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結(二)
周圍漸起狂風,似怨靈哀嘆。 史書記載,數十年前南疆與中原尚未合而為一,兩國勢均力敵,為奪城池為成就天下統一霸業,于隱州十二城后爆發了著名的“青靄關之戰”。 一戰,血流千里、生靈涂炭,南疆以巫蠱之術節節逼近,生擒俘虜,以其血rou生祭絕望崖。 萬丈懸崖之下不知埋了多少白骨累累,據傳每到戰爭時節,崖底下都會傳來幽幽慟哭,當地人稱之為“祭歌”。 而眼下,竟也有三分那時的凄涼,天空起了疾風,春雷炸響,不見雨絲,天幕卻陰暗了下來。 一個身影,從遠處奔來,紅衣招展,宛如烈焰。 “沒有要給你陪葬!黃泉路這么冷,你自己一個人好好走吧!” 季之遠抬頭,看著不遠處高閣屋檐上,那個紅衣烈烈,眼眸冰冷,笑起來帶著百萬分的毒的女人,那個默默舉著鷹弩,對準自己心口的女人。 她沒死。 她果然沒有死。 季之遠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紅妝瞇起一只眼睛,對著他那個方向,靈靈一笑,像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我在黃泉路走了一遭,沒找到你,只好回來了?!?/br> “季之遠,沒取了你的命,我不舍得死?!?/br> 季寒初似是心有所感,面色波瀾不驚,往身后退了一步與季之遠拉開距離,舉起了手中的星墜,刀尖鋒芒畢露。 他問:“最后一次,為什么?” 季之遠嗤笑:“我已經回答過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問,難道是希望我否認?” 季寒初握著星墜的手緊了緊。 “我不否認,謝離憂就是我殺的,紅妝也是我害她下了萬丈懸崖,若不是父親阻攔,你現在也早就是一具尸體?!奔局h伸出兩臂,悠閑地指了指四周,“這周圍都是我的死士,你們以為自己真的是靠那點點毒藥進來的嗎?季寒初,你好天真啊。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殺了我,你最好祈禱一擊即中,否則……” 他勾起唇,眼里閃著瘋狂的光,再沒了理智。 “否則,就來比一比,看看最后到底是誰的命更硬?!?/br> 未待說完,凌空噗嗤一聲,箭羽破空而來。 挾著雷霆萬鈞的力道,速度快可穿云,自屋頂向著季之遠的方向掠去,強大的后坐力讓紅妝都微微后退了一小步。 遠空出現太陽,天際邊金色的浪潮席卷而來,一浪接著一浪,破開陰霾。 紅妝嘴邊的笑意越發勾人。 而就在此時,一個瘦弱的身影突然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踉蹌從高臺沖來,披頭散發猶如厲鬼,揮舞著雙手不知要抓些什么,口中念念叨叨也不知說些什么。速度卻快得煞人,在長箭即將刺入季之遠心口時,她體內迸發出了一股極大的力量,促使她一撲向前,牢牢地擋在了他的面前! 金光璀璨,浮云蒼白,刺目的荒涼。 箭矢狠狠穿過肩膀,剎那鮮血噴涌,染紅他們腳下的土地。 季之遠驀地睜眼,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女人,而后倉惶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女人的后背。 他慌了。 季之遠低聲地,字字句句都從嗓子眼擠出來,周身的戾氣和鎧甲一瞬間全都碎裂了,他哽咽道:“娘……” 沒有人知道殷萋萋怎么會跑到季家來的,也沒人想得通一個半瘋的女人是怎么逃開侍衛的看護與把手,徒步從殷家一路到了這里。 也許真要問原因,因為她是一個母親,母親對于孩子有種天性的感知,他們骨血相連,血脈相承,她本能地預知到自己的孩子有危險,本能地沖過來用血rou之軀為他掩護。 季之遠顫抖著,說:“你為什么、為什么要來這里?” 殷萋萋聽不懂,她早就徹底瘋掉了,只是癡癡地抬起手,手指臟兮兮的,摸到了他的發上,輕聲哼起了一首歌。 那是他小時候,娘親最愛唱來哄他的歌謠。 周圍的黑衣死士大批圍攏過來,重重包圍著季寒初和紅妝,步步緊逼。 紅妝抱著鷹弩自屋頂飛身至季寒初身邊,他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四周殺氣逼人,他似乎根本沒有看見。 紅妝反手抽出定骨鞭,背靠在他身后,嗓音低?。骸凹救?,你要不要動手?” 此時此刻,季之遠正心焦著殷萋萋的傷勢,無心顧及他們,露出了大片背后空門,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屋頂上、高臺邊全都圍滿了黑衣死士,云起云散間,已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季寒初衣衫染血,全是謝離憂的,一手持著星墜,一手自身旁護著紅妝。 