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深淵(3300)
深淵(3300) 深夜,應蒼林一個人去了陽臺吸煙,他沒有多大的煙癮,但他現在需要一些東西保持清醒,同時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酒店建在高處,陽臺對著背后的山,黑夜里連那些綠影里似乎都要長出東西來,偶爾開來車,遠光照出樹枝上鴉羽的影子,又飛快淡去。 黑暗里只有一點火光明滅,應蒼林松了袖扣,領口開了小半,斜叼著煙,借著身后窗戶里的燈,翻著手上的劇本和資料。 他就這樣站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光也轉涼,陽臺的玻璃窗終于再次打開,窗簾被風吹起一角,然后又安然落下。 從第二天,應蒼林就開始了給應白的私下輔導。 一直繞過沒拍的劇情,是應白所飾演的女主角陳之寧被強jian的戲份。 為了規避審查的風險,強jian戲份并不會拍得太露骨,而且這是女主角性格轉變的關鍵點,所以重點放在了事情發生后人物心理的變化。為了劇情的說服力,林導花了些筆墨在陳之寧的煎熬乃至于在心理陰影的驅使下在滑向黑暗邊緣的掙扎。 偉光正只是一張薄薄的紙,而墮落與掙扎,才是最富有戲劇張力的。 林導甚至刻意放大了對陳之寧陰暗面的表現,這種情節設置為人物的轉變提供了充分而足以令觀眾理解、共情的理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成為了在保持整體基調正面的前提下,展現人性掙扎和復雜性的一顆絕妙的棋子。 這也是對應白挑戰最大的地方。 她需要不斷地從內建立人物,需要在每時每刻沉浸在一個受害者的心理中,需要不斷地剖析和擁抱痛苦,需要去放大從中產生的每一點負面情緒。 應蒼林的到來讓她的精神好了一些,就像久病的人回光返照,可她的大腦和身體依然無法完全適應。 這體現在當林導再一次試圖重拍這場戲的時候,應白雖然沒有再喊卡后推開共演者跑去廁所吐,可她的表演依然沒有過關。 陳之寧在此時最直接的情緒應該是恐懼和絕望,而應白的表演有太明顯的厭惡和自我厭惡,以及試圖封閉這種厭惡的逃避式的自暴自棄。 女主角陳之寧是名校畢業后一路順風順水的新人律師,有能力有志氣也有熱情,她的這種性格在與老油條刑警張千相遇后,成為了既彼此針對也暗暗欣賞的關系。 而女主角之所以遭遇這種事,也是因為在更深地卷入案子后,被與犯罪集團勾結的警方上層迷jian并拍下照片加以威脅。 按照更為理性和正確的邏輯,此時的情節應該是陳之寧在掙扎過后,不懼威脅,依然將找到的線索告知男主角,共同克服難關。 但林導選擇了更為現實主義的處理,陳之寧是一個在相對簡單的環境里成長的富有自信的女性,可這份自信在事發后成了煎熬她的利器,她無法面對周圍輿論對她可能的苛責,而幾次試圖坦白的努力,也在成功之前就被察覺和報復。 她在絕望之下選擇了妥協,將找到的線索交了出去,甚至被迫配合他們銷毀了其他一些線索,可這樣的選擇過后,她反而陷入更深的厭惡和掙扎當中,最后在這種情緒中自殺未遂。 男主角同樣也被相應設置成了這樣復雜、懦弱又矛盾的人物,他在事發后隱約察覺到了什么,卻不敢確認,直到女主角自殺未遂,才成為男主角真正轉變的導火索。 故事的最后,照片被銷毀,勾結的上層也死于混戰當中,但由于女主角寧愿認罪,也不愿意說出照片的存在,另一方又已死無對證,無法提供她是被脅迫的有力證明,因此她因當初毀滅證據的行為,被判入獄。 這樣的劇情設置,微妙地蘊含了一些對所謂光明與正義的諷刺,盡管罪惡得到了懲罰,可正義一方也早已面目全非。 當你在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望著你。 好在不管是為了過審,還是為了社會良序,結局時總算保留了一抹暖色,張千站在春天的一顆柳樹下,等著陳之寧跨出那道門。 這樣的故事,演繹難度自然是大的,因此導演也以為應白是進入角色太深,以至于影響了自身心理狀態。 真正的藝術導演,對于這樣拼命的演員,自然是或多或少多一份寬容的,因此林導盡管罵得厲害,卻還是一邊讓應白好好放松調整,早日進入正確的表演狀態,一邊再次調度順序。 應白回酒店的時候,已經接近精疲力竭,身體上和心理上雙重都是,她進去便摔了門,可一只手有力地撐開了門縫,在她身后進了房間。 應白不想說話,也沒力氣阻止她,只想一頭倒進床里到天明,如果有酒就更好,她就能稍微睡好一點。 但應蒼林比她快,俯身在床邊,握住了她的兩只手腕,蹲了下來,將她半圈進懷里。 他的一雙眼睛再沒有半點遮掩,擔心和誠懇全寫在里面,認真地問她:“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應白整個人一下子豎起了防御,如果說之前她只是無力而放棄的狀態,如今便像鼓起全身僅剩的怒氣,保護著自己。 可應蒼林這次沒心軟,也沒讓步,非要問出答案。 “你究竟害怕什么?我原來以為你只是厭惡這件事,可今天我親眼見了,才發現你厭惡的不只是這件事,你甚至更加厭惡被害者這個身份,是嗎?” 她應激一樣顫了起來,死死咬住嘴唇,眼睛空無一物地望著地下,當應蒼林再次試圖觸碰她時,應白甚至劇烈地甩開了他。 