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15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站立起身都極為困難,又怎可能使出如此銳氣逼人的招式? 及至眾人紛紛抬眼朝頭頂上方一望, 沈妙舟忽然面色大變, 直喝道一聲:“不好!”話未說完,無痕劍光已是應聲而來, 驀然劃過長空震開周圍一圈氣場,愣是將沈妙舟身后一眾同門弟子擊出數尺之遠,長劍一并砸地散得七零八落,不成原形。 眼前一片霜影寒幕中,正有一人緩步持劍而來。素白長衣輕薄如雪, 沉黑外袍則厚重如山,其袖間掛有珠串羽飾,連腕而生,一路悄然蔓至肩后,與一頭烏發尾端交連。 眉眼疏朗,目光卻似刀鋒利;容色高雅,神態卻冷如寒冰。觀其鬢發斑白,乃是年逾半百之貌,然一劍揮下力可拔山,分明不含半分蒼老之態。 “易……易上閑……”沈妙舟臉色煞白,斷斷續續道,“易老前輩!” 言罷,已是猝然低下頭去,恭恭敬敬朝來人一揖道:“晚輩沈妙舟,見過易老前輩!”而身后零散一眾聆臺一劍派弟子大多是面面相覷,不知所謂道: “什么易老前輩,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哪兒來的前輩,竟叫掌門夫人待他這般尊敬?” 議論未畢,已有明事理者低聲解釋道:“切莫要胡言亂語,這位前輩乃是東南長行居的主人,亦是昔日豐埃素劍的大弟子——于情于理,我們皆該拜他一回?!?/br> 薛嵐因聞言一僵,心中正道,此人是豐埃劍主的大弟子,那晏欺又是什么? 等等,莫不會……這人人尊稱一聲“易老前輩”的厲害人物,竟是曾與莫復丘聯手追殺晏欺的同門師兄? 薛嵐因喉間微澀,下意識邁腿往后退了幾步,卻見那易上閑眸色一凌,緊逼上前,一把擰過薛嵐因半片衣襟,將之生生提了起來,懸吊在半空中,森然出聲道:“如此至兇至邪之物,放任他在世間四處游蕩,胡作非為,你們聆臺一劍派倒是從來冷眼旁觀,不曾有所作為?” 沈妙舟額有冷汗冒出,慌忙開口答道:“回老前輩,近來晏欺離開斂水竹林,一路陪護其左右,加之劫龍印匆忙現世,武林上下亂作一團,直至今天,才有機會將人抓獲,說來也是……實在慚愧!” “笑話!”易上閑驟然喝道,“你們一大幫子人,還打不過晏欺那么一個廢物嗎?” 沈妙舟有口難言,卻不敢不敬,只好俯首抿唇,作卑恭狀,久久一言不發。易上閑見她始終沉默,亦是懶再多話,順手抓過薛嵐因的臂膀,扭頭便要離開,半途偏又被沈妙舟輕輕攥住袖尾,連連搖頭制止道:“使不得啊,易老前輩!薛爾矜之血脈特殊,唯我聆臺山上方有一席之地足以容納,倘若不慎讓他再度逃離,怕只會徒增一眾心懷歹念之人覬覦!” 易上閑腳步微頓,亦沉下眼眸,聲色直逼人心道:“十六年前,這邪物也是讓你們聆臺一劍派困在洗心谷底一連數載,最終卻只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到如今,你們倒是還有膽量,將他往聆臺山上帶么?” 薛嵐因全身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仰頭望向易上閑的眼眸,但見他神色陰鷙如潮,口中所說亦不像是普普通通的玩笑話,連那沈妙舟如此聽罷,都難掩滿面愧色,直道:“當年之事,確實是我們看守不周,但若非是薛爾矜失血暴走,也不會……” “夠了,沒什么好多說的?!