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外
李承業今日火氣有些大,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天未亮,被叫到城外,臨時去迎接一位遠方來客??腿瞬皇貢r,他只得帶著部下在城門口等待。起床氣加上這事,他心里躁得慌。 行軍疲勞時,馬上也能睡著。李承業打了一會盹,接到斥候來報,說客人在五里地外的密林邊緣遭遇狼群。李承業點了一小隊人,帶上火把,疾馳前往城郊。 接人既是軍令,也是李一塵的安排。跟著沈將軍的這幾年,他學習和負責的事務多半集中在江城的工事、防務方面,偶爾也會訓練新兵——沈將軍來江城之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擴軍,他的私兵數目一直在增加。沈將軍看重他,他也上進,隨軍文書、軍師、參謀、幾個副將,大都視他為子侄或朋友。而李一塵給他的命令則不然,多是送信、傳話、送禮等等與人交際的方面,幾乎都和周遲相關。昨日李一塵還找他打探睡女人的經驗,聽完猶覺不夠,要他去將軍府藏書閣拿書。這樁差事,他辦是辦了,卻還不如不辦。李一塵沒說他什么,反而讓他送周遲回去,他見周遲的樣子,不像在李一塵那遭過罪,不免對周遲生出幾分攀附的意思。他有自己的算盤。李一塵身側沒有親近的女人,除了周遲。他能想見她嫁到李家之后的前途,如果他們夫妻同心,他就是二人身邊的第一下屬,這兩個人能帶給他的東西會比六年來堅守江城韜光養晦的沈將軍多得多。 李承業火氣消下來,想到這些,又對自己的境況十分樂觀,迎著即將逝去的夜幕策馬奔跑時,分出了一分心思看江城的風景。 他從不看風景,每天忙還不止,光和江城人打交道都能氣出病,沒有多余的精力享受人生。他并不喜歡江城,這里飯菜甜得齁人,毛病多,雨多,修修補補好幾年,下個雨還能把橋沖斷。這里的人也自私,懶,愛拿人取樂,安于一隅,不問國事。 他不喜歡江城,如今卻看一眼少一眼。 客人是一對父女。李承業領客人見過沈將軍之后,男客留在將軍府,女客去見李一塵。 李一塵喜歡登高望遠,此時站在城北的瞭望臺上。李承業帶女客上山,瞧見斷崖邊立著一座高塔,地勢極險。塔連營,連著青山,形成江城北面的屏障。 女客要和李一塵單獨說話,李承業不肯離他們太遠,就在兩人腳下等待,中間只相隔幾尺。 等女客離開,已臨近中午,李一塵的下屬恰在此時送來一封密報。李承業料想,消息定然來自都城。 周遲的到來似乎證實了他的猜測。 她平日喜歡將頭發扎成發鬏,從后面看去像只小老虎,背后也長著眼睛。今日頂著發冠,一身素衣,端莊持重,不比往日刺人,像個小道姑。李承業沒見過周遲前,幻想過這位傳說中的公主,大概就像這樣,雖好看,卻離他太遠。 他還暗自想象過周遲脫下衣服之后的樣子,也做過幾場春夢,夢里的他脫光衣服撲到周遲身上,正要入港,周遲罵他莽夫,踢他下床,要他多做前戲,他答應,虔誠地半跪在床下,舔她的胸,慢慢往下吻,小姑娘不誠實,xue口汩汩流出水液,還冷冰冰地嫌棄他,他與她對視一眼,低頭啃上去。周遲發出銷魂的呻吟,讓他血脈倴張。他沒吃幾口,天就亮了,報時的人鑼敲得震天響。 李承業對此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也不擔心家主報復。反正,夢么,怎么發生,怎么展開,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夢歸夢,現實歸現實。