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有一件重要的東西遺留在練功房里了,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下飛機前,季疏晨收拾好心情開始思量接下來該做的事。 屈湛眉目間的柔和已全然收攏,肅冷森然的神色讓她覺得自己剛剛的想法與淚水既可笑又狼狽——屈湛無論從哪個角度觀摩都不像是那個浪漫索吻的男孩。 “如果不在就算了……” 屈湛吩咐司機前往那個如今已不再叫“疏宮”的地方。 一路無言。到時仍舊是司機先下去取輪椅,屈湛沉默地避開季疏晨身上的傷處把她抱到輪椅上,在一干用人驚詫的目光下推她進屋。 “太……季小姐!”剛囑咐完大廚今天季疏晨要回來讓他準備低卡夜宴的樸信義急沖沖趕來客廳,看到季疏晨的模樣,向來一冷靜干練著稱的樸管家都有些哽咽了:“你還好嗎?” 季疏晨摸摸鬢角擦過碘液的擦傷,笑容明艷動人,“小傷而已,多謝掛懷?!?/br> 說話間輪椅已被推至樓梯前,她回頭對屈湛說:“我自己上去?!闭Z氣堅定不容拒絕。 屈湛雙手搭在輪椅把手上,紋絲不動。 “我背你上去吧?!睒阈帕x跟上單腳艱辛上樓梯的季疏晨,俯身扶住她。 季疏晨甩甩腦袋,眼睛亮晶晶的眨著蒼冷的白光,“最后一次了?!?/br> 是啊,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樸信義似是意識到這點,腳步放得更慢了。 “聽說你要去德國念書了?” “是呀,這一次阿樸不能再給我收拾行李了?!?/br> “沒關系,阿樸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去的時候是秋天,那兒聽說冬天冷,阿樸給你多帶幾件羽絨服?!?/br> “阿樸送的羽絨服都超丑的 !” 季疏晨與樸管家一路說笑至練功房前,樸信義打開門鎖,季疏晨自己邁步找到衣柜,拿起那條舞裙,最后看一眼鏡墻中傷痕累累的自己,和樸信義一起鎖上門,像是把三年來的舊影在塵埃中落鎖。 下樓時走得更加困難,樸信義攙著季疏晨,自己卻已大汗淋漓,生怕她再有半分閃失。下到二樓時,季疏晨卻不動步子了,樸信義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唐允白穿著絲滑的睡衣從原來從她原來的房間走出來一把擁住屈湛。 “阿樸,我是喪心病狂了?才會又騙了自己一次?!奔臼璩拷^望地閉上眼,等待唐允白發現她過來。 而唐允白果然過來的極快,步步生風。 “允白?!笔璩坎坏人_口,“以前每次都是你先說,這次換我吧?!?/br> 唐允白注視著她身上的傷,靜默。 “還記得十年前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唐允白有些錯愕,疏晨自顧自道:“十年前的今天,我穿著這身舞衣參加比賽,可最后卻是你穿著它上臺。你演出完后就把它扔到了一邊,我卻把它偷偷藏了起來?!?/br> “就像這座偌大的城堡,我在這兒住過,可最終的主人卻會是你?!?/br> “今天恰好你在這兒,一并做個見證吧?!笔璩堪涯抗獬蚯?,屈湛似乎預料到她要說什么般,深瞳鐫滿了風雨欲來山滿樓的漆黑,盛怒的眸子好像在說:季疏晨,你敢說出口,我就真的放棄你了。 不是因為季疏晨做了不可原諒的事而放棄,而是因為季疏晨是這樣的,所以要放棄。 “阿湛,可能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了?!奔臼璩窟呎f邊把舞衣塞進唐允白手里,卻是盯著屈湛一字一頓,字字泣血:“我們從此是路人?!?/br> 說完她忍痛一步一步邁下樓梯,右腳紗布染得殷紅才坐到輪椅上。 她聽到樓上傳來拳頭撞擊門板的巨響,刺耳得一如爆炸那天令她絕望、心如刀割。 ——你敢愛我嗎?屈湛。 屈湛腦海中不斷回響著多年前他們緣定Perrier的那夜,十七歲少女清甜中帶著無畏與堅定的聲音說著此生他認定最美的句子,一遍又一遍,如著了魔。 ——你敢愛我嗎?屈湛。 ——我們從此是路人。 如一道驚雷,劈開了屈湛的沉痛的思緒,他終于聽到了自他宣布解除婚約以來,季疏晨的心聲:分開以后,我們不能做朋友,因為彼此傷害過;也不能做敵人,因為曾經相愛過。 季疏晨,你不相信我愛過甚至是愛著你,卻又不忍心成為我的敵人,所以你要和我做路人,不再有任何瓜葛。 Strangers,friends,best friend,lover,friends,strangers。 十年前,我們是路人;七年前,我們是愛人;現在,我們又做回路人。 