币咨祥e蹙眉擺手道,“人,易某今日便帶走了,還請莫夫人回去同莫掌門通報一聲,如若過后有何異議,大可直接來我長行居尋?!?/br> 說罷,就勢拽過薛嵐因的衣領子朝前一提,沈妙舟大驚失色,忙是揚聲喚道:“易老前輩!”然哪料得那易上閑性如頑石,聽她百般阻撓,卻始終不為所動,直至最后大手一揮,凌人寒氣繞過一周,當即將墻頭巷尾數人足跟凍住,寸步難行,饒是內功精淳如沈妙舟,終難免遭其封實xue脈,半邊身子麻痹僵化,連手中劍都沒法握實握穩。 而薛嵐因那毛頭小子被易上閑拿捏在手里,就像是老鷹捉了一只小雞,任由他如何撲騰掙扎,都沒法再輕易脫身,何況易上閑究竟不比晏欺心慈手軟,那一雙手狠狠卡在他胸口至脖頸一道呼吸要處,二話不說,朝上一拋,扔球似的,折了一半扛至肩上,隨后單手一揚,拔劍出鞘,劍尖直指萬里長空,零碎咒語輕聲一念,便一個縱身飛躍起來,前后足有數十丈高。 薛嵐因一介不學無術的半吊子,哪曾見過這般宏大場面?而今陡然朝天升高一次,心臟差點嚇得驟停,暈眩半晌,再往下望時,沈妙舟等人俱已不見,唯一剩下的,只有大片云霧連綿不斷,稀薄日光灼烈如火。 薛嵐因心下一慌,跳蚤似的,于易上閑肩頭左右掙動,無奈此人手勁極強,虛虛按在他腰背要xue之間,便像是掛了一把無形大鎖,難得脫身,亦難有其他任何動作。 易上閑到底也不是副溫吞性子,兩三下讓薛嵐因扭得不耐煩了,便冷了聲音,回頭警示他道:“畜生,再瞎鬧騰,扔你下去!” 薛嵐因一聽,手腳瞬間就軟了,嘴里卻還不老實,開口便直接質問他道:“哎我說,老前輩,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您就地拐賣人口,恐怕不太合適吧?” 易上閑哂笑一聲,聲線僵冷道:“你算是什么人口?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兇煞邪物,也想自稱為人?” 薛嵐因自知血脈特殊,也不便再多作狡辯,但要說他存世不曉得多少個年頭,那確實是一處困擾他已久的疑點。 “你一口喚我一個‘邪物’,但我活到今天不過短短十六年,還真沒做過什么害人害己的混賬事情?!彼?,“老前輩,你確定不是你的記憶出了岔子?” 易上閑頓了頓,隨即略帶諷刺道:“怎么,那廢物沒和你說過原來的事情?” 薛嵐因想了半天“廢物”是誰,后來腦袋一通,一下子緩過神來,倒也并沒急著承認,只是拐了個彎兒,想方設法地套他話道:“原來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洗心谷底?還是所謂的……死無全尸?” 話音未落,易上閑已是一記手刀狠狠斬上他的腦袋,愣是將人劈得白眼一翻,一時頭暈目眩又不知所措道:“你……你又打我作甚?” 易上閑道:“不該你問的事情,就少開口,閉嘴便是?!?/br> 薛嵐因倒抽一口涼氣,自覺同他沒法交流,便咬緊牙關,又跟鯉魚打挺似的扭動起來。殊不知他這一番胡亂動作,更是激得易上閑平白生惱,一抬手,再一記重拳不偏不倚落在他頸后,厲聲呵斥道:“我說過了,再鬧騰,直接扔你下去!” 薛嵐因死豬不怕開水燙,仍是狠命掙扎道:“你愛扔不扔!反正我師父還在聆臺一劍派那群人手里,下地剛好能去找他!” 