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不服
現下雖只是春末夏初的時份,但今年似乎熱得特別快,甚至乎白日里已隱約聽到蟬鳴。此刻陶華正騎在騾背上,準備與李隱同去朽木齋取回那裝裱好的妝匣以及用點黛研成的顏料。因她有些畏熱,今日便梳了個單螺髻,又換上了碧綠的半臂襦裙。她那身襦裙顏色猶似夏日湖水一般,叫人瞧著便覺涼爽。 只她離城門不遠時,卻見一馬車迎面而來。她遠遠瞧見便打算避讓過去。然而那馬車卻似是專門來尋她一般,又隨著她換了方向。陶華見了,心下微異,便也止了腳步,待在原地。不一會,那馬車便駛到她跟前。 此時陶華抬眼望去,正好見車窗被推了開來。隨后一個妙齡女郎便探首而出,只見她一張小臉粉粉嫩嫩的,五官俏麗,頭上梳著一個元寶髻,髻上簪了碧壐金簪,一看便知是高門大戶養的嬌嬌女。 那女郎朝著陶華燦然一笑,兩腮便現了淺淺梨渦,模樣著實調皮可愛,叫人看了心中禁不住生了親近之意。未幾,便見侍女開了車門,搬了腳踏侍候她下車。那女郎遠遠地便向她施了一禮,陶華見此便也頷首示意。 女郎蓮步輕移便已到了陶華跟前,脆聲與她道:“我乃沐州刺史之女薛錦棠,聞得陶先生才名便特地前來拜會?!?/br> 陶華聽得此話,頓覺恍然。雖心中略覺些為難,卻也翻身下地,與她見了禮。 薛錦棠似對她很是好奇,一雙妙目盯著她的人來回打量。陶華心中不喜便微微側過了身。 過了一會便與薛錦棠道:“我今日尚且有事在身,薛女郎既已見過面,我便去了?!?/br> 薛錦棠初見陶華只見她長得柔美嬌麗,想她性子定是善解人意才教李隱歡喜,誰知她對自己竟是這般疏冷。甫見了面便說要走,她心中一急便去拉陶華衣袖。 陶華未料這薛女郎行事如此魯莽,本要摔開她的手,但回首一看卻見她稚氣美貌,容色楚楚。當下心中略有不忍,便由她拉扯去了。 那邊廂薛錦棠瞧了瞧陶華臉色,眼珠一轉,心中已有計較,“怎地初初相見,先生似已是對我甚為不喜……莫非﹑莫非先生已知我與李將軍好事將至?” 薛錦棠說罷,只道陶華定然要怒。 誰知她只是愣了愣,待回過神,又是臉色如常。 薛錦棠見此,便又道:“兩個月前我與將軍……已是……”她說著垂下了頭,似有羞意,“衛國公也向我父親提了親,眼下只待時機,將軍便要從沐州迎娶我?!?/br> 陶華聽了,微微垂了眼簾,說道:“既是如此,你來尋我作甚?” “先生難道不信?” 此番陶華已是捺不住,抽了被她扯著的袖子說:“你我本不相識,我為何要信你?倘李隱當真要娶你……他自會與我說,何需旁人置喙?”陶華說罷便走向了她的騾子,翻身而上。 然而薛錦棠猶未心息,還要糾纏,竟張開了手擋在陶華跟前,她身后的仆從見了俱是駭然,急急地叫道:“女郎!” 薛錦棠兀自不應,反跑了上前,去攥緊了騾子身上的鈴鐺,喊道:“先生莫走!我有一話想問先生?!?/br> 陶華被她牽絆住了,又怕動靜大會誤傷了她,只好留在原地。 薛錦棠見此便又道:“自聽聞先生是將軍的紅顏知己,便欲一睹先生風貌。如今一見真真有林下之風。然而素聞先生風雅,不理俗事,鎮日沉醉丹青之中。今日我便要問問先生,如你這般若嫁予將軍又能幫得他甚么?” 陶華方才聽得薛錦棠說李隱要娶她,卻并不難過,只因她心中相信李隱??扇缃耱嚨芈牭眠@話,心頭卻不禁一酸。彷佛聽到當年秦又玄說自己性子胡涂,難擔宗婦之責一般。 薛錦棠見陶華此番臉色微變,約莫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痛處,遂急急說道:“我既為沐州刺史之女,不消說,將軍在朝堂上便是多了薛家為助力。先生,你可知將軍正欲向圣人請旨領兵剿靈州馬賊。將軍只要得我薛家支持,何愁大事不成?你﹑你又能幫他甚么?” 陶華聽得這話,默了默方看向薛錦棠道:“薛女郎是想藉此要李隱娶你么?” 薛錦棠向來膽大,故陶華雖問得直白,她也并不膽怯,“嫁娶本是合兩姓之好,只要這事對薛李兩家都有益又有何不可?” 陶華聽罷,似是思量,過了一會才道:“……合兩姓之好……這話說得也沒錯。只倘我喜歡他,他縱然不娶,我也要幫他的?!?/br> 薛錦棠陡然聽了這話竟然一時怔忡,然而細細想了想卻只覺陶華所言無知。正欲開口反駁,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從遠而至,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郎君騎駿馬而來,那人頭戴金冠,身著赭紅衣袍,革帶上掛著一圈馬鞭,正是李隱。 自上次于衛國公府相遇后,薜錦棠與李隱已未再相見。此番驟見他前來,心中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忐忑。 然而李隱下了馬,到得二人身邊,卻是正眼都沒有給過她。他徑自走到陶華身側,拉了拉她的手問道:“夭夭可有礙?” 陶華不習慣他在這許多人面前喊自己小字,霎時間臉上已是微紅,只吶吶道:“無礙?!?/br> 李隱聽得她如此說,笑了笑,應道:“無礙便好?!闭Z畢便要拉走陶華騎著的騾子。 那邊廂薛錦棠看著李隱面容卻是怔住了。只因李隱待她向來威嚴冷峻,縱是與人調笑,也脫不開些疏冷之感。是以薛錦棠向來以為李隱性子本是如此。 豈料方才李隱看著陶華的神色竟是那般脈脈含情﹑溫柔小意,而這神色她似乎只在夢中見過。 薛錦棠見此只覺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已是難以自抑。心中如是想,口中卻是不由自住地喊了一句,“李隱﹗” 李隱聽得她呼喊,頓住了腳步卻未回頭。 而薛錦棠瞧著他的背影,卻已是兩眼微紅,但覺那柔和的春風吹到她臉上都是帶著刺。 “我問你﹗你三年前回京時途經沐州,去過一處叫望岳亭的地方,你可還記得?”薛錦棠強忍著淚意說完這話,竟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然而李隱聽了卻并未回過身,只淡淡說了句,“不記得了?!北惚Я颂杖A翻身上馬。 薛錦棠瞧著二人身形漸遠,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她的侍女見了,便上次為她擦拭淚痕。只薛錦棠猶不自覺,嘴中喃喃道:“我不服,我不服……” 她不服,她足足惦念了三年的刻骨銘心在李隱眼里卻只是無足掛齒的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