屈湛煩躁的扯開領結,轉頭時余光瞥到季疏晨控制著輪椅的手驀然停了下來,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竟看到容華與黎若雪并肩站在門口,身后是氣喘吁吁,剛趕到的季岱陽。他回眸,與允白無措中帶著慌亂的目光撞上。 “這次真的不是我……” “不關允白的事!”容華揚聲的同時提步上前,“既然大家都在,那么疏晨,我們一人交換一個秘密公開真相好嗎?” 疏晨面向黎若雪,平生第一次,竟覺得她有些憔悴,看她的眼神中竟鋪滿了愧疚與慈愛,她與兩位夫人身后的季岱陽對視兩秒后,頷首:“好?!?/br> 離她知道真相沒多少日子了——唐子駿不久前曾告誡過屈湛。真相,秘密。這兩個任誰都會驚慌的詞同時出現時,屈湛突然便感覺到了無力。 他想起在幾個小時前,三萬英尺的高空上,季疏晨這樣問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嗎?——那個我不想讓你知道的秘密?!?/br> 那時候屈湛以沉默應對,不料想,幾個小時后,季疏晨介懷至深的這個秘密竟要開誠布公。 還有,那個所謂的真相。 不行啊,季疏晨。雖然我已經下定決心放棄你了,雖然我對你的做法深惡痛疾,但是,你不能知道我為什么而放棄你。我怕……知道真相的你,連自己都會討厭自己,都會被自己做的蠢事嚇到。 屈湛大步凜然地扶住疏晨輪椅把手,口吻強硬:“不是說要和我做路人嗎?那么任何秘密有關你,我都不想再知道?!?/br> 言罷就要把季疏晨推出去,這時季岱陽卻伸手按住了輪椅,雙眸鋒芒畢露,“疏晨有資格知道真相?!?/br> 于是這次換成了這座別墅一樓的大書房,黎若雪與季疏晨面對面坐著喝茶,只是多了一位容華女士。一個惡俗狗血的老舊故事,便由此重提。 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光景了,彼時容華與黎若雪尚是閨中密友,而季霆,是兩人共同的傾慕的對象??墒侨萑A與屈湛的父親屈志遠已有婚約,她抱著被逐出家門的決心寫書信給季霆托黎若雪轉達,最后卻是等來季霆去黎家提親的消息。于是的于是,容華抱憾嫁與屈志遠,并就此與黎若雪決裂,而黎若雪自覺無辜委屈,非但得不到好友的祝福竟還“被絕交”,便也與容華友盡了。很多年后季疏晨出生,兩人在商業場合不可避及地遇上時,抱著女嬰的黎若雪很自豪的對容華說:“你看,我和季霆恩愛到又有了一個女兒?!?/br> 彼時容華牽著屈湛,咬牙切齒地回擊:“黎若雪,將來把你女兒弄的生不如死的人,一定是我的兒子。不信,我們就來賭一個?!?/br> 黎若雪不得不接招:“好,那我就賭你兒子丟盔棄甲,傷不了疏晨半分?!?/br> 這場戰爭由此點燃了導火索,卻在二十一年后季疏晨與屈湛先后回國并成為未婚夫妻后才正式開戰。黎若雪千方百計、惡語相逼想讓疏晨知難而退,容華步步為營,令季疏晨淪為屈湛的“籠中鳥”,然而她們無法預料,隱藏在眾人視線之后,一個令人作嘔的驚天秘密和一段不為人知的封存歲月,令這對難分佳怨的配偶走上陌路。 那天是雙方家長首次會面的日子,兩個毫不知情的男人在樓下愉快地談天,兩個硝煙四起的女人各懷鬼胎的上樓裝作參觀??吹絻蓚€女兒的照相時,為了挽回局勢,黎若雪一狠心,刻意裝作隨意一指,臉色平常地對容華說:“你不會贏的。這個孩子不是我和季霆生的。你不覺得她和季霖很像嗎?” 這無疑深深刺激了容華,她密封珍藏在內心深處的初愛,竟是和這樣一個不知禮義廉恥的女人在一起,這樣的認知產生的恨意簡介轉投到了季疏晨身上。 而黎若雪呢,自以為了解季疏晨,以為她堅不可摧的大女兒對屈湛,不過是利用,不過是把他當作與季家抗衡的跳板……偏偏最終她和容華一樣棋差一招,算漏了屈湛與季疏晨在美國時的交集。 表面上季疏晨做出為利認父的荒謬之舉屈湛率先提出解除婚約保全顏面,然而只有身為人母的她們,才能體味兩個孩子在真相背后兩敗俱傷的痛楚。 在知道疏晨為了趕走自己同時保護疏桐竟謊稱自己才是季霖的女兒時,黎若雪這才發現她為了自己的顏面、好勝心,以及一些陳年舊事,傷大女兒實在太深了。而她教疏晨從小學習的偽裝與生存手段,也被當作了一種惡意的教唆。在長此以往的誤會與無言以對下,這對血親早已在無形中將與生俱來的愛意仇殺,只剩下同室cao戈的銳利刺棱。 恰恰在這時,屈湛放棄了季疏晨,隨之而來的是季岱陽疲憊不堪的道出的真相:“mama,你可能不知道,疏晨和屈湛,七年在美國,就是戀人了?!?/br> “他們能重新在一起,真的很不容易……你都不知道晨晨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重新回到屈湛身邊?!?/br> 那一晚,黎若雪站在季霆碩大的莊園里,背后是一望無際的葵花海,隔著玻璃窗戶望著昏睡在床上的疏晨,她失聲痛哭。 