李承業自認為待周遲和之前沒什么不同。 周遲來到此處,先向李承業打探了幾句消息。她瞧不起不忠誠的人,也幾乎不給此人好臉色看,但李承業今日態度甚佳,著實讓她迷惑。 李承業見周遲反復看他,隱隱有了另外的想法。他不敢碰李一塵的女人,但如果女人主動勾引他,不教李一塵發現,還是能成的。 周遲走近了些,拉進二人的距離,面露疑惑之色,道:“李大將軍?!?/br> 李承業說話時不停地伸手撩額際散落的須發,偶爾還會摸摸下巴。周遲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她眼里,此人像一只公狗,歡快地搖著不存在的尾巴。 李承業喉結動了動,以低沉有力的嗓音撩撥周遲:“哎,你夸我好看,真的么?什么時候再說一次?!?/br> 周遲也笑,道:“我說過你不適合審人,你就連正常說話都放棄?開始無中生有?!?/br> 李承業道:“豈敢,末將只求公主體諒,盡快招供,我等好交差?!?/br> 周遲道:“我若不招,你們待如何?” 李承業道:“公主還是招了吧,免受皮rou之苦?!?/br> 言語間似乎交織著細膩的情愫。 周遲道:“既然如此,李大將軍附耳過來。我只說給你一人聽?!?/br> 李承業聞言,左右看了一眼,緊了緊護腕,壓低身子靠近周遲。 周遲道:“我喜歡美而不自知的人,李大將軍努力,再修煉三五載,沒準能入我眼?!?/br> 李承業只覺那股溫熱的氣流搔過他的臉,像一只羽毛直直鉆到了他心里,邪惡的念頭蠢蠢欲動。等聽清楚她說了什么之后,他反應過來,面頰發熱,胸口悶悶的,笑意也蕩然無存,不像羞的,倒像氣的。 他滿臉煞氣,狠狠瞪她一眼。 “這樣舒服多了?!敝苓t撇下李承業,獨自登樓,又腳步一緩,悄聲道,“我家弟弟就很好,你多看看人家?!?/br> 李一塵聽見了周遲的腳步聲,回眸看向她。 “你看起來好多了。喝藥了嗎?” “喝了?!?/br> 周遲按照李一塵的吩咐,隔六個時辰后喝了第二劑解藥。李一塵知道她嗜甜,他不信良藥苦口,改了幾筆配方,令其清涼甘甜。這很符合他的秉性。他只要想照顧周遲,方方面面都能無比周到。 李一塵點點頭,笑容和煦,示意她站在自己身邊。 這樣一來,昨日的事算是過去了,他們應該往前看,而不是被無關緊要的事絆住。 周遲道:“你還有引魂香嗎?我想要一些?!?/br> 李一塵面不改色:“我沒有告訴過你那是引魂香。你要它做什么?” “昨晚我夢見一些宮闈舊事,夜半驚醒,好像回到了十歲時。不瞞你說,我十分想念周琮,也不知道他在都城過得好不好?!?/br> “隨我回都城,你們自然能團聚?!?/br> 李一塵舉目四顧,望向腳下起伏的山丘,突然一聲嗟嘆。 周遲和他并肩而立,微仰起頭看向青天,道:“意氣風發之人,不作悲聲?!?/br> 周遲說過這句話。從前在王宮時,她師父就是這般模樣,像一個憂傷的弱質青年,溫聲軟語示人,骨子里又很驕傲,既熱鬧又孤獨,不抗拒被人簇擁,也不為巧言所迷惑,只有“道”能短暫地填補他的心。 李一塵明白周遲在諷刺自己,并不在意。他不會告訴她,他入宮前調查過她,細致到她的生活起居、經歷和喜好,包括她厭惡和恐懼的事情,由此制造出她喜愛的形象,等她來接近自己。 他是對的,周遲的確喜歡他的陪伴。 李一塵道:“今日出門,李家人又在暗示我結婚,好像它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有時想,若我只是個無用的閑人,倒能免除這些憂煩?!?