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
二月中旬,眼下青黑的江淼躲在艾德文家睡覺,艾德文起夜喝水,江淼睡夢中皺著眉,不安地動了動,他扶著她的頭替她平了平枕頭,兩人就這樣度過了情人節。眼下家里已被她添置了不少東西,自從發現艾德文對她寬容到似乎無下限后,江淼往他家里陸續運了枕頭,睡衣,衣架,突發奇想做的小玩意兒.....得寸進尺的放肆存在于她的基因里,只要還有一秒呼吸,都改不掉這個毛病。自己添置新衣,就要給他帶兩件,離不開身的毛毯要去買同款,見了喜歡的袖扣一個顏色不夠,得買三對。哪怕她鄙夷江父,也從他那潛移默化了用金錢表達在意的陋習。直到有天她又拎著兩個購物袋,往他身上比尺寸。艾德文無奈地說:“親愛的,我都快穿不過來了?!彼敿搭I悟到他是真的不適應這樣,很快住了手,改空閑時會為他準備便當帶去公司。艾德文讓她不用費心,她說“給我個逃避的借口吧”,他知道,指的是她少有進展的作品。 二人依舊會出去約會,中國對藝術界的關注和引進以井噴式增長,不少大家來M市、J市和鄰近的H市巡演。有時他們會去看劇,遇到不喜歡的江淼不愿浪費時間,等中場休息退場,想到正中間空了兩個座,往往艾德文是不好意思到坐立難安的那個。 “這叫tough love.”江淼說。 艾德文說不過她,任她指揮。 春節江淼受邀去李教授那過,走之前她帶著艾德文包餃子,起先還在好好地掐褶子,漸漸地捏成什么樣的都有,熊耳朵,兔尾巴,超重金魚,江淼說什么,艾德文便指鹿為馬。全城禁止燃放煙花,她就拿個小時候玩的竄天猴、飛碟和呲花,擱在紙上和他用蠟筆畫燃放的樣子,畫過就算放過。下了幾個算是過了年,吃不完的裹起來放在冷凍柜。 也不是沒吵過架,艾德文更傾向于稱之為一場合理的“tiff”,他說這讀音聽上去更像是場不那么嚴重的小爭執。 記得是在三月頭,江淼將自己關在工作室,半月來沒回復任何一人的消息,睡了畫,醒了抹,這是場前所未有的停滯,她的“夢”停止了生長,相較于幾月前幾乎沒有差別。她不明白哪里堵住了傾訴欲,沒日沒夜地坐在帆布前,像是要等它出聲對話。 艾德文含著慍怒抵達工作室時,江淼正坐在一片漆黑里,僅留了一盞燈,打在畫上。 “我很擔心?!彼麎合聸坝康那榫w說道。 江淼下意識想回些什么,即將出口前意識到會有多傷人,她摁了摁手機,早就沒了電。明白自己一聲不吭地與世隔絕行為,她亦感受到一絲愧疚和無措。 “.....對不起?!彼f。有幾天沒跟人說話了,她的聲音有些低。 艾德文一看周圍就知道她沒好好吃飯,繃著臉點外賣,勾的是粥。 “它包含的情緒太多了,不是直擊的強烈,每一道都非常激烈,復雜到,有點.....overwhelming。會讓人想逃避。也很,”他想了想形容詞,“.....困頓?!?/br> 艾德文再度端詳了片刻,發出反饋,柔聲道,“讓它停留在未完成的階段,重新開始一張,可以試試嗎?” 江淼想為作品申辯,她想捍衛每一個落筆的用意,想和他解釋每一個使他感到不足的困惑,但對視半晌,她想他是對的,她在這畫上賦予了太多的意義,繁復到甚至忘了初衷。 粥送到了,艾德文在桌上理出一片空處,給她拿了勺子。 “下次起碼留個短信吧?!彼麛苛伺瓪?,坐下陪她吃飯,“我又不會攔著你?!?/br> “對不起?!彼⌒囊硪砉醋∷氖种?。 