 好在這一回,活劍族人頑強驚人的生命力,并沒有讓晏欺再次失望。 薛嵐因從那一絲半縷毫無意識的殘魂, 日漸結成了有血有rou的實體, 而同一時間里,晏欺也在與他相對應的恢復速度下, 不斷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最開始,還只是在洗心谷一戰中瞬間白了滿頭。待到后來,干脆連生長的規律也與普通人產生了巨大的差異。 他相貌清秀,體型纖瘦,近十余年仍舊保持著初時現于人前的年輕俊美。 所有人都認為, 他是個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至今容顏未衰,恰是他修煉禁術護體的證明。 可誰又料,江湖中人所一致畏懼、嫌惡、避如蛇蝎的妖祟人物,也不過正值最普遍無奇的而立之年。 禁術加身,迫使他多年外表如舊。盡管如此,真正在歲月中不斷蠶食流失的,卻是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而今修為已散,內力悉數虧空,遣魂咒所長久維持的現狀,亦在霎時隨之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連晏欺昔日里賴以生存的護體禁術,在性命垂危的最后一刻,也選擇了棄他而去。 ——可他也終于,在這黑白顛倒的漫長折磨中,回歸了原本應有的模樣。 染霜的銀絲浸了墨底,似冰雪消融,頃刻化為望不斷數不盡的沉黑。 薛嵐因垂下眼睫,就這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看著他,在懷中一寸一寸,迂緩而又安靜地,卸下遣魂咒近十年來予以他的沉重負擔。 看著他,秀美卻蒼白的容顏,無聲刻上一層年歲裹挾的滄桑。 時至今日,薛嵐因才在真正意義上瞧見,原來晏欺褪去往昔所有冰冷鋒利的偽裝,會是這般模樣。 他才不過三十來歲。 尋常人眼中不老不死的兇煞魔頭,失了一層禁術刻意造成的掩蓋,便愈發顯得棱角分明,五官溫柔。 “你師父不老?!?/br> “年紀也遠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 “唔,我原本一直以為,他真會是個……妖怪?!?/br> 郊外的野柴火,是隔了空的刺寒。堆高了也悶不出的熱氣,蒸騰著繞了漫天,冷得很,也倔得很。 薛嵐因執意不肯挪窩,云遮歡趕在他身后勸說了不知有多少次,總算逼得他停下腳步,卻不論如何也不愿再往別處走。 他把晏欺護得像塊易碎的瓷,生怕往外多邁出一步,他便會無聲無息地散落一地,徹底離人遠去。 可云遮歡到底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三人燃了火堆圍在枯木林里坐下,她冷得發顫,身旁的薛嵐因偏是渾然不覺,繼續當個聾子似的攬著自家師父,對耳畔頻頻嚷起的抗議聲響充耳不聞。 “喂,我冷啊,好歹找間客棧住一住吧?” “晏欺也會冷啊,大冬天的,你帶著他風餐露宿,明兒一早還能剩下幾口氣?” “喂……薛嵐因!” 她一人光顧著自言自語,說到最后,也沒指望他能有耐性聽進幾分。直到嘴邊有意無意提及“晏欺”二字,薛嵐因這才觸了電般醒過神來,有所意識地伸手探了探晏欺柔軟的襟口,半晌,松了口氣,搖頭對她說道:“……他不冷,都快捂出汗了?!?/br> “你……” 他擺了擺手,繼而低低打斷她道:“且不說師父現在傷勢不明……眼下時候也不早了,你要住客棧,人多而雜也罷,若讓旁人盯上眼逮個正著,長幾條腿都不夠跑?!?/br> 他這番話說得不無道理,但她聽來總歸就覺得不舒坦。 一個人再怎般謹慎小心,身體也不是生鐵鑄的鋼板。入了冬的無盡寒夜,南域的水土即是刺骨錐心的冰涼,她云遮歡如今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對面師徒兩個倒是靠著相擁便足夠取暖,偏她就這么干坐著互瞪眼睛,心里更是說不出的尷尬焦躁。 有時候,她甚至盼著晏欺就這么死了,還能算是一了百了——至少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在實際上,事情的走向往往不會如人所愿。 不知是薛嵐因看護得實在太好,亦或是晏欺本身就福大命大——后半夜的時候,他似乎掙扎著緩過了那一口氣,微微瞇開了眼睛,竟是奇跡般地恢復了神識。 