而對女兒戀事知情的季霆一直守在女兒床前,第一次沒有在愛妻落淚時撫慰。 或許季疏晨也犯下了不可原宥的錯誤,然而這與她所受的傷害比起來,什么都不算。 黎若雪去找了容華,曾是閨中密友最后反目成仇的兩位婦人三十年來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黎若雪終將往事一并傾訴。 “是我們的錯誤,連累了你們?!比萑A說到最后也有些動容,她放下茶杯,長嘆一息:“你們母女倆好好聊聊吧?!?/br> 等容華出去后,黎若雪閉眼定了定神,擲地有聲地說:“疏晨,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br> “你和岱陽,都是我和你爸爸親生的,疏桐的確不是?!?/br> “她是季霖和……若梅的女兒?!?/br> 季疏晨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面上這時才涌出幾分錯愕:“若梅阿姨?” 黎若雪的孿生meimei黎若梅,這個一生都隨風自由的女人唯一的束縛,就是曾與風流大少爺季霖割舍不清,不僅在季霖已婚的情況下與他茍且,并懷上了疏桐。于是不婚主義的黎若梅在jiejie姐夫的障眼法下,生下了疏桐,并遠走他鄉,追逐自由。而多年前季疏晨撞見的那一幕,恰巧是她與季霖久別重逢的幽會。 “有這樣一個meimei,真是黎家的恥辱??墒俏也荒茏屓魏稳酥?,我立誓,此生除了季霆,我誰都不解釋?!?/br> “可是你和岱陽吵得不可開交的那天,你爸爸平生第一次,對我生氣。你也知道他是個多么好脾氣的人,可他竟然半夜淋著大雨,押著六神無主的岱陽對我說:若雪,我們為人父母,不能那么自私。別再傷害孩子了,岱陽痛,晨晨更痛?!?/br> “我對華姐把真相說出來的時候,她問我:‘給自己丈夫戴綠帽子被兒女怨恨的感覺是不是很好?’,一向心高氣傲的我聽完居然沒有憤懣,反倒當即松了口氣?!?/br> “說出真相感覺全身上下都輕了不少,于是我便想等你爸爸把你從紐約接回來,我們一起告訴你、還有疏桐真相??墒俏覜]有想到……” 推心置腹說了這么多,黎若雪強忍哽咽,直到說到這兒,她才終于忍不住了。 “那就別告訴疏桐真相了。你們把她辛苦保護了這么多年,難道還要看她后半生過上和我前半生一樣的生活嗎?”自始至終季疏晨都很平靜,甚至是像聽別人的故事那般冷漠。 “對不起,疏晨……對不起,說了那么多難聽的話,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mama不好……” mama,這個有些陌生的字眼在季疏晨聽來格外刺耳。 呵,她有多少年沒有接觸過這個詞了? “別說了,再多說我就擔不起了?!奔臼璩坑袣鉄o力地出聲,“這樣的真相,只會愈發令我難堪,令我感到自己的卑劣與罪惡……我不怪任何人,是我咎由自取。屈湛怕也是早知道這一點,才會與我斷得那么干凈利落?!?/br> “疏晨……”黎若雪已然泣不成聲。 “作為交換,我告訴你吧——我和屈湛不能在一起還有一個原因——三年前我經過長時間的身體數值監控被告知,我屬于非病發性高度不孕人群,簡而言之,我這輩子都很難懷孕了?!?/br> 黎若雪驟然停止了煽情的哭泣,不可置信地瞪圓了雙眼。 “是,你沒有猜錯,這就是我當時和屈湛在美國分手的原由?!?/br> “我沒力氣再說一遍了,煩請轉告屈伯母?!闭f完她自行出去,面色如常的對季岱陽說:“哥哥,我們回家吧?!?/br> 季岱陽沉默地推著輪椅,經過容華、屈湛、唐允白和樸信義時,疏晨道:“伯母,我母親還有話對您說,還請您一會兒派人送她回家、祝你們幸福、阿樸,再見?!?/br> 別再問這女人為何現在都保持著這種病態的冷淡,這個問題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啊。 ——她已經心如死灰了,還有什么,是能夠令她不平靜的呢? 只是、只是當見到在紐約被她拒之門外的爸爸時,終于再也忍受不住滿腔苦楚,淚如雨下。 她不停地對季霆說:“爸爸,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币约?,“爸爸,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啊?!?/br> 季霆聞言一愣,領悟到疏晨想要表達的意思后,他愈發心疼她。 前一句是安慰,后一句,是自責。 他的川續斷,他的起絨草,他的Teasel。 他的,疏晨啊。 “你也沒關系的。晨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