易上閑眉目一擰,尤為古怪道:“你是聽誰說,那廢物在他們手里?” 薛嵐因神色一僵,繼而趕忙道:“難道不是嗎?” “呵……”易上閑幽幽出聲道,“他傷成那副狼狽模樣,還指望到別家門派里丟人? ” “嗯?”薛嵐因道,“你、你什么意思?” 易上閑沒再答話,反手握過長劍朝前一撐,耳畔呼嘯風聲登時流如急水,瘋狂漫至腦后沒了半點蹤影,而其飄逸身形亦在一剎那間驟然加速,飛快自高空一角瞬移至另一角,如此往復不斷,頓將薛嵐因接下來一連串話語吞至身后遙遙路途之中,頃刻銷聲匿跡。 東南長行居,原乃是昔日豐埃劍主門下一處分支。 相傳豐埃素劍只是一柄普通無奇的三尺木劍,而其劍主一手豐埃劍法超群出眾,年輕時候一身正氣凜然,俠肝義膽,喜好懲jian除惡,斬邪除魔,故多為一眾江湖中人崇敬欽佩,而其年邁之時亦是戒驕戒躁,不矜不伐,雖同時收下兩名愛徒,卻并未急于自立門派,而是長久駐足于南方山水之地,賞景與授業兩不誤。 其大弟子易上閑,生于戰火亂世,自幼父母雙亡,遂養得一副剛毅脾性,雖并非習武練劍之材,但勝在勤懇好學,百折不撓,倒頗有劍主當年風范。而那二弟子晏欺,天資稟賦,根骨絕佳,卻偏偏喜好投機取巧,及至最后落得個走火入魔,內功皆廢的凄慘下場尤不知悔改,反是一錯再錯,墮入魔道永無回頭之路。 豐埃劍主離世之后,師兄弟二人自是毫不猶豫地反目成仇。易上閑素來尊師重道,嫉惡如仇,故視晏欺作眼中釘,rou中刺,后攜劍主遺體孤身居往南域偏東一帶山水宜人之地,命名長行居,數十年來,與鄰里各大門派交好,卻獨以晏欺一人為敵——而晏欺之為人卓犖不羈,一向不喜為地域束縛,憑借一身邪功四處為非作歹,敗壞尊師名聲,卻不想一朝陰溝里翻了船,被易上閑和莫復丘聯手困入洗心谷中,一夜白頭而容顏不老,最終一人血洗上下整個聆臺一劍派,遠赴北域芳山古城,與師門中人徹底分道揚鑣。 而今易上閑扛著薛嵐因所翻身落腳的具體地方,便屬傳聞中臨水而造的東南長行居。 長行居緣何喚為長行居,薛嵐因是不知曉的,只是一個抬頭匆匆望去,滿目皆為細長碧波流淌躍動,悠遠而又一望無垠,可謂是山水融為一體,而連綿情思無盡。 易上閑是個比晏欺還要注重生活場景的挑剔之人。長行居占地不廣,然其遠有四面高墻,白凈如洗,近有樓臺隔紗,縹緲似煙。如此畫般景致,卻是鮮有人行,來來往往不過三五名家丁,青衣墨發,皆為樸實無華。 長行居與沽離鎮相隔雖不比十萬八千里那般遙遠夸張,但若粗略一算,也小有一長段距離。普通人等快馬加鞭三四天方才能勉強抵達的路程,他易上閑彈指一揮便能來去自如,也不知是如何練就的一身瞬移術法,千里之遙也不過在眨眼一瞬,竟似那戲本中常道的神仙人物一般,來也無影,去也無蹤—— 話雖是這么說了,他易上閑一路飄飛而來確實相安無事,但于那內功修為皆不入流的半吊子薛嵐因而言,過速移動和穿梭空間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方落地片刻之余,一身皮rou筋骨已是駭得酸痛難忍,幾近麻痹至失去知覺。 易上閑固然知道瞬移術法之弊端明顯,勞損肌骨也是理所應當,卻沒料到這混賬小子是個光吃白飯的,一點功夫沒練過。這樣一想,還難免有些嫌棄,剛跨過門檻的前腳邁了一半,又縮了回去,轉而攤開臂膀將薛嵐因隨手扔回地上,似是極盡輕蔑諷刺道:“果真是廢物教出來的廢物徒弟,這么點路程都承受不住,活了大半輩子,干什么吃的?” 