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多少恨(五)
傅云洲到底要怎么處理,辛桐不清楚。 男人走后,她縮在被窩昏天黑地睡了一整日,睜眼,已是傍晚。 霞光和月光似的劈頭蓋臉地澆下,一地紅暈。 打開手機一看,全是未接電話。江鶴軒的,傅云洲的,程易修的,陌生號碼的……都有。 辛桐想了下,先撥通程易修的電話。 “怎么了,我看你打了好幾個電話,”發燒似的悶頭大睡,辛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 “你還好嗎,”程易修道,“昨天等優白回來我才知道出了什么事?!?/br> 辛桐道:“差點睡死過去……現在有點餓,不知道荒郊野嶺送不送外賣?!?/br> 看來是沒事。 “桐桐,我——”程易修話到嘴邊,卡住了。 他蹉跎片刻,才低低地對她說:“我好想你?!?/br> 辛桐拿著手機,短短的指甲摳著掌心軟rou,有一瞬間的恍惚。心里稍微有點膽怯,更多是惶然,因為就剩程易修了,她只要再坦白一次,便是再沒反悔的機會。 她悄悄屏氣,憋住急速躥動的心口,又長長吐出一口氣,小聲對他說:“易修,我也想你了?!?/br> 程易修那頭好似也松了口氣,嬉皮笑臉地同她說:“我還以為你浴室放電夠解氣了,結果還這樣騙我?!?/br> “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算?!毙镣┫麓?,赤腳走到浴室。 她將凌亂的發絲一把掀到后頭,露出整張臉。 睡得眼睛都腫了。 “好吧,那你想怎么罰我?!?/br> 辛桐腦海里閃過林昭昭說得那一大堆刑罰,最終道:“你給我交一篇十萬字的檢討,手寫,不許抄襲,一周內完成?!?/br> “十萬字,你當我寫小說???” “不寫就滾蛋,”辛桐欺軟怕硬,也就對好欺負的兩個放狠話?!安蛔呔烷]嘴?!?/br> 程易修撇過頭小聲嘟囔一句:“兇死了?!?/br> 臨掛電話,男人還意圖討價還價:“那傅云洲寫不寫檢討,我寫他總歸也要寫的吧?!?/br> “我哪兒敢讓哥哥寫檢討啊,他是別的,”辛桐笑了笑。 她洗了把臉,從長裙口袋里掏出備用的細管口紅,照著鏡子描摹。 嘴唇微微打開,鼻息呼在鏡面,一小團白氣,吹著吹著,锃亮的玻璃上便起了一層水霧。 她抽過桌面上的毛巾,揩掉水漬,臉又重新倒映在鏡面。 一張瓷白色的面容,眉色淡淡的,又細,玫瑰色的口脂是最矚目的暈紅。她不知什么時候習慣使用偏向于濃紅的口脂,但辛桐覺得和男人分不開關系。 她看著鏡子,無聲地鏡子里的自己比著口型—— 親愛的,你要打起精神去解決這些事了。 下樓,季文然正手忙腳亂地煮面,鍋蓋邊沿的水沫仿佛海浪掀起的泡沫,咕咕咕地流了一地,灶臺邊沿一圈水漬。 他聽見辛桐下樓的腳步聲,轉過頭問“我在煮面,要吃嗎?” 辛桐熟稔地拿灶臺上的抹布吸干沸水,將鍋蓋打開?!拔襾戆??!?/br> 季文然乖乖放手。 他想起辛桐之前也是這樣,明明是自己讓她下來幫廚,結果成了她動手做飯。 “我明天會回去上班?!毙镣┖鋈徽f。 “不再休息幾天?”季文然伸手拿碗。 辛桐幫他盛滿后,再給自己盛一碗。 “我怕再休假,這個月一分錢都不會給我?!?/br> 她揚起臉看向季文然,期待他能說些諸如“沒關系,你休假我也給你發工資”,或者霸氣一點,直接來一句“我養你”。 然而穿著有一雙小熊耳朵的連體睡衣的季文然點點頭,相當認真地回復:“的確?!?/br> 辛桐感覺自己終有一天要被小公主氣死。 她沖一杯熱奶茶,牛奶、牛乳兌鮮茶,季文然接過,雙手捧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半杯,唇上浮著一層白泡。辛桐剛要伸手幫他擦掉,卻被季文然側身躲過。 辛桐挑眉,“還在生我的氣?” 小公主對辛桐騙人這件事介懷頗深。 “嗯?!奔疚娜慌ゎ^。 “但我告訴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哎?!?