之后江淼開始養成時不時和他更新行程的習慣,這事就算翻篇。 有時江淼到了艾德文公司附近,會在路上買點沒什么氣味、方便分享的點心,分量足夠他分給同事,也不盡是“高大上”的,紅寶石蛋糕,咸蛋黃rou松青團,小盒裝的蒸汽眼罩。動物表達友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分享食物,擱到現在,對高級辦公大廈內衣冠楚楚的人類仍是適用。艾德文在公司的形象一向是認真不茍到帶著德國人的較真,雖然不夠圓滑,好在文化差異和偏見帶來的隔閡在關懷備至的好意下銷聲匿跡。漸漸的,同事們在早晨或下班時見了面會帶著真誠的笑意和他問好,也有人和他分自己的零食小點,到了應酬前多嘴,提醒他幾句該注意的當地風俗。有次在休息區撞見艾德文熱飯,矮個子的小吳感嘆一句“長得帥就是好啊,找的女朋友都這么優秀”,艾德文聞言友善一笑,認真地說“您也會有的”。小吳抱拳道“借你吉言”,引來哄堂大笑。 清明節前后,江淼許久未見的兩位高中同學來M市找她。平日里雖有信息來往,見了面仍是說不完的話。艾德文給她錄了段敲器皿的音頻,叮叮當當的依稀能聽出是前日一起聽的CD開場曲。她了然這是想她的信號。她抿嘴笑,回道:“在XX喝酒,快結束了?!蹦穷^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沒一會兒,叮,“我來接你”。 這便是要來的意思了。艾德文的嘴像會吐魔法,但凡是說過的都會成真。 朋友抓到她玩手機,看了眼時間戲謔道“查崗???” “不是,說來接我?!彼[著眼笑,甚至帶了點沒察覺的小炫耀。 算著艾德文差不多到了,她們仨結了賬,正巧艾德文挽了件大衣進來。 “Penny,Zoey,高中開始認識的朋友?!苯祷ハ嘟榻B,“艾德文,我男友?!?/br> “你們好?!彼渎浯蠓降厣斐鍪謫柡?。 “可以啊?!比诵∪豪颶oey發道。 Zoey玩得開講得出口,這些年沒少說過她約炮約到了朋友的前炮友之類的獵奇事件。江淼嗦著溫牛奶,發了句“我的”,招來一頓嘲笑。她裝作要捏Zoey手里的牛奶盒,后排三人笑鬧得專車司機都轉頭看了眼。 艾德文主動提出先送她們,四人到了酒店,江淼送她倆上去,三人許久沒見,站在房門口又聊了會兒天,艾德文在大堂耐心等候,想起同事教的套路,從車窗里給司機遞去兩根煙,司機搖搖手,表示自己不抽,他就掃碼轉了一百以示謝意。 江淼看了眼表,想到車還在等,正想著要不要讓艾德文取消,晚點再叫一輛。昔日同窗催促她快走,臨行前想到她幾年前多次說起的夏日艷遇,驚訝道“不會是他吧?” 她難得羞赧,別別扭扭地承認。 “搞什么啊,江淼,這么認真?” “怕不怕???”Penny知道她高中的精神狀態,替她擔心。 “和他在一起沒什么負擔。每一天都很開心?!彼肓讼胝f,讓她們關門,別整什么十八相送那一套。 “回哪里?”艾德文問。 江淼退出地圖,放下手和他的交疊,“你那兒吧?!?/br> 閉目靠在他肩上。 *(tiff=英文里的“拌嘴”。) (overwhelming=壓倒性的,命令艾德文明天開始背漢語詞典。) (原想把本章取名“料峭春寒”,取自釋普濟的《五燈會元》卷十九:“春寒料峭,凍殺年少?!?,想想不合適,驚蟄都過好一陣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