第38章 師祖,老年癡呆 薛嵐因橫豎一度浪蕩慣的, 哪經得起這般接連不斷的折磨?他好不容易自瞬移過度帶來的痛楚與不適中緩過神來, 又徒遭那易上閑毫不留情地朝地一摔,登時只覺四肢百骸悉數顛倒挪位,好似親自到那閻王殿里走過一趟, 差點連自己姓甚名誰都給忘得一干二凈。 好在他心里掛念著要事, 旁的終歸是不打緊的,唯獨一樣,他絕不敢忘——故而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喘了口氣,他還是將方才沒能說完的問題問出了聲來, 直道:“你剛剛說了……師父不在聆臺一劍派那幫人的手里。那他現在在哪兒?你知道對不對?” 易上閑身形一頓,本是將欲朝里走的步子停了下來,又一次地回身低頭, 正對上薛嵐因的眼睛,聲音發寒道:“……我當然知道他在哪兒!” 薛嵐因不耐道:“那你倒是說??!” 易上閑抬起手來,指了指地道:“他早滾下去見閻王了,你有本事也一起?” 話至一半, 薛嵐因橫來一拳正朝他鼻梁深處狠砸了下去, 力道不大,卻是卯足了勁直接掄的, 中途反被易上閑一眼看穿抓住了手腕,順勢朝后一擰,抓娃娃似的一并帶了起來,吊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道:“區區拳腳功夫,一無是處!” ——這死老頭子, 除了會張口訓人,還能干點什么好事兒? 薛嵐因正納悶間,忽覺腰間隱有寒意滲透而出,低頭一看,但見那原是安靜無聲的涯泠劍通體泛白,似有復蘇跡象,顯然是晏欺曾在附近某處短暫停留。然而還不等他有半分機會朝四方打探,易上閑已搶先一步伸手前來,劈掌將涯泠劍奪過握回指間,怒不可遏道:“這兇劍沾了成千上百條人命,豈是你一介邪物能輕易掌控的?” 薛嵐因面色大變,猝然叫罵道:“cao,你這糟老頭子……”緊接著揚手便要去搶,易上閑到底是不留情面,一手攥過涯泠劍柄朝后一扳,另一手則并攏為指,聚真氣與薛嵐因毫無章法的一通亂揮相抵相克,如此虛過幾招之后,自然是薛嵐因手腳不靈,漸處下風,方要收手回去轉攻為守,卻又陡遭易上閑旋來一掌劈頭拂過,正中其肩臂一周要xue,而雪光流溢的涯泠劍被他單手扣穩于掌心,朝下一揮,冰冷劍尖直抵上薛嵐因眉梢,生死之距,不過咫尺半寸。 易上閑之蒼勁劍法久練多年,遇柔則強,遇強則剛,正如他磐石一般堅固的內心思想,縱是執著數載,亦不曾有半點改變。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之間,薛嵐因自易上閑眼底無意捕捉到一絲近乎決然透底的殺意。他開始漸漸明白,今日易上閑站在這里,將劍尖高舉對上他的頭顱,是真真切切地想要直接了斷他的生命。 原因是什么,尚還不能得知,但從那雙眼睛里所挖掘出來的,卻絕不是單單“仇恨”二字,有更深層次的復雜情感,若真要用人的情感去直觀形容的話,它應該更適合被喚作—— “畏懼?!?/br> 是了,易上閑想要殺他。 但是,他并沒有就此動手,而是緩緩將涯泠劍收回鞘中,“鏘”的一聲脆響。 薛嵐因微微抬眸,方欲開口說些什么,但見小路旁有人影行色匆匆,拱手上前來報道:“易先生,您有客人已在大廳里等候多時,眼下可要抽出時間見上一面?” 易上閑轉身將涯泠劍攏入腰間,神色稍緩道:“知道了,我這便過去一趟?!