不得不說,薛嵐因照料晏欺,是當真捧實了整整一顆心在往他身上粘。 晏欺初醒那會兒,云遮歡已乏得睜不開眼,隱隱約約只聽得身畔有了動靜,稍一偏頭,卻是薛嵐因小心翼翼湊上去給人喂水。 彼時柴火燃起的木灰堆得老高,水囊里的清水都是薛嵐因千方百計架上去溫過的,含嘴里,待不燙了方一點一點對著喂。晏欺擰著眉頭,反反復復不知嗆出來多少次,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濕了一片,薛嵐因也是不嫌,就這么抱著他靠火邊窩著,一面保暖一面接著給他喂水。 半天折騰完了,復又攏著手腕給晏欺輸送內力。云遮歡在旁是真真瞧著心煩意亂,此刻正受著凍寒,腦子里亦難免跟著一串火星漫漫,偏聽得晏欺在邊上瞇著眼睛,迷迷糊糊喊了聲:“……熱?!?/br> 薛嵐因非得又拿外袍給他圈上一層,溫聲道:“穿多點,外面冷?!?/br> 就這么一句,云遮歡火了。一伸手,枯木枝散亂著扔了一地,轉身便折往林深處走。 薛嵐因匆匆回神,不經意問了她道:“云姑娘,這么晚了,你一人干什么去?” “我冷!”云遮歡咬牙切齒地道,“……我自己去拾些柴火,行了吧?” 薛嵐因心里正亂著,一時還有些疏忽,待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想應聲說句行啊,你多弄點來。但還沒能開口,人已經邁著大步子走遠了,怎么叫也叫不住。恰巧懷里的晏欺掙動著完全清醒了,剛嗆了水的喉嚨帶了點兒啞,人分明還泛著糊,便扯開嗓子問他:“……現在什么時候了?那姓從的回來沒有?” “都這副樣子了,你倒還有心思想著別人?!?/br> 薛嵐因嘆了聲,替他將褶皺的衣襟逐一擺平。及至目光微微上移,又瞥見那滿頭銀絲盡數化為黑發,心中悲慟,將欲伸手為他遮上一遮,不想指節還沒能抬起,已被他偏頭落入眼底,彼此對視一陣,很快明白過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言語。 遣魂咒散盡,意味著練咒之人命數既定,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師徒二人皆是了然,偏是一人猶自攥著不舍,一人遲遲不愿相信,時間久了,有些話反而變得不那么容易出口。 片晌安靜,晏欺難得主動了一回,沒猶豫一會兒,動了動唇,想試著說點什么,卻被薛嵐因低下頭給瞬間堵上了嘴。 他吻得很深,舌尖還有意無意沾了一絲血味兒的腥甜。 晏欺一慌,怕讓人云遮歡一姑娘家在一邊瞧著不好,然而一偏眼睛,又哪兒還見著她的人影?當即駭得將他一把推開,火急火燎地道:“……云遮歡呢?” “剛剛你沒看到么?”薛嵐因無謂道,“她拾柴火去了……” “混賬小子……你是傻的嗎?!”晏欺面色一白,霎時打斷他道,“趕緊把她找回來,莫要讓她一個人往別處去!” 言罷,竟是竭力撐著想要直起腰身。薛嵐因心下一慌,趕忙上前將他輕輕摁住:“怎、怎么了……?拾個柴能有什么啊,你別亂動!” “她身上帶著劫龍印,你說能有什么?”晏欺是氣急,抓著涯泠劍鞘便要敲他腦袋,只是沒什么手勁,砸上去也不輕不重像在撓癢。 薛嵐因唯恐他又緩不過那口氣了,左右猶豫片刻,終是啪的一聲直接點上他xue道,順勢將人往臂彎里一撈,抱了起來,直道:“你還鬧騰,我過去找她便是了,你聽點話好不好?” 晏欺讓他整個兒擱在懷里,一時動彈不得:“你……” 薛嵐因到底是個不缺力氣的,轉身回去熄了火堆,便帶上自家師父沿著方才云遮歡離開的方向往里走。 南域一帶土木濕潤,尤其是到了夜里,白日時候的露水悉數結了白霜,繞在枝枝叉叉的枯木間,便成了浸入肺腑的極寒。 人會覺著冷那是真的,但如今才近初冬,烤著火堆宿在野外也未嘗不可,況且眼下形勢緊迫,住在人來人去的客棧反易造成累贅,薛嵐因和晏欺兩個大老爺們兒自是習慣的,只是云遮歡一個小姑娘生來嬌氣,難免易生埋怨,此時一人走在荒無人煙的枯木林里,滿身沾染了木枝燃烤的嗆人氣味兒,只覺難以忍受,加之早前對面偏還坐著一對不知廉恥的師徒二人,氣氛怪是難堪,她憋不下去,又罵不出口,思忖半天,最后也只能自己一人退出,盤算著待晨時從枕若能回了,順道捎帶一則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一旦入了長行居,便會無端安心下來許多。 她百無聊賴地繞在林間走,撿的枯枝捏在手心,攥著,沒過多久便隨移動的腳步落下了大半,因而一直撿了扔,扔了撿,往復下去,真正到手里的,并沒有多少。 