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叁】
【伍拾叁】 翌日晨,宮中遞來消息,說桓王、睿王聽聞鄂王抵京入宮,旋自郊外獵營歸城還宮?;实鬯炱鹆伺d致,召幾位叔王詣南御苑射弓,再就御苑內賜宴;又吩咐,從能射之武臣及侍衛中擇人伴射。鄂王以周懌善射,專命人來大長公主府上傳他前去伴駕。 戚炳瑜聽人稟了此事,問說:“大平英王可也隨行?” 來人答說:“王爺說英王殿下昨夜睡得少,今日就讓她在宮里歇著。早起時也沒驚擾她,只吩咐奴婢們好生伺候著?!?/br> 戚炳瑜頷首以示知曉,將人遣退。過了會兒,她囑咐在身邊伺候的人:“請周將軍自去府庫中挑上一柄稱手的弓?!?/br> 待早膳用罷,婢女來請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車駕,照正旦朝會前的日程出府赴相臺寺燒香。 外頭天晴,冬日陽光如細薄的金片,悠悠蕩蕩地往下掉落。 周懌將這些金片毫不憐惜地踩進雪地里頭,靴底發出干擦擦的聲音。他一抬臉,就撞上同樣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對視,又各自錯開目光。 周懌手里擰著馬韁,沒動。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車后,他才躍上馬背。 誰料馬車不走。 一短陣兒后,像是車中的人終于愿意放下驕傲,那車簾被人輕輕打起。戚炳瑜的側顏在金片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貴不可觸,她道:“今日諸王相會,你須得規勸著鄂王些,莫要縱他又惹出什么禍來?!?/br> “縱”這個字,周懌自問沒資格領。他知道她這話是留了余地,那本該說出口的,其實應該是“助”。 周懌沒答沒應,沉默地磕了磕馬腹,調頭往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車里的人終究是沒忍住,伸頸往外望了一眼,卻只剩他一個背影。飄在她臉上的金片紛紛落下去,陰影重新蓋上她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時辰不早了?!?/br> …… “殿下,時辰不早了?!笔替疽幻娲叽僦?,一面將裹得厚厚實實的她扶上輦。 沒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頭縫里面鉆。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從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戰事還沒個消停的跡象。大軍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東西兩面調兵馳援。南面戰事未靖,皇帝叫減生辰排場,除了在宮中賜一頓大宴之外,其余規矩一律削減。 輦乘經過宣佑門時,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揚厚重的衣袖,指著跪在宮門處的一人,問:“那人是誰?” 男人身著低階邊軍武官的甲衣,根本不該有資格出現在這里。 內侍立刻疾步去打聽,又疾步回來,回話道:“當值的侍衛答說,這人是四殿下自軍前派來的,奉命替四殿下進京獻壽禮給陛下。陛下聽稟,只叫人在宮門處跪著等,并沒說何時宣見?!?/br> 戚炳瑜蹙著眉,將下巴尖壓入厚絨衣領,示意繼續前進,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詔四皇子歸京,四皇子卻不敢不派人進奉孝意?;实蹧]說何時宣見,是因根本不會宣見?;实劢腥斯蛟诖颂?,是要叫所有往來之人都瞧見,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處等。 大宴前后近三個時辰。待宴散后,戚炳瑜先送母妃還宮,然后又命人重新抬輦回宣佑門。 男人果然還在宮門處跪著。 天邊日輪西沉,邊緣烏蒙蒙一圈,融入將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輦,撇下隨侍諸人,獨自走近男人。 她問:“你是我四弟派來的?叫什么名字?” “周懌?!?/br> 竟是一個連她是誰都分辨不出、連一個“臣”字都不知道該說的粗人。 她又道:“抬起頭來?!?/br> 周懌抬起頭,看向她。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但他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風呼嘯過境,將她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積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跡橫掃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輕易地撞進她的心口。 “你……” 她張了張嘴,她以為她出聲了,可她竟沒有。 周懌仍然跪著,沉默著,看著她,等她發話。 戚炳瑜的小半張臉被壓在厚重的衣物中,其余露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紅意。面對男人,她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該如何進退的一刻,她也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矯情多慮的一刻。 她幾乎要喪失主儀,折損皇室威嚴。 周懌久不聞她出聲,皺了皺眉,重新將目光落下去。 他的這一舉動立刻解了她的困境。 戚炳瑜尋回冷靜,問道:“你是頭一回進京?” “是?!?/br> “我四弟派你進京,沒同你交代入宮的規矩?” “交代了?!?/br> “沒囑咐你,如若遇到不順之事,可來尋我相助?” “囑咐了?!?/br> “沒教你該如何做?” “教了?!?/br> 既如此,還能把事給辦成這樣? 她幾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氣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聰明,怎會派了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故、不懂圓融的人來辦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見你?!?/br> 不然,不止他的命該交待在這里,她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懌低著頭不吭氣。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br> 到了這會兒,戚炳瑜總算看明白了,此人雖出身行伍,不善言辭,不通人情,可貴在對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處境,能得人忠心追隨,最是難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嘆息,又問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遲疑之色,須臾,他才回答:“四殿下還未痊愈,眼下仍在軍中養病?!?