闭f完頓了一頓,又斜眼瞥過薛嵐因道:“你們將這邪物帶往鎮劍臺,務必看守嚴實,不得有誤!” 那人俯首低頭,畢恭畢敬道:“是?!?/br> 薛嵐因被困在長行居院后森冷偏僻的鎮劍臺里,已過了足有大半個下午。彼時天近昏黑,云霧消散,晚陽如熾,周遭雖空無一人把守,然四面皆為結界,固若金湯,堅不可摧,且觸之徒生寒意。 所謂鎮劍臺,于薛嵐因看來,也只不過是個用來收藏武器的暗室。長行居中院落大多依山傍水,此屋尤不例外,四面雕窗,鏤空而設,隨便一眼望去,皆可見室外水天相連,無窮光景。 薛嵐因雖初入異地,水陸不識,但畢竟來時見過圖紙,也不至于徹底失了方向。人常道北有獨霜江,南有禍水河,若他沒猜錯的話,長行居外綿延不絕的大片水流,多半是從屬禍水河的一處分支,至于究竟通往何處,還另需一番考究。 而鎮劍臺外間臨水畫意,內則陳設周正,桌椅整齊,入口處豎一塊匾額,題有“蒼翠”二字,亦不知是有何深意。薛嵐因心煩意亂,自不愿去多想,及至上躥下跳,又易觸及結界傷寒入骨,最后只能老老實實呆在屋內,左右踱步,心急如焚。 暗室內外總共沒擺多少東西,薛嵐因溜不出去,便在里頭胡亂倒騰,但見易上閑那糟老頭子是喜好練劍的,墻上懸了幾柄長短相近的細劍,均為鐵質,看起來有些年頭,刃邊都有些泛卷。薛嵐因一肚子壞水正愁沒處使,見左右無人,索性咬了牙上去要拔,哪知那鐵劍是當真“老”了,手剛往上一放,便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愣是將他嚇得全身一震,趕忙縮回手去,沒事兒人似的轉頭離開,繼續趕著往里室走。 此屋面積不大,加之結界壓制,使得薛嵐因的活動范圍格外狹窄。門后為廳,廳后相對各為一室,左室堆放各式書畫,頂上卻懸有數柄短劍,依次按長度排列,一路下來井井有條;右室則專放木劍,長短粗細,各式不一,薛嵐因手賤上去摸了兩把,又握在掌心里上下揮過一番,只覺輕如玩具一般,力道不足傷人。 易上閑一生愛劍成癡,卻并未收過任何弟子。薛嵐因正猜想他是孤僻成性,遂難有心腹之交,然而微一轉頭,見右室拐角的墻根里端支有一扇水墨屏風,繪的紫竹,枝葉細軟稀疏,隱有泛黃色澤——于是不由分說,上手便要去扒,半途忽覺小臂一軟,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慌忙回過頭去,卻并未見著半點人影。 薛嵐因心中古怪,但嘴上沒說,仍是固執要去觸碰那扇屏風,然而手剛沒抬起多少,又是虛虛垂了下來,似由人刻意阻攔一般,死活不肯讓他上前半步。 這下要說屋里沒別人,他是斷然不大相信的。故而輕輕咳了幾聲,他試探性地開口問道:“……易老前輩?” 沒人搭理。 他又道:“總該不會是師父吧……師、師父?” 還是沒人搭理。 薛嵐因擰眉思忖一番,終是再次鼓起勇氣,挑戰底線道:“或……玉” 果不其然,這名字真是靈性得很。他半個“玉”字還沒能說完,忽見眼前寒光乍然一現,自室內一眾高矮木劍中迅速流溢出數十股絲狀真氣,凝聚一處,幾經周折化為人形,卻是零零散散的,好似隨時都會碎為一縷煙塵。 薛嵐因未曾遇過這般狀況,一時只覺大為驚訝,然更多的還是難以置信。直至抬起眼來,正見得面前此人逐漸成形,滿頭銀絲拖曳及地,素淡長衫如水流淌,晝光之下面容模糊不清,隱約能見其眉刻霜雪,倒像是個年事已高的老人家。 