他們都明了,季之遠已經完全瘋了,他要將一切都毀滅掉,包括季寒初、紅妝,包括季家,也包括他自己。他把所有人都算了進去,除卻紅妝和殷萋萋這兩個意外,他料準了一切,他要百年世家在他手中毀于一旦,從此之后姑蘇再無季氏,要“季”這個姓在武林長史中徹底消失。 世人薄幸于他,他也不寬愛世人。 一黑到底。 徹底拋棄一切。 名聲、性命、親情。 紅妝冷眼掃過面前數十上百的死士,他們大抵還在等季之遠的一聲令下,因此并不著急動手。也有被她震懾到的,但仍沒后退半步,死死地把著武器,目光嗜血。 死士,是沒有后路。 雙方都是緊繃到了極致,季寒初心痛如絞,望著季之遠,甚至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他握著星墜的手用力再用力,卻依然費盡力氣也刺不下去。 他有些混亂,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么做。 這樣的他,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抱著膝蓋失聲哭泣,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慢慢轉過來,丟給他一塊方巾,面色傲慢又鄙夷:“哭什么,我的父親不就是你父親,他都拿你當親兒子了,你還有什么好哭的?!?/br> 那一剎,他的神情也如現在一樣,迷茫,迷失。 少年見他一臉傻樣,費勁地彎腰去夠他膝上的方巾,好不容易拿到了,粗魯地在他臉上擦兩把。 “叫你別哭了!” 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恍然。 最后,他的眼眸微微下移,在大霧里穿行,看到了腳邊開出的紅蓮。 那是血。 謝離憂死前沾到他身上的鮮血。 和紅蓮一樣,盛開在往生河畔,不知道能不能指引他找到家。 真紅。 像陰暗地牢里,鎖鏈束縛雙手,苦苦求生卻陷入絕望,最后走投無路寫著“求你殺了我”,只求一死解脫痛苦的人,身下蔓延的紅。 像八十二道鞭刑打在身上,仍然固執地說著“我不悔”的人,背上肆意的紅。 像斜陽下斷崖邊,被鷹弩一箭穿心,掉進深淵粉身碎骨的姑娘。 像雪山上磕頭哀求,求一條生路卻始終未果的女人。 像初初見過旭日,卻永生長眠于黑暗,不曾有機會經歷繁花似錦的孩子。 像很多,很多很多。 周圍殺手群起,刀光劍影中,季寒初驀地抬手,手臂蓄力,星墜在驕陽下閃著熠熠金茫,襯得他一張臉如同羅剎。 刀尖的盡頭,是季之遠脆弱的心脈。 若有錯,來生償。 今生仇,今生報。 忽然間,耳邊一個熟悉聲音,驚雷般于近在咫尺處響起。 “寒初,住手?!?/br> * 季寒初一僵,隨之星墜的力道在即將靠近季之遠微末之余時被猛地打開。 刀法太快,快到來不及閃避。 世上能擁有這么快的刀的人,只有一個。 季寒初抬頭,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光亮,緩緩從臺下踱步上來,手上正提著那把人盡皆知的逐風。 季承暄站到季之遠不遠,冷著臉,盯著眼前的兩人。 紅妝慢斯條理,皮笑rou不笑:“季宗主,來的好是時候?!?/br> 季承暄不搭理他,步步走近,逐風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暗金龍紋的刀身流瀲鋒芒,然后站定在他們面前。 紅妝旋身,從身后掏出鉤月,一手執定骨,一手執鉤月,蓄勢待發。 季承暄卻沒看紅妝,淡淡地望著季寒初,微微搖搖頭。他的眼中盡是寒霜,刀光一瞬照亮了他蒼涼的眉眼,他扭頭,一字一句都是碎的,對季之遠說:“畜生?!?/br> 季之遠抱著殷萋萋,仿佛未曾聽覺,口中仍訥訥重復著:“為什么要過來……” “為什么要來,好好在殷家不行嗎?” “娘……” 問及此,天邊一聲驚雷,晴天霹靂。 轟隆—— 煞氣漫天,祥瑞云卷。 不祥與大祥竟同時出現! 沙石飛舞,不知何時圍著的死士竟都呆呆地放下了武器,雙目呆滯,周遭再沒有人往前更進一步。 長風里,忽然傳來幽幽的哨音,一身簡樸打扮的男人正立于屋頂,腳踩神獸雕像,口中含著一枚小小的吹哨,吟著不知名的歌謠。 調子很熟,那是紅妝綁了季寒初的第一天同他唱過的,屬于他們南疆的歌謠。 而如今,它正在小啞巴的口中,向遠處天幕蔓延,盤旋在五扇門的上空回響。 女人的聲音在風里傳來,音調尚且稚嫩,可始終聽來滄桑。 “因為我有個二十年前的問題,非要問她不可?!贝箫L吹起她的青絲,露出她青白的面容。 她笑起來,周身蕭瑟,烈風迷眼,她立在風口,問天地,問鬼神,亦問人心。 “一別二十年,故人別來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