她一直認為自己本沒有必要這樣。如果當初劫龍印沒有被迫導在身上,大概也不會害她如此奔波。 可是說到底,如果之前她沒有中毒的話,族長之位也一定會穩穩當當落在她的頭上嗎。 不一定。 她心里清楚得很。從枕的存在于她而言,沒有一天不是個巨大的威脅??伞蕾囁?,而且是過于依賴,凡事總想著有他在身邊,便能輕松地迎刃而解。 她這個小族長當得很是憋屈,憋屈而又無能。 她甚至可以想到,萬一她最后落得個客死他鄉的慘烈下場……族長之位將會傳承給誰。 只要云老族長收從枕為義子的話…… 她搖了搖頭,這樣的結果,于北域白烏族而言,可能是再好不過,畢竟墨守陳規推她上位,并不是所有長老心中所愿。 驀然想至此處,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末了,抱緊懷中成堆的枯枝,繼續往回時的路一點一點邁出腳步。 然而走到一半,不知為何,背后倏而染上一股幽幽的涼意。 她略微側頭,先時只當是天氣潮冷,人體應當作出的反應,直到背后無端響起一道悠長而模糊的人聲,她才開始意識到,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黑暗里,有人如是低道: “……想活下來嗎,云遮歡?” 第99章 癡狂 他說, 想活下來嗎? 云遮歡回過頭去, 鬼使神差地,想要回應他一句,當然想。 劇毒于她而言, 簡直就是無法摧毀的魔咒, 逼使她,晝夜夢魘纏身,終日為凄苦所覆。 所以,她無時無刻都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當有人在她耳邊無意提及的時候, 她難免會在條件反射的情況下,說上一句想。 但是現在明顯不行。 她腳步頓住,很快, 又拼命挪得極開,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似的,她走得像是在飛,偏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動靜, 因而聲音細小, 聽起來愈發顯得狼狽。 殊不知,她越是急著走, 身后那抹意味不明的人聲,便越是跟得緊密。 他在她身后問:“很痛苦吧,云遮歡?” 痛?怎可能不痛,她每日每夜痛得快要死了! “你想不想,徹底得到解脫?” ……解脫?如何能夠解脫! 除了死亡, 還有什么比這更快的方法? “你想不想?” “想不想?” “想不想……?” 云遮歡眸色一緊,猝然回身喝道:“住口!” ——人聲戛然而止。 她顫抖著仰起脖頸,四下打量著周遭仿若一潭死水的一草一木。只是夜太深了,靜謐而稀疏的樹影里甚至瞥不見半點蟲鳥的蹤跡,便更莫要說能一眼瞧清什么樣的人。 那剛剛說話的是誰?莫不是自己憂思過度,出現幻聽了? 云遮歡略帶疑惑地轉過了身形,懷里緊緊抱著一手的枯枝殘葉,再次邁開步子,戰戰兢兢地想要往回了走。 恰在同一時刻里,微一偏眸,正對上黑暗里一雙冰冷的眼睛。 那目光熟悉而又陌生,抑郁里帶著躁動的肅殺,意在征服,或是不動聲色的挑釁。 云遮歡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識想要驚呼出聲,然而不幸的是,她還沒能開口,脆弱的頸項已被人單手扼住,狠狠卡著,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 “怎么,還認識我么?” 漫天夜色,遮蓋不住來人高大沉冷的身形。透過厚重一層擋光的黑紗,辨不清他那早已模糊的五官,唯獨喉嚨里翻攪出來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入耳嘈雜,聽來更是難以忍受。 云遮歡雙目瞪圓,霎時以含糊不清的囈語斷斷續續道:“谷……谷……” “你叫錯了?!彼а劭此?,倏而意味不明地道。 她自然聽不懂這句話里包含著什么樣的內容,只是驚恐大過了疑惑,懷抱著滿手細長如刺的枯枝,妄圖將它當作最后的武器,瘋狂掙扎,想要脫身。 然而劇毒纏身狀態下的女子羸弱不堪,根本不會是谷鶴白的對手。他甚至不必動用半根手指頭,便能輕易將她治理得服服帖帖。 “……怎么等了半天,就你一個人?”他冷道,“晏欺和薛爾矜呢?” 她說不出話,喉嚨被他大手掐得牢牢實實,像是圍上了一捆鎖鏈。 