不過,也不一定…… 晏欺不也是容色姣好,卻生得一頭白發蒼蒼么? 薛嵐因原是這樣以為的,但是很顯然,他的“以為”出了偏差。 那人哆哆嗦嗦地回過身來,看樣子,是真的老了,連路也走得不穩,仿佛隨意一動便要趔趄摔倒在地。薛嵐因于心不忍,伸手過去要扶,然而折騰半天,終只摸得一團輕軟氣流,那人尤是顫巍巍地站在原地,佝僂著腰,似任何一個動作都能耗去他大半條性命。 薛嵐因這一路走來,什么樣的古怪事情沒見識過?連元驚盞那般金蟬脫殼殺人奪皮的怪物他都忍受得了,眼前區區一團氣流又算得了什么? 因而他隨手抓過一柄木劍,佯裝正經,拉開架勢正對著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不料那人面色一沉,動了動嘴唇,竟奇跡般地開始說起話來——但,老人家畢竟還是老人家,牙都掉得一顆不剩,吐詞不清也便罷了,還含含糊糊的,嘴里像是端著一口水。薛嵐因費了好大的勁,方才聽清他斷斷續續的在說什么: “你……你又是什么人?哪、哪里來的?” 薛嵐因自然不會向他自報家門,兀自將眼睛轉了兩下,便開始盡情扯謊道:“我啊……是長行居的客人,來這里只不過是為了……討兩口茶……” “胡說八道?!痹捨凑f完,那位老人家已是半信半疑道,“喝茶的客人,跑到鎮劍臺來做什么?” 薛嵐因讓他說得一僵,好半天,方決定死馬當活馬醫,理不直但氣壯地反問他道:“那你又來鎮劍臺做什么的?” “我是來……” ——老人頓了一頓,突然就沒聲兒了。 許久沒再發出一個字。 薛嵐因目瞪口呆,一時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隨隨便便來的這么一句話,竟直接將人給……問住了。 問住了? 他不信,又一次折腰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是來做什么的?” 老人滿面茫然,反是木訥望向他道:“我是來做什么的?” ——得了,老年癡呆。 薛嵐因無奈又好笑,轉而慢悠悠地蹲在老人邊上,極盡耐心道:“那……老人家,您方才是為何要現身于此?又是為何……不讓我觸碰那扇屏風?” “屏風?”老人微微蹙眉。很快,又像是緩過神來似的,吞吞吐吐地解釋說道:“那扇屏風……不能碰的,不能碰?!?/br> 薛嵐因揚眉道:“為什么?” 老人瞇了瞇眼睛,許是過多的思考讓他有些費神,好一陣子,方繼續搖頭道:“后面放了……很重要的東西?!?/br> 薛嵐因喉嚨一緊:“放了什么?” “放了……” 不等老人將話說完,薛嵐因已是神色一沉,倏地一下站起身來,不由分說朝那扇屏風所處的方向沖了過去。老人大驚失色,慌忙要上前捏住他的臂膀,不料這小子聰明得很,被連攔兩次長了記性,側身輕松躲至一旁,索性橫了心思,揚起一腿重重踢了出去。 他這一下破天荒踢得格外精準,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屏風中央所設有的特殊結界上,老人見狀臉都變了,飄忽身形驟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猛撲而來,而與此同時,滿屋陳列的各式木劍亦在結界應聲碎裂的那一瞬間開始瘋狂嘶鳴震顫,就像是—— 就像是一起活過來了一樣。 