應蒼林也咬緊了牙,非要把她抓住,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他的情緒也再不能掩飾,逼問一樣,冷酷無情地繼續追問著。 “說啊,為什么,你為什么厭惡,又為什么害怕?”他接近怒吼。 “因為懦弱和愚蠢,也是罪!”應白終于崩潰,和憤怒的真相一起宣泄的,是她通紅著眼睛流下的淚。 “為什么不報警,為什么要妥協,為什么要從被害者變成加害者,為什么要這么脆弱又無能!”她發泄一樣問著,又好像自言自語一樣看著虛空。 應蒼林緊緊盯著她,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應白最恨的是什么。 在爆發之后的沉默,都混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應白低下了頭,從來高傲的脖頸和脊背一起彎折了下來,似乎耗盡了力氣,再也不愿意,也沒什么可開口的了。 應蒼林覺得喉嚨里藏了腫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堵了他心頭涌上來的血,閉了眼,眼角微微浮現用力的紋路。 半天,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應白,我來告訴你為什么?!?/br> “你知道強jian的報案率是多少嗎?在美國,這個數據是百分之十?!?/br> “而這百分之十里,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犯罪者真正上了法庭接受審判?!?/br> “這些審判中,宣布指控成立的比例,只有三分之一。而這甚至已經是樂觀的數據。在另一些非官方或地區性調查中,起訴率甚至只有1.5%,定罪率則是5%?!?/br> “現實中,大部分的強jian并不是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的強迫,而是熟人之間借由人際、權力關系、地位差別等實行的,并不一定伴隨著激烈的暴力和外傷,因此在判定中,有時很難指控成功?!?/br> “受害者需要冒著名譽與隱私的危險,有時一遍遍地在警方和法庭上剖析自己的傷口,最后卻依然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結果?!?/br> 他說著這些冰冷的數字,沒有顧忌應白的眼睛已經紅得要滴出血來。 直到終于將這些冷酷又血淋淋的事實全部擺在面前,應蒼林才再一次俯下身來,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我明白你為什么演不好這段戲了,因為你本質上無法認同和共情戲中陳之寧的選擇對嗎?” 應白放在身側的拳握緊了,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卻也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 應蒼林輕輕出了口氣,放緩了聲音:“你記得劇本上那段話嗎,陳之寧對同樣如此追問的張千說的話?!?/br> 她記得。 第一百二十六頁,第二段至第八段。 -----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因為我一旦承認,我的名字就不止寫在輝明律所辦公桌的銘牌上,更生活在別人的舌尖上。 -----那些經手的警察,會一邊安慰我,一邊鄭重其辭地在審訊室那扇看不透的玻璃后面討論著,一遍遍地看著那些作為證據的照片。我要在一層層手續下,要在眾目睽睽的法庭,在對方律師的刁難和質疑下,回憶和復述每一個令我痛苦和羞辱的細節。 -----我要辯解自己是如何被插入的,又有多么恥辱,在每一個細節上證明我的反抗是否拼盡全力,證明我不在做戲,證明我不是一個下賤的婊子! -----然后呢,對方依然可能平安無事,或許判有罪,卻沒幾年就減刑或保外就醫。 ------而我呢,我要永遠活在別人的唇舌上,在每個無聊的茶余飯后,將我的痛苦作為談資說起,直到許多年后,依然會是這樣。 這些詞自動出現在應白腦子里,記得那么清晰,深到她逃避不了。 應蒼林看著失魂落魄的她,聲音低沉卻透著堅定:“你知道我為什么做律師嗎?” 應白沒有反應。 他繼續說道:“因為我知道了這個世界有多cao蛋,也知道了有時候受到傷害都能變成一種罪過?!?/br> “我不敢保證都能得到正義,但我希望,至少當他們決定勇敢的時候,這個cao蛋的世界,能因為我的存在,而對他們多一點點公平和寬容?!?/br> 應蒼林望向她的眼睛:“我知道,這也是你想做的,否則你不會堅持走到今天,不是嗎?” 應白終于閉上了眼睛,一滴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發出啪嗒一聲。 文中數據分別來自2012年美國司法局和聯邦調查局數據。 2019年3月公布的英格蘭與威爾士調查數據。 ?以及文章標題出自尼采的《善惡的彼岸》“與怪獸搏斗的時候要謹防自己也變成怪獸.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