谷鶴白約莫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冷笑一聲,手勁微松,刻意放了她道:“說吧,他們人呢?” 云遮歡深深呼出一口氣,似要將長久以來不得紓解的痛苦盡數吐干一樣,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要緊不慢地,緩緩啟動了雙唇。 “他……們……” 下一瞬,一手攢動成刀,另一手驟然抽開腰間懸有的一枚匕首,揮擊如風,頃刻以不可抵御之勢,正朝來人方向,狠狠一并刺去! 北域白烏族人,縱是生的女子,自小亦會修習一身攻擊性極為強悍的近身戰術。云遮歡身為下任族長,即便在多個方面皆有怠慢,恰因其脾性火爆,從不服輸,所以在打斗上下的功夫,遠比其他時候要多得多。 她那一擊出去,用的不僅是腕,連帶每一寸指節都捎實了力道,幾乎是狠而殘暴地,劈手襲上了谷鶴白的側頰—— 饒是這位副掌門人再怎般小心謹慎,徒然遭她反擊,也全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閃身想要躲開,卻是為時已晚。他避離得雖是迅速,但那一記手刀后緊接了一刃匕首,刀尖朝里,便是正巧對著人臉,不過片晌之余,只聽得撕拉一聲刺耳的輕響,他那掩面用的黑紗,竟被她單用一手強行劃開了大半! 要知道那谷鶴白素來慣是覆面出行,平生最厭旁人取他面紗,早前晏欺這么奪過一次,已是直接觸了他的底線,而今就連這愚笨的女人亦敢待他如此,他又怎會心慈手軟? 谷鶴白面色陡沉,幡然一掌徑直抬起,幾近要在云遮歡收手回袖的下一刻,灌注力道推向她的胸口——然而無意偏頭,卻在望見她反應的那一瞬間,生生停在了半空。 云遮歡眼神渙散,飄忽里像是硬塞了一團蒙蒙的霧氣。但那一雙眼珠子卻是鮮活的,漫著顯而易見的某種情緒,那情緒說不清,也道不明,但他看在眼里,只覺愈發的震撼驚心。 她面對著他,視線一刻不離他黑紗劃開后的面容,顫抖的雙腿支不穩腳跟,竟就這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借著林中枯萎稀薄的星光,谷鶴白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盈滿的淚意。 “是你……真的是你……” 她顧自一人喃喃說著,那樣子當真是好笑得很。方才那點帶著攻擊意味的動作已消去了大半,轉帶著肩膀也一并軟了下去,傾倒坍塌,像是山崩地裂后的慘烈,凄楚而又錐心,痛得叫她自己難耐。 然而谷鶴白卻在她那情緒愈漸分明的眼底里,無端品出了一絲籌膩且難以言說的味道。 “你還記得我嗎,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 “二十多年了,可能你……早該忘記了,但是當年的事情,我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 ……癡戀。 是了,正是癡戀。 谷鶴白伸出手,飽含調侃地撫了撫自己身上這件獨一無二的皮囊,忽然從她接近瘋魔的反應里,找到了某些比直接報復更為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將已經快要狠狠揮出的一記掌風,悄無聲息地攏回了袖中,轉而收斂表情,微微笑著,略帶試探性地回應她道: “……是我?!?/br> 大夜已至三更。郊外的枯林里結了潮,像是浸泡在大片氤氳的河水里,久而久之,便漸漸生成了陰冷的寒氣。 薛嵐因一面背著晏欺,一面伸手燃了一盞紙燈,提在枝杈飛舞的枯木林里,踱來踱去,籠統繞了不知有多少圈,終歸沒能尋得云遮歡的身影。 “奇了怪了,拾點柴火罷了,能跑哪兒去啊……?” 他一時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恰逢晏欺揚手起來,毫不留情賞他一記爆栗,順帶一并出聲罵道:“凡事如若交由你手上去辦,算是全完了!” 他沒什么力氣,敲薛嵐因腦殼兒上,仿佛在給他捋毛似的,又輕又柔,卻更像是一柄細長準狠的冷劍,徑直戳他心窩窩里了,說不出的心疼與心酸。 他忽然沒腦子的,腳步一停,回頭對晏欺說道:“還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龍印,我們回去吧,師父?!?/br> 晏欺一頭霧水,伏在他背上,訥訥問道:“這么晚了,回哪兒去?” 