但薛嵐因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白光阻力之下的行動變得格外艱難,他一邊伸手試圖將整扇屏風掀至一旁,一邊發了狠似的咬牙低喊道:“我知道,我師父肯定在這里,誰都別想攔……” “咔”的一聲脆響,屏風的突然斷裂硬生生將薛嵐因接下來的所有話語逼了回去,然后,便再難吐出一個字來。 只見那扇紫竹屏風所圍成的窄小結界之后,并非他心心念念所惦記師父晏欺,而僅是安安靜靜地躺了一柄從中斷裂的三尺木劍,劍身上赫然刻了清晰無比的兩個大字——“豐?!?。 豐埃素劍…… 薛嵐因愕然轉身回頭,恍惚囫圇間,聽得門外一聲鈍厚的伏地聲響,有人俯首跪地,恭敬而又鄭重地向身后那縷幽幽白光道: “弟子……易上閑,見過師父?!?/br> 緊接著,薛嵐因就像是徒然被抽干所有力氣一般,眼前一黑,歪歪斜斜朝后仰倒過去,徹底失去意識。 第39章 師父,這回是真親了 這樣一倒, 便耗去了足有一天半的時間。 他實在太累了。 自那日地底與谷鶴白一遇至今, 晝夜奔波的身體便未得到片刻休憩,而今遽然施力與鎮劍臺內護劍結界相互碰撞,指使周身經脈逆沖, 血液橫流, 最終不堪重負,頹然倒地不醒。 再睜眼時,天邊已是一片晦暗無光。晚霞都散盡了,唯獨連水的木質雕窗外月色如煙, 繞過曲折密布的縫隙幽幽灑落進來,溫柔卻遙不可及。 薛嵐因使勁揉了揉眼睛,待得視線漸生清明, 方才發現身前背對坐了一人,正一言不發地靠在桌旁提筆寫字,窗外稀薄的月光將他一頭溫順長發照耀得如雪般白,沿著亮處微妙的軌跡小心翼翼地鋪展了一路, 恰似那日夜流淌不斷的繾綣長河。 薛嵐因有些不確定他是誰, 但見那人瘦削身形于黯淡光影中半聚半散,搖曳不定, 便輕輕出聲猜測道:“老人家,您在寫什么?易老前輩呢?他人去哪兒了?” 那白發人明顯一頓,卻僅是搖了搖頭,并未開口回答。 薛嵐因嘆了口氣,勉力支起身體, 緩緩朝他靠近道:“方才聽聞易老前輩喚您一句師父,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要事來。我知道您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怎的記事,但我還是想問問,您是不是……” 正說話間,那埋首寫字的白發人卻應聲回轉過身,一雙寒雪漫天的鳳眸,就這么毫無征兆地撞入了薛嵐因的心底。 是……晏欺。 像是狠狠被人捅了一刀。薛嵐因在劇痛之余,偏又是欣喜得不能自己。他顫抖著伸手過去,戰戰兢兢地,試圖搭上眼前人白玉無暇般的面龐。 然而陷在掌心的,只有一團煙霧一般無法觸碰的氣流。 薛嵐因登時駭得面色煞白,方寸大亂道:“……師父?!” 晏欺冷眼看他,尤是漠然道:“不要叫我師父,我沒你這個徒弟?!?/br> “別別別……師父,這種時候,別亂開玩笑好嗎?”薛嵐因深深望著他,害怕又無奈地湊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探手觸碰他難以聚攏成形的身體道,“為什么會這樣?你受了什么傷?” 晏欺那雙狹長的鳳眸里一片空洞。他偏頭,蒼白的銀絲隨之散落下來,披在肩上,就這樣,木訥而又單一地平視前方,略帶疑問道:“什……么?我受了什么傷?” 