/br> 季文然不存在的耳朵好像動了動,聲調微揚?!班??!?/br> “但我也喜歡易修,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毙镣┱f這話時格外緊張?!昂竺媸曲Q軒和哥哥,我其實非常依賴他們兩個?!?/br> “嗯?!甭曊{又驟然降下,蹦極似的。 “我這樣對你說,你還喜歡我嗎?” 季文然輕輕咬牙,賭氣道:“如果我說不喜歡呢?!?/br> “我還是會喜歡你?!?/br> “嗯?!?/br> “但我們不能在一起?!?/br> 季文然頓了頓,很久之后才吐出一個“嗯”。 他心里原本就有一點芥蒂,這下被辛桐明著挑出來,尤為不好受。再加上她后一句是“不能在一起”,令季文然心口更是憋得慌,咕嚕咕嚕地泛苦。 煩,不高興,很生氣。 想回屋抱玩具熊。 “吃飯吧,明天要上班?!彼逯?,把碗推出去。 勉強吃完微微發苦的麥面,辛桐心道,季文然難道是拿自己肚子里的苦水煮的? 她托腮看男人興致缺缺地一根一根地挑面條,把它們卷起又散開。 小狐貍長在辛桐心軟點上,她無力反抗。 夜里被傅云洲一個消息叫出門。 靜謐的夜晚,一片墨黑,遠處傳來車輛鳴笛的聲音,換作古時候,好比隱約的鐘聲漂泊在無邊夜色里。月色混沌且清減,病懨懨地走蕩在稀薄的云層,一抬頭看有,再低頭仰頭,便沒了。 “其實我蠻喜歡邊走路邊聊天的,”辛桐說。 迎面一陣風。 長大衣被冷風掀開,露出里面一套的亞麻灰毛呢裙,細瘦的腰肢被同樣細窄的皮腰帶扎著,發絲微揚。 “是嘛?!?/br> “大概是怕說了不該說的,能當場撒腿就跑?!?/br> “那可不一定跑得過?!备翟浦逌\淺笑了下。 “其實我回來之后想了很多……”辛桐如是說?!瓣P于你,關于我,還有其他人?!?/br> 傅云洲洗耳恭聽。 “我發現我是個非常自卑的人,遇事喜歡用冷暴力是因為沒勇氣面對,提不起精神處理感情問題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正常和睦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模樣……然后發現改不了,我很討厭,但我自己也是的一種人?!?/br> 她呼氣?!拔乙恢毕氩煌ㄗ约河惺裁春玫?,你們居然會頭腦發熱地來喜歡我……比方說,和易修走一起,會被誤解我很有錢,和哥哥走一起呢,會被認為我床上功夫很好,然而實際也不怎么樣,”說到這兒,辛桐被自己隨口甩出的冷笑話逗樂,掩著嘴笑了好一會兒。 笑完,她說:“云洲,我怕你們終有一天厭倦,我貧窮、敏感、猶豫、自私且膽小,我怕你們某天幡然醒悟然后開始后悔?!?/br> “小桐?!备翟浦蕹槌鲆桓鶡煀A在指尖。 “嗯?” “經過了這么多,你讓我懷著愛你的感情去和其他女人交往,對那個姑娘而言非常殘忍,對我來說亦是?!备翟浦薜忉?。 他點燃那根纖細的卷煙,一縷青煙上升,露出微紅的火光。 “是啊,”辛桐駐足。 她的眼神飄飄忽忽地放遠了,面龐在夜色里有著柔和溫吞的曲線,好似一只漂泊的白鳥終于決定休憩。 “傅云洲,要是我和你說……我喜歡所有人……你會殺了我的吧?!?/br> 她心跳如鼓。 那晚,辛桐做了一個夢。 夢境里的她和還是高中生的江鶴軒在一起,他靠著她睡著了。 眼前在放一場沉悶的黑白電影,沉悶到辛桐忍不住盯著空氣中四散的塵???。 江鶴軒很少會像這樣在她面前顯露疲態,他費勁氣力將自己活成一個有價值的標本,無時無刻不在努力討好別人來獲得活下去的肯定。 以至于他遇到一個對他無所求的人,困頓到希冀以傷害的方式獲得對方的依賴。 夢境里,蕭曉鹿前些天無意說得一句話竄入辛桐腦海,她說——你們的魅力在于支離破碎。 或許江鶴軒也很討厭自己。 和辛桐一樣。 ……那是她第一次夢見江鶴軒。 ΡO1⑧,℃0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