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她從修道院借了自行車,為了避開巡邏隊,她繞了個大圈才來到了巷子里。她匆匆藏好了自行車,尋著月光,她潛入了那個廢舊的倉庫。 熟悉的硫的味道還在,墻壁上的彈孔還是一個也不少,甚至顏色調子還是那樣的令人厭煩。她心情壓抑急了,她真的不喜歡這里。 而她不承認的,是她壓抑的愧疚感。 “西奈爾?”她呼喚女孩的名字,“你還在嗎?” “西奈爾?” “西奈爾?” “蘇珊娜!”那個明朗的短發女孩很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似乎剛剛在睡覺,西奈爾揉著迷蒙的眼睛,“我睡了太久了......我是說這里很好,很隱蔽,以后我可以常來嗎?” “都可以這里報廢了?!碧K珊娜說著,沒心情搭理她別的事,“西奈爾,你認識醫生嗎?”蘇珊娜焦急的看著西奈爾。 “醫生?”她搓了搓手里的鴨舌帽,“有人受傷了嗎?” “是的,我們的人受傷了。你現在能很快找到醫生嗎?” “我的舊鄰居就是一名醫生,他是猶太人,雖然一直在家待業但是醫術還是可以.......至少感冒什么......” “很好,我們能現在去找他嗎?他現在在哪?”蘇珊娜打斷了她的話。 “他住在城郊,可是我們現在走過去可能會慢,而且還有巡邏隊?!?/br> “謝謝你西奈爾!”蘇珊娜一把拉過女孩,“我騎車帶著你,你指路就好?!?/br> 蘇珊娜載著西奈爾風風火火的從城的這邊,一直走到城的那邊。有好幾次巨大的探照燈就在不遠處晃悠,蘇珊娜還是咬牙溜過去了。 西奈爾摟著她的腰,不時驚呼:“蘇珊娜,你可真勇敢?!?/br> 迎著冷風,蘇珊娜并不太想說話。 她勇敢? 她只是敢于傷害相信自己的人罷了。 她只是自私罷了,懦夫罷了。 壓在心底里一天的感覺,終于稍微的釋放出了些。 托馬斯中隊長赴死前的臉,在黑夜中揮之不去。那如炬的堅定目光,敢于犧牲自己的勇氣,是她這種懦夫不能想象的。 她曾經為了自己,而殺掉埃里希,殘忍的殺害了這個深愛她的男人。自此,她學會了冷酷,學會了虛偽。 而托馬斯中隊長,卻為了她,為了一個陌生人,為了一個陌生人的一意孤行,葬送了自己全部的生命。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現在怎么會有人這么想? 蘇珊娜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她只覺得頭痛,寒風刺骨。 終于,他們來到了城郊的這片黑森森的小房子前,拖著酸痛的腿,蘇珊娜隨著西奈爾的指引來到了猶太醫生門前。 西奈爾摁著門鈴,等了好久,窗子里面才終于有了燈火。悉悉索索后,開門的是一位四五十歲的瘦弱男人。蘇珊娜連說了幾個對不起,加上西奈爾的懇求,猶太醫生終于答應了她。 “西奈爾委屈你了,我只能帶一個人......”蘇珊娜把自行車推過來。 “沒事的蘇珊娜,我可以借助他家的閣樓將就一晚?!?/br> “真的謝謝你,西奈爾。你幫了我大忙!”蘇珊娜擠出一個還算和善的微笑。 “快去吧!病人要緊,”西奈爾說道,“只是明天我可以去哪找你嗎?沒有爸爸,我家肯定也不安全,我明天一早能不能去找你?” “好的,就在池塘底修道院?!?/br> 就這樣,蘇珊娜又載著老醫生托著零碎的藥品,一路猛騎,到了修道院。 “在哪里?”醫生推了推眼睛,從自行車上下來。 “這邊?!碧K珊娜放好自行車,抬腿要走,卻發現腿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為了趕時間,蹬那自行車幾乎是拼了老命。 將猶太醫生引進了修道院的儲藏室,蘇珊娜這才累的一屁股坐在了巨大的南瓜上面。布魯克披著皮夾克坐在她對面,揉了揉她的腦袋,蘇珊娜不悅的撇開頭。 “你去哪找的醫生?”布魯克笑嘻嘻的問道。 “一個剛認識的女孩?!碧K珊娜氣喘吁吁的奪過了他手中的水杯,事實上那杯水就是給她倒的,只是布魯克想逗逗她罷了。 她微慍的瞪了眼布魯克,然后大口的喝起水來。 在他眼里,她看起來甚至還有些孩子氣。 “我困了,要睡了?!碧K珊娜喝足了水,起身走到一處木箱堆積的地方,掃了掃土便躺了上去,“我先睡了,晚安?!?/br> “晚安?!?/br> ......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很恐怖,很血腥......有很多人,有的認識,有的卻不認識......她走了很久很久,丟了很多東西,弄丟了很多人......身后還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時刻跟著她。 她很害怕,隨即加快了腳步,在扭曲的樓道里跑了很久很久,雖然很快忘記了是什么那么害怕,但她依舊在夢里面驚恐萬狀的奔跑著。 “蘇珊娜.....” 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輕輕呼喚她,一個久違的聲音。 “蘇珊娜快醒醒......” 