/br> 她蹙眉,道:“若沒病這一場,他必該隨大軍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盡是壞事?!?/br> 周懌則不再接話。 戚炳瑜瞧著他兩道壓低的粗眉,只覺他這沉默寡言的模樣倒是十足的硬氣。這一把鐵骨與忠誠,竟被他無聲演繹得如此鮮明。不知他對自己的女人,會不會有一樣的鐵骨,一樣的忠誠。 本已消退的紅意又重新回到她兩頰。她輕咳了一聲,問說:“你這幾日宿在何處?回頭我命人送東西過去,你好帶回軍中給我四弟?!?/br> “宿在北驛所?!?/br> …… 兩日后,長寧公主親臨北驛所。禁中早早來人,將里外閑雜人等清退。 周懌看著內侍們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到他跟前,再看著這些人低眉順眼地退出去,將門自外關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著,不言不語,因有沉默自頭到腳將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謹。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疊的落有墨漬的紙,伸臂遞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醫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癥斟酌著起個和緩的方子。除了藥之外,吃的、穿的、書冊,我也都備了一些,煩你回去帶給他?!?/br> 周懌卻不接藥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沒說實話。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傷?!?/br> 戚炳瑜盯住他:“外傷?他又沒上過戰場。軍中有誰敢傷皇子?!” 而他竟隱傷不報?雖隱傷不報,卻又要稱???怕人不知? 周懌不答,又恢復沉默。 戚炳瑜沒逼他,想了一想,問說:“傷他的人,不是軍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么?” 周懌點了一下頭。 戚炳瑜攥爛了手中的藥方。她的胸脯起伏著,在忍抑情緒。片刻后,她問:“他還有什么事瞞著宮中?” 周懌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她,當時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聲張,立刻將人滅口。他雖性命無礙,但傷還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調令的陳無宇請命,隨軍馳援豫州城下。周懌本要跟著,但被戚炳靖斷然拒絕,然后被不由分說地派了這個進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隨軍出征,卻在每旬遞向京中的奏表中聲稱天寒抱病。在周懌離行前,他更是嚴嚴叮囑了一句:“若見了長寧公主,只可對她說我為人刺傷一事,旁的一概不準提起?!?/br> 估摸著此時此刻,戚炳靖應已在豫州城下,同大軍筑圍以計攻城事。此番各軍諸部云集,豫州一旦城破,這一個大功不知會落到哪家頭上。 周懌自問這趟差事辦得沒出什么岔子。 只是他沒料到最后會被戚炳瑜又問一句: “周懌。你為何總不敢看我?” 周懌的眼皮一跳,渾身忽地不自在起來,如被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額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這幾串汗撕扯爛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漂亮女人?”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他身前。她打量著他額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腦門—— 周懌如遭雷擊,連呼吸都斷了。 他根本沒看見她笑,也根本感覺不出她溫柔的力道,那張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只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纖細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邊驟然響起的嗡嗡震鳴聲中,努力分辨出她的聲音: “還是你沒聞過女人的香味?……亦沒被女人碰過?” …… 十支箭分別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連續短震數下。 周懌落下手臂,聽見身后有人高聲喝彩道:“周將軍果然好射術!” 說話的人是皇帝。少年的聲音難掩興奮,又連稱了幾個“好”,然后命近侍行賞。他雖躍躍欲試,卻還肯分心顧及身邊的幾位叔王,轉顧一番,問說:“周將軍,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誰更厲害些?” 周懌收了弓,上前謝賞,兼又答話:“回陛下的話,王爺文武睿材,臣豈能相比?!?/br> 戚炳靖哼笑了一聲,不屑駁他這謙遜之辭,招手叫他過來席間吃杯酒。 這并未經得皇帝準允,然而周懌竟從戚炳靖之命,未請皇帝之意,徑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懌飲過三杯,戚炳靖將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鑒人的果案上,轉首顧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賞周懌,何不賜他做駙馬都尉?!?/br> 這話雖在請旨,然語氣卻不容人抗拒。 戚廣銘扯了扯嘴角,笑問:“四叔,是要讓周將軍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緊不慢地磋磨著杯沿,“陛下之前沒同臣商量,就擅自決定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那臣便替大長公主做這個主了?!?/br> 皇帝尚未表態,周懌的臉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緊緊握著酒杯,低聲道:“王爺。不可?!?/br>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動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場,隨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懌緊跟上前,在他側后方道:“王爺!” 戚炳靖搭箭上弦,橫臂一張弓,堅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懌的喉間。他的聲音堅決且生冷:“周懌。不必再騙我,亦不必再騙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沒有你置喙的余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