薛嵐因道:“斂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說不出話了,像被哽著,喉嚨里澀得發緊。 “……回去吧,師父,我以后再也不會到處跑了?!?/br> 其實很多時候,薛嵐因一直在想,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從斂水竹林里出來。強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將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徹底打碎,繼而走上了追尋記憶這條永久的不歸路。 可是后來怎么樣了呢?他找到了當年和洗心谷一戰有關的蛛絲馬跡,甚至因此牽扯出更多類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卻在他面前垮下來了。 除了師父,他在這世上本就沒剩下什么值得留戀的人或事,往后師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窮到連最后的一份溫存,也不配予他擁有。 薛嵐因偏頭凝視著晏欺,幽幽紙燈下蒼白如舊的側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于抱著他,緩緩彎下腰身,將腦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錯了,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溫軟。溫軟里裹挾著平順的濕潤。他很少以這樣一種眼神去注視著某一個人,大多數時候,冷淡,鄙夷,甚至帶了些輕蔑意味的高傲。 偶爾轉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僅僅只給了薛嵐因一人。 這是他眼下,唯一能夠做的事情。除了極力的溫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來撫慰眼前陷入驚恐倉皇的愛人。 “我早說了,不關你的事?!标唐鄣?,“我自作自受得來的結果,從沒想過將罪孽的懲罰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br> 薛嵐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撐行動的皮骨:“也許回到斂水竹林里,還有得救……” “來不及了?!标唐鄣暤?,“芳山古城多遠的距離?現在回去,快馬加鞭數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br> “可是……” “沒有可是?!?/br> 薛嵐因眉心蹙起,看起來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別廢話。燈拿穩,繼續找,千萬別讓那丫頭出什么事?!标唐厶匠鍪终?,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br> 薛嵐因不大情愿地撥了撥紙燈,雙手繞過自家師父,杵在原地極其別扭地打了兩個轉,眼看著晏欺又要開口催起人來了,忽而聽得后方一陣殘枝爛葉相互摩挲的踩動聲響。 二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便恰好見得云遮歡抱了滿滿一懷的細長枯枝,正不動聲色地站定在不遠處,四周光線生得很暗,暫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樣的神情。 第100章 【番外】忽成嵐 其實晏欺在養徒弟之前, 并沒有任何實質上的經驗。 他有一顆細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從未給人當過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戰之后,他才不過十七歲?;▋阂粯拥那啻荷倌?,白了頭發, 自打一步踏進了斂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滿目平和,實際沒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個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日夜在那竹林深處過著養養老, 拉拉家常的閑適生活。 