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很溫柔,很憐她。她掙扎著想從夢中醒來,可失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 “蘇珊娜?”那人還不死心,開始輕輕搖晃她的身體。 是他嗎。蘇珊娜似乎知道是誰了。 是那個一頭金發的小子,穿著白禮服,灰色的眼睛帶著稚氣卻又深沉的情誼,他總是淺笑著呼喚她的名字。他被她揉亂的頭發,像是一頭可愛的小獅子。 “埃里希!”蘇珊娜掙扎起身,抓住她身邊的這個白色人影。真實又遙遠。 他穿著印象中的白色禮服,淡金色的頭發有些凌亂,他的手指很長很白正緊緊握住她的雙肩。他卻偏開頭,不去看她。 “埃里希?!彼貞?,手撫上了他的脖子,細膩的皮膚很涼很涼。 “是你嗎,蘇珊娜!”聲音突然變粗了,變冷了,變得憤怒了。她將身前的人抓緊,努力看向他的臉——卻是一張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 “是你嗎!蘇珊娜!”他在質問她。 “是你嗎???”重復著他死前問她的問題。 她不敢回答,只是發狂的尖叫著。 ...... 早起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儲藏室里一片朦朦朧朧的,蘇珊娜托著酸痛的軀體從箱子上面坐起來,揉著眼睛。 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還在睡夢中時她就聽見悉悉索索的響動——其他成員都早早的離開了。 她摸黑爬下箱子,撫摸著木頭箱子上粗糙并刺手的質感,看著窗子縫隙中灰蒙蒙的外面,鼻子里吸著冷氣,感受著這真實的一切。 她躡手躡腳的繞過還在椅子上沉睡的梅拉,裹了裹外衣走向儲藏室的盡頭。這里頭的溫度明顯比外面好一點,爐子還在燒著,發出“呲呲”的細響。 一位白衣修女正在一個放傷員的桌子旁打瞌睡,醫生也已經離開,蘇珊娜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回去休息。她告訴蘇珊娜病人們醒來后該吃藥了,便回去了。 蘇珊娜細心的幫每位躺在桌子上的家伙收了收被子,看了看他們情況,又從外面打回來的清水。 這時候,大多數人已經醒了。 蘇珊娜站在他們床前準備水還有藥片。 “女士,早安?!?/br> 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后面那堆半死不活的傷員里傳出來。她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著那個平躺的男人?!靶枰人畣??”她問。 “是的,謝謝?!崩捉鸺{德說道。 蘇珊娜轉身去倒水。 “能告訴我,中隊長是怎么死的嗎?”雷金納德帶著探究的目光,看向眼前冷靜的女人。他的精神好了一些,可是渾身依舊是guntang的。 蘇珊娜轉過身,遞過來一只盛滿水的金屬杯子,將他后面電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讓他靠著,之后在他的注視下,從容的坐在他“床”邊的凳子上。她剛剛碰到了他的皮膚,像是一個小火爐一樣燙。 “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他為了救我,假裝我是人質,然后他就被德國人打中了身體,掉下了樓梯?!?/br> 她想告訴他真相,想向他坦白,因為這會減少他的負罪感,只是她沒有勇氣說出口??粗捉鸺{德那張和埃里希略微相像的臉,她的負罪感更甚。 他的眼睛從她臉上轉移到了別處,他的神情漸漸暗淡。 “謝謝你?!彼€是點了點頭。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碧K珊娜回憶起了托馬斯中隊長,帶著淡淡的遺憾和敬畏,“他在沒有子彈的時候,還那么冷靜,讓我非常吃驚。他甚至可以在生命最后一刻,維護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個有意犧牲他人性命,完成自己夙愿的女人....... 她多想就那樣把一切說清楚。 “他的確很勇敢,我比他差多了?!崩捉鸺{德看著地面,放松似的舒展了一下眉頭,但他的眼睛依舊無神。 “對不起,我沒有把他帶回來?!边@句話,她是發自真心地的后悔。 如果可以,他立刻揍她一頓,或者就此把她殺了,該多好。 她帶著憐惜和自責,看著身旁這位失去戰友的年輕人。她不但沒有殺掉威爾海姆,還搭上了托馬斯中隊長的性命。 她算不算兇手? 他沒再看她,只是淡淡的說道:“沒事的,女士?!?/br> 她坐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離開,臨走時她關切的問他還有沒有什么需要。 “你們需要什么嗎,我可以從外面帶回來?!?/br> “沒有的?!?/br>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