/br> 周遲道:“你可有兄弟姐妹?” 一片落葉打著卷兒飄悠,停在周遲肩上。 李一塵拂開那落葉,手指輕輕扣著欄桿,道:“有兩個弟弟,一個meimei,隨我父親云游他方,現如今在東海一處無名仙山上。你為何有此一問?” 周遲道:“你可以把他叫回來?!?/br> 李一塵道:“叫他回來做什么?” 周遲收回目光,看向他,道:“他們替你管家,別人就不會只盯著你了?!?/br> “我的東西,為什么要交給別人?” 周遲竟然被他這句話問倒了。 兩人同時陷入思考。瞭望臺異常安靜,呼嘯的風聲突然從高處墜落,寒意泠然。 周遲認真看了李一塵一眼,他面色疑惑,不似作偽,是真的無藥可救。 李一塵拾回之前的話題:“若是依他們所說,家主的責任之一是繁衍后代,我倒是可以考慮結婚?!?/br> “那就結?!?/br> “我不想結?!?/br> “那就不結?!?/br> “我想和你結?!?/br> 又是這樣的路數。周遲認為他們無法交流。她展眉,眉尖輕輕一挑,好像那樣就能按下焦躁的心緒。 她道:“我來是要告訴你,明早辰時,我從圍場出發,自南門離開江城,走水路,南下過江去找周珩哥哥。師父,你可以派人攔我?!?/br> 李一塵饒有趣味地看她,天光敞亮,她的眼睛也很明亮。他伸手想碰她的嘴唇,被她躲開了。 他遺憾地收回手,道:“你是我選的。你再三拒絕,我會傷心?!?/br> “那今日來找你的人呢?” 李承業把這事告訴了周遲,他還算有分寸,并未透露都城的消息。 “你說陳公之女?他是西州的世家。說起來,周珩的妻子也是西州人。他們也要入都城,陳公知我曾遇刺,愿攜護衛一路護送?!崩钜粔m想起什么,道,“沈時有多少兵,你知道么?” “大概,三千?!?/br> 李一塵樂道:“那就是二倍有余了?!?/br> 周遲不答。 李一塵愛極她的心性,又道:“她贈我一件禮物,據她所說是天外隕鐵,西州之神所賜。我看了成色,還不錯,可以給你做一把劍?!?/br> “天外隕鐵?” 李一塵有些煩惱地說道:“那個女人說得神乎其神,還總是自言自語,我聽得頭痛。且不知為何,我一直在想你?!?/br> “我懂了?!?/br> “嗯?” “你不喜歡她什么,我就不喜歡你什么?!?/br> “是嗎?!?/br> 李一塵漫不經心地答應。他還有別的安排,不準備將二人的談話繼續下去。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紅色的信封,放在周遲旁邊的戰鼓上。 “有空看看?!?/br> 他溫和地笑了一下,算是道別。 周遲在他轉身離去那一刻撕開封條,將紙上的東西挑了兩句念出來:“愿與卿百歲修好,不離不棄……永偕魚水之歡,共盟鴛鴦之誓,李樵。這是什么?李樵是你?” 李一塵止住腳步,卻并未回頭。周遲半倚在欄桿上,探出頭看李一塵,瞧見三片散開如鶴羽的下擺,長衣曳地,靜止不動,極富規則之美。 周遲又問了一遍。 “這是婚書?!?/br> “于我有何用處?” “求親?!?/br> “我不答應,你會怎樣?” 李一塵下意識看向手邊的劍。他又開始煩她了。周遲明明很了解他,偏偏要作出一副天真的樣子。下次不可如此,他們每次交談應當控制在十句話之內。 李一塵回頭,余光穿過欄桿間隙,落在周遲雅致的衣裙上,陽光淡淡的,她像一朵素白的云,隨時能游出他的手心。 他知道周遲也正在看他,這個角度能突出他修長秀麗的眼睫,她必然喜歡。 他道:“說不好,你不妨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