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定疆(2)
被燕瀾拒絕,丹袖小小地沮喪了下。一個女子,對男子主動,還被拒,實在太掃面子。她搓著手,立在原地,進不得,也退不了。不自在極了。 好在,他及時認識到了錯誤,出言挽回:“那邊有個亭子,去坐坐吧?!?/br> 兩人半生不熟,中間夾著一份婚約,更是尷尬。 一路無言。 方才在宴上,說“此生惟愿山河無殤,河清海晏”的錚錚將軍,和此生此刻,醉得有點意識不清的男人,渾然不似同一人。 傳過長廊,在亭子落座。 最后卻是燕瀾率先開口:“湖邊風冷,小心著涼?!?/br> “我穿得厚實,無妨?!?/br> 再次陷入沉默。 他頭疼欲裂,一是酒的緣故,二是不知該如何應付她。 “如果……”他聲音嘶啞著道,“你不愿意,我可以求皇上,求他撤回我們的婚約。哪怕拋去我一身高官厚祿,只要你不愿意?!边@一番話,是真情實意為她著想的。 他便這樣看不上她嗎?丹袖想著想著,紅了眼。金豆子成串地落下。 燕瀾最見不得女子哭,霎時亂了手腳,胡亂哄著:“千萬別誤會……我并非對你無意,只是保不準哪日,我就身首異處,若你嫁了我,便要守寡……太委屈你?!?/br> 定北定北,北方未定,他此生心愿就未競。 他至今未娶,便是擔心顧不著家,委屈了妻兒。 對于刀口舔血,心系邊疆的人而言,愛情無疑是一種奢侈。 又或許,是他用一生功績,換來了她。 丹袖搖著頭,迭聲重復:“不委屈,不會……” 燕瀾手忙腳亂地幫她拭去眼淚,又拈來桌上的早先備好的點心,想喂她…… 后來也是急了,他竟一把攬住她的腰肢,吻了她。 她唇上沾著淚,咸的。他吮著兩瓣櫻唇,將淚盡數吮干了。她緊緊地攥著他的衣領上的狐貍毛,背抵著石桌邊沿,生痛,然而上方的刺激更大。他欲更近一步,卻遭到了阻礙,是她緊咬著牙關。他耐心地輕嚙著她的唇角,慢慢的,她牙關微松,他便趁機溜入。 人都在宴席那邊,這邊冷,鮮有人來。 天地之間,只聽得北方呼嘯。 燕瀾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氣在唇齒間彌漫,丹袖也快醉了。 直到她快呼不了吸,他才松開她。額抵著她的肩,說:“這會兒,你總相信了?!?/br> * 入了春,燕瀾帶丹袖去郊外放紙鳶。 入眼之處,皆是生機盎然的紅橙黃綠的花花草草。 人不少,多是高門世家的小姐,帶著小婢小廝出外游玩。 丹袖自幼學武,并不愛好這種女子玩意兒,燕瀾思忖片刻,叫他的貼身小廝牽來馬匹。丹袖眼一亮,挽著他的手臂,道:“還是你了解我?!?/br> 兩人同乘一騎,在平原上肆意奔馳。 風掀起丹袖的裙袂,吹散她的開心尖叫:“??!燕瀾,可以再騎快點嗎?” 燕瀾沒聽她的,反倒放慢了速度。 天空一片清澄,連云都極少。周邊人越來越少,風景越來越美。 燕瀾兩只手夾著丹袖的腰,一使力,將人拋起來,她驚呼一聲,下一瞬,人已站在馬背上。她自幼騎馬,卻從未站在馬背上過。他再一使力,讓她面朝自己坐下。 她當即知道他的意圖,闔上眼,睫羽顫巍巍的,出賣了主人的緊張與期待。 果然,他的吻在下一瞬落下。 舌尖交纏。唇是干燥的,吻卻是濕熱的。 風聲貼著鬢角呼嘯。 是燕瀾拉住馬韁,驅使馬匹跑快了。 縈繞在鼻尖的,是野草的泥腥味,還有女子的發香。 那天,在平原盡頭,夕陽乍現之時,他用力地貫穿了她一生。 她抓住身下如錦的草,承受他的生命力度。他的手同唇舌一般灼燙,浮在胸前,陰處,大腿內側。 痛意漸漸輕了,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涌,卷起她,朝海底沉沒。 不遠處的天空,是一只不知哪位小姐放斷的紙鳶?;铎`活現的,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有人似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尖叫聲,待細聽,又再聽不見,一場夢般。取而代之的,是叫馬的口哨聲。 待小廝尋過來,她被凌亂的衣物裹著,在他懷中熟睡。臉上兩團酡紅尚未退散。 如此情況即便在王孫貴胄之間,也十分罕見,小廝稍愣了下,到底訓練有素,很快回過神,替燕瀾穿上衣物。 丹袖半睡半醒之間,聽見車馬轔轔,身處顛簸之中。 睜開眼,發現自己在燕瀾懷里。 他一只手摟著她的身子,另一只撩開一線簾子,往外看著。窗外的,是人聲喧沸、熙熙攘攘的市井。他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柔情。 從那時,她便知,燕瀾注定無法原諒她。 * 那夜,遼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傳來。丹袖等了一夜,也沒能等來燕瀾的消息。 