這時驟然來了個年輕人,孑然一身,似乎沒什么背景, 更沒什么人緣。 于是大爺大媽們的日常嘮嗑話題里,又多了一項——那就是猜測這年輕人的真實來歷。 有人說:“這孩子瞅著年紀不大,該不是犯了什么錯,被人一股腦給打進來的?” 有人說:“誰說的?瞧他那樣子, 頭發都白了呢, 哪兒門子的年紀不大?” 有人說:“莫不是個妖怪罷,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種?!?/br> 一時之間,眾說紛紜,流言紛飛。 然而此時此刻的晏欺,卻獨自一人坐在斂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對薛嵐因一縷尚不成形的虛弱散魂, 支著胳膊肘默默在門口發著呆。 遣魂咒所帶來的強制作用下,被復生的人并不會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記憶。 甚至像他師父秦還那樣的,直接從記憶缺失進化為了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瘋魔。 然而薛嵐因并不這樣。他是骨血堅韌的活劍族人,因此復生的速度往往也會異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種rou眼可見的變化迅速結成新的rou/身,從一縷殘缺不全的魂魄,逐漸化為足以伸手觸摸的人形。 當他第一次徹徹底底地恢復原狀的時候,晏欺也知道,過往那些或快樂或痛苦的記憶,他都不再擁有了。 眼前這樣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實際活了百歲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記得,便與那初臨世間的嬰孩一般無二。 晏欺看著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緩緩走過去,站在薛嵐因的身邊,一字字地說道:“……你叫我師父吧?!?/br> 實際晏欺踮著腳,才剛好能與他齊平。十七歲的小師父,對著一個百歲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緒,是從一種失而復得的心酸,轉換為一種得又復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應有的舊憶。 他不記得了,于他而言也許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著他們從前在洗心谷的一點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凈。 有時候薛嵐因勁頭上來了,便還是像從前那樣惹人討厭。嘰嘰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沒完沒了地追著他問:“師父師父,我為什么要叫你師父?” “師父師父,你為什么會是我師父?” “師父師父,我到底從哪里來的,你又是怎么撿到我的?” 可憐晏欺天生話少,不善應付如此紛至沓來的盤問。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個慌:“你是我從外邊撿來的。那會你才屁大點兒小,連話都不會說?!?/br> 隨后,拂袖一揮,以閉關為由,轉身將自己關進小黑屋里,逃避薛嵐因鋪天蓋地的追問。 說起來,晏欺養徒弟,其實和他養兒子沒什么區別。 早年時候的晏欺,那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慵懶生活,便是他過慣了的富貴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