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熟弟落(二十二)攜幼女姐弟駐寶島 嘆戲夢
初抵臺灣的時候,譚潔梅娣拿的身份證件是偽造的,名也取臺灣新生兒女里流行的名,男叫陳臺生,女叫秦念鄉。 一雙男女又領了個尚不足三歲的孩子逃難來,難中成一家,上了岸就取父親姓陳,登記名為安琪,乳名喚瓜子。 幸得了袁氏留下的金條財物,一家三口不必住在鐵道邊用鐵皮爛木搭建的難民棚屋,那邊都是國民黨遷臺帶來的戶群,當街洗漱做飯罵街,擠在一溜。 他們住在鐵道騎樓棚屋以南的西門町康定路一棟日式房,四間榻榻米,后面一個小花園,沒幾樣家具,條件也不好,一切都得從頭來。秦念鄉的壓力最大,要照顧雙目失明的丈夫陳臺生,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為了買票和房產置辦,手里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不像在大陸還能到劇院唱唱戲,現在只能務實一點,白天在艋舺老街一家面館給人刷盤子,晚上去酒館給人做做招待。 陳臺生就在家照顧孩子,但他眼睛不好,偶爾還會出點意外,孩子磕了碰了、餓得營養不良也只一勁兒地哭,他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對面住棚屋的一家姓林,從北京來的,聽陳臺生和秦念鄉的口音就覺得親切,私下一聊,果然有些“同聲同氣”,在到處是南方人的地界,實屬不易。 尤其林太太,長得高挑個兒,個性也豪爽直接,在家負責帶個五歲的男孩子,皮得不行,自己也跟著上躥下跳,生龍活虎,看陳抬生眼不好,手腳也不像個干活的,就把陳安琪接過去照顧,順便也照顧了陳臺生,幫他搬煤球燒飯,扶他進出……長此以往,秦念鄉也不太好意思,就把兩間榻榻米低價租給了林家,于是兩家并一家,林家也不必住在破鐵皮房,也總算是有一個像樣的房子住了。 林先生本是個調音師,搬過來初始也是到處打打零工,后來還是在職中尋了個正規職位教音樂,日子才算好一點,這般如此,兩家的日子雖然都過得緊巴,但互相幫襯,倒也不算太難捱。 外面形勢日趨緊張,戒嚴時期到處都是國民政府的管制崗哨,三五戶就有個紀委、檢察官,隔三差五就來敲門巡查,路上時不時就有便衣,一懷疑是共匪、間諜、親共者就帶走槍決,對異黨異見者也也都實行肅清處理,一時人心惶惶,尤其像秦念鄉和陳臺生這樣來路不正、手里有不少人命的,更是行事能低調就低調,戲也都不唱了,素手纖指也在日常勞苦里生了繭、起了皺、磨了皮。 日子一天天過,大家起初還對反攻大陸抱有一絲幻想,朝韓停戰后大陸又傳來的一場場政治斗爭,又讓島內感到望鄉無路了,外墻標語從“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到“保密防諜”再到”檢肅匪諜”,這句是永不變的,隔上幾年就要重新刷一遍,白字再來藍框,籃框再來白圈,日夜警示世人。 陳安琪也一天天長大,同鄰居林子墨同出同進,跟一對兒兄妹一樣親,上學也都安排在一處,逐漸大了,也就有了男女之別,陳安琪越長越像袁安琪,漂亮的臉一雙迷人眼,愛美愛打扮,每天都要爸爸給梳不同的發辮,剛入小學就有不少男孩子經常同她親近,可有林子墨在旁邊看護,誰也接近不得。 兩家也常常坐在后花園一起吃飯喝酒,一說起孩子的事,就笑成一團。 林太太特意逗陳安琪:“你將來做我們家媳婦好不好?喊我婆婆好吧?” 陳安琪抬頭看看mama,身子卻貼在爸爸的懷里,似懂非懂但已經紅了臉,囁嚅:“爸爸,mama,什么是媳婦呀?” 林子墨扯她辮子:“哎哎,這個你都不懂,就是跟我結婚啦!” 大家轟地都笑了,小女孩更害羞了,把臉都埋在爸爸的胳膊里,陳臺生雖然看不見她的紅臉蛋,但也知道這孩子心情,安撫地拍她緩道:“安琪,你將來早晚會要跟一個你喜歡的人結婚,就像mama跟爸爸一樣,一起生活,再養個小安琪……” 林太太和林先生都笑了,林太太更是羨慕地看著對面這兩個——郎才女貌的一對兒,恩愛長久,長得都是一個模子,雖然男子有些女氣,女子有些男子氣概,但一陰一柔,完美搭配,尤其他們彼此還會以姐弟稱呼——陳臺生是那么依戀秦念鄉,經常撒嬌叫她“阿姐”,也或許是他著實可憐,她也疼他,再也沒像誰像她那樣疼自個兒家的男人,像母親,像jiejie,像戀人,這一點也讓林先生頗為羨慕。 偶爾,夫妻隔墻聽那二人深夜輕吟,愛意纏綿,都甚覺這夫妻,能做到十年如一日般甜蜜也是人生大幸。 秦念鄉在底下暗暗握住陳臺生的手,溫暖從手心傳遞,雖然他們瞎的瞎,老的老,唱也唱不動了,演也演不真切了,可是人生終究如戲,他們這一對本是同根生的姐弟,卻生生繼續演下去一對兒恩愛夫妻,是天意亦是人意。 林太太起身去放音樂,這是她新買的唱片機,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在舞場做舞女的時候,也就想起和自己林先生初遇的時候,他那時還是個留洋回來的富家公子,同她翩翩于舞池,一見鐘情,此后便不顧家庭反對,執子之手,與之私奔。 同樣的音樂,同樣的人,不同的心情,林先生走到林太太面前再次邀約,而陳臺生也對秦念鄉輕問:“一起嗎?” “一起?!?/br> 陳臺生看不見,由著秦念鄉牽手入舞,但他天生對音樂敏銳,那日在舞池也是一看便會,現在也不忘,所以,一踩樂點便能夠身子輕燕,挪移舞步而自如,手扶秦念鄉進退有度,收放旋轉。他們就像當年,在舞臺上,一個霸王一個虞姬,一個媚旦一個俊生—— “大瓜子?!?/br> “小瓜子。 “分不開?!?/br> “分不開。 二人笑起來,秦念鄉雙臂勾住陳臺生,靠在他肩頭,輕語:“若說人生如戲,我們便是這戲里的正派也是反派,我們違背倫理,情誘彼此,卻相愛忠心,不離不棄,我們殺人縱火,倒戈叛黨,卻從未賣國求榮,我們賣唱卻也反抗異族欺凌,我們謀殺恩人卻也將其后代視如己出……雖然我們也得了些報應,但終究我們沒死,沒分開,我和你,就像我和我自己,亦正亦邪。也許袁安琪是對的,我們就是一個人,是一個靈魂分化出的不同身份,無論男女,你是我,我也是你?!?/br> 陳臺生緊緊摟住她,在她額頭輕印一吻,久久,他說:“姐,你聽,這是咱們的落幕曲?!?/br> 悠揚的薩克斯風旋律和恰恰恰的音樂飄在寶島臺灣的熱空里,像折子戲,像情人密語,有酸澀也有甜膩的味道,他們相擁而舞,在自家小園,一方小小天地間,逃離了亂世、欺侮、陰謀、殺戮、戒嚴、封鎖和政治風暴,這是他們的舞臺也是他們的故事。 第二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