反而,等來數百士兵,層層圍住遼王府。 從白晝,熬到黑夜,她心中惴惴,只吃了幾口送來的飯菜,便放下筷子,讓人端走。 又是一日,外面傳來消息,遼王已于亂市被處死。斬首。燕瀾親自行的刑。 丹袖淚如雨下,在房中閨床上蜷著,等燕瀾來找她。她也不知,她在盼什么。盼她落一個同父親一般無二的下場,還是他的原諒?她知道,二者皆不可能。 她誅的,是他的心,他便以同樣的手段回報。 深夜,門輕響。 她睡得很淺,一下驚醒。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長條影子,慢慢的,他人才現身。 他身上鎧甲未脫,走動之間,寒光凜冽。 丹袖說:“燕瀾?!彼龥]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不成樣子,破帛般。 他在門口站定,月光如水,攏著他的身形。 “為什么?”語氣沒有一點起伏,丹袖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該怎么解釋?她的婚姻,本就不由已。她沒有外人看來的受寵。她整個人生,是她父親,用來謀事的工具,莫說婚姻。他想以自己,牽制燕瀾。他確實做到了。千料萬料,他偏就沒料到丹袖會動真情。 世間一切皆可算計,唯人之感情不可控。 素來忠于父親,生性淡薄的女兒,會愛上他的敵人。 燕瀾的心愿是山河安定,父親卻心心念念謀朝篡位。他首先,就該處理掉燕瀾。但卻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從沙場上,死里逃生。 父親失算的,又何止一處? 丹袖忽然哂笑出聲。 燕瀾再無法壓抑自己洶涌的情緒,幾個箭步沖上前,紅著眼眶,厲聲質問:“那些,都是你與你父親,共同做的戲嗎?” 他竭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使手掐上她那條纖細的脖頸。 那么細,那么細,仿佛他一掐上去,它的主人就會失去生命力。 “不是,不是……” 她罪無可赦,所有的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伤允侵貜椭@句話。 燕瀾怒目半晌,終是xiele氣,幾乎是拖著步子,走出屋子,再無回首。 此時,彼此皆無法料到,他們此生最后一段對話,竟是如此刀刀剜心。 即便在最憤怒的時刻,他也沒動她分毫。 丹袖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就算天真是作偽,哭泣是作偽,全部全部都是戲,亭里的吻,夕陽下的歡愉,我對你的感情,這些……還能做得假嗎? * “后來呢?” 人群中,有個小孩迫不及待地追問。 有關前朝定北將軍的故事,史書記載雖少,卻在坊間廣為流傳。 他傳奇的一生中,又屬感情最為吸引人,即便分不清幾分真,幾分假。 時值亂世,刀戈之爭見膩了,自然是不愿再聽。 瞎眼的說書先生一拍大腿,道:“丹袖被遼王同黨挾制,以此威脅燕瀾。他進退維谷,拿不下決斷。若僅僅是丹袖,他為了自己部下,為了山河百姓,還不至猶豫至此,然而,丹袖此時已有三月身孕。不消多想,孩子定是定北將軍的。他終究放不下這個傷她深重的女人。 “然而,叛軍勢如破竹,一路攻入。頹勢難挽?!胶蛹艤?,不忍茍活’——說完這句話,定北將軍投身無聞河。 “或許,在生命最后一霎,他還會想:丹袖與孩子會不會遭受迫害?!?/br> 他這一輩子,太多光陰,太多心思,是寄托在這泱泱之國上的。 連生命,也是殉給河山的。 唯有死前,他方可為自己自私一回。 “丹袖呢?”又有人問。 “遼王奪位后,隨定北將軍殉情于無聞河?”有人猜測著。 故事背景,說書先生一早便敘述過。燕瀾已亡,再無人能平叛。謀朝篡位的名聲不好聽,宏帝“自愿”退位,隨后,遼王登基。 按理,丹袖該是被封公主,自有潑天富貴等她享。 “或者,青燈古佛,贖罪一生?” 這些人,都是慣聽了戲的,衍生的結局,多為俗套之流。 說書先生故作神秘地搖搖頭。 “沒有人知道這位遼王遺孤,丹袖究竟去了哪兒。有說她剃發為尼,有說她投無聞河自盡了,也有說她嫁為人婦,活到了七十多,寂寂終老?!?/br> 一片欷歔之聲。 聽戲的都是故事之外的人,卻感傷著自己的心。 還有種可能性,說書先生并未提到。 太慘烈了,叫人忍不住惻然。 據說,燕瀾投河那日,丹袖帶著身孕,逃了出來。她偽裝成士兵,親耳聽他說了那句話,親眼見他投了河。 錐心之痛,莫過于此。 山河無殤,而今卻寂滅;河清海晏,他的不忍茍活卻換不來。 戰場刀劍無眼,她即便身懷武功,終究是女子,難敵狼豺虎豹。她的尸體,在混亂中,被拋進了無聞河。 也算是,生同衾,死同xue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