薛嵐因一下就慌了,伸長手,碰不著也摸不到,只能焦急無助地哽著嗓子,語無倫次道:“別嚇我啊師父,你……你莫不是也跟那老人家一樣,不記事了?” 晏欺動了動唇,吐詞不清地,含糊說出幾個難聽明白的字眼。而在此之后,于一片殘敗的月光支撐下,薛嵐因親眼看見他如畫俊美的容顏開始悄無聲息地爬上密密麻麻的細紋,隨即整個人便像是脫了水似的,以一種極端異常的速度瞬間衰老下去。 ——那模樣,竟與方才鎮劍臺內形容枯槁的白發老人如出一轍。 甚至在某種出乎意料的程度上,晏欺陰柔俊美的側臉與他蒼老枯瘦的面容相互交疊,幾乎重合為一處。 “為什么……師父,師父?”薛嵐因呆呆跪坐在地上,有那么幾個短短的一小剎那,他甚至忘記了該如何去呼吸。 然而晏欺根本聽不進他的呼喚。他張開嘴,薛嵐因膽戰心驚地,朝里匆匆一望,沒能望見他的牙齒,卻在下一瞬間,猩紅猙獰的血液自空無一物的口腔里淌了下來,沿著雪白的脖頸一路蜿蜒下滑,浸在雪白的底衫里,很快將胸口至腰腹間沾染得大片淺紅。 薛嵐因只覺得喉嚨發緊,死死盯著晏欺衰竭如枯木的血色容顏,過了許久,才有力氣極盡艱難地追問他道:“師父,你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欺仍舊木然回視著他,眼神是散的,凝不起來,可他的聲音不知為何又突然清晰了,仿佛就在耳畔,刀子一樣,字字發狠,毫不留情地刮在薛嵐因心頭上,只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 “薛嵐因,你心里最清楚是為什么,何故又要一直追問?”他道,“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會變成這副模樣么?” 薛嵐因全身一震,一時只覺起伏呼吸都被狠力滯住了,過了不曉得有多久,終從胸腔里哆哆嗦嗦地,吐出了一聲“不”字。 隨后他便徹底驚醒了。 一身的冷汗,順著眼角發梢滴落下來,模糊了原本漸漸趨向于清晰的視線。他咽了咽口水,抬眸見雕窗之外東方既白,水光如晝,方知自己剛剛只不過是做了一場觸目驚心的噩夢。 他四下望了一陣,發現自己被人挪了地方,原是就地昏倒在鎮劍臺的,眼下所處的房屋要稍微暗了那么一些,沒那么多夸張花樣的木窗,便使得周遭光線平白缺失了不少。 屋中氣息整體偏寒,分明是炎炎夏日,薛嵐因偌大一個活人躺在角落里,卻還是難免冷得骨頭有些發酸。他吸了吸鼻子,習慣性想要自顧自地笑罵兩句,卻在轉頭朝外望過的一瞬間里,所有目光頃刻凝滯成冰。 只見不遠處安靜擺設的楠木案幾旁,端端坐了一抹修長人影。彼時正一絲不茍地埋首在紙墨書卷里,提筆謄抄些什么。 發絲千秋成雪,玉袍萬寒生煙。 不知是錯覺亦或是其他,薛嵐因下意識里認為眼前的所有一切場景,都略微有些失真。偏偏就在他心存疑問的同一時間里,那人似是有所意識地輕咳兩聲,轉過身去倒了杯熱茶,順口說道:“知道醒了?睡得舒服了?” 這般嘲諷的語調和聲音,是晏欺無疑了。 薛嵐因動了動身子,半坐起來,很明顯地手足無措道:“師、師父……” “你這混賬小子又闖禍了,是吧?窩在那鎮劍臺里,一人把豐埃素劍翻了個底朝天?”晏欺捧了茶杯往薛嵐因手里一塞,不知是怒是喜道,“出息了薛小矛,我不在的時候,你還挺能耐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