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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崖望著傾塌的山門,心中久久未能平靜。 掙脫假象后再去回想,幻境中身處的院落,竟是他幼時生活的「瑞雪軒」。 他記事早,二三歲之時,便能記住周遭發生的事。在他并不完整的世俗記憶里,時間被分割為兩部分。 四歲前,那個女人還沒有扔下他,他的生活尚算寧靜。 只是,他從未出過宮苑,每日只有康嬤嬤和幾個宮人帶著他,在那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玩耍。每次去給她請 安,她都坐在那架貼滿硨磲珠寶的妝臺前,顧影自憐,很少看他。 四歲之后,她拋下他走了。 他被迫搬離那處,康嬤嬤不見了,唯有一個偷jian?;男√O跟在他身旁。 待他漸漸懂事,再細想當初,才確信康嬤嬤是死了,為她所累。 他很少回憶童年,只因沒有多少愉快的記憶存在,全是擔驚受怕。唯一愿記住的,便是還住在「瑞雪軒」時, 短暫而虛偽的安寧。 那時,他喚作母親的那個人,雖大部分時候無視于他,卻也偶爾會對他露出慈愛神色,給予他少到可憐的溫 柔。 之后的幾年,在天鈞老祖找到他并將他帶走之前,他都活在陰郁里,唯剩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境寬慰著他。 只是,他為何會在幻境中看見昭兒,還回到兒時生活的地方,與她成了夫妻? 泠崖無法將幻境中的畫面驅離,腦海中不斷閃現著沐昭的臉,她的溫聲細語、柔情蜜意、她的吻…… 一切都顯得如此真實——他的歡喜和愉悅,也如此真實。 但凡幻境,所顯現出的一切皆由心造,它會找出人心中最深的欲念和恐懼,化為實質假象,將人困在陣中。 沒有任何東西會是憑空出現的,這是所有修道之人都懂的道理。 泠崖像被滔天巨浪挾裹著,難以平靜下來,真實的記憶與假象交織著,像浪潮不斷翻滾。 他看著浪潮中那個小小的孩童漸漸長大,長成一個少女,并交付他全心全意地信任與依賴……而他,竟在不知不 覺中,生出了這樣齷齪的心思嗎? 他怎么可以生出這樣的心思來?今后,他該以怎樣的面目去面對她? 他呆立在原地,心中茫然失魂,忽然察覺出一種深深的自我厭棄,竟想要轉身逃離此地。 一直以來,他都清楚自己在追逐什么,哪怕遭遇心魔困擾,也未曾懷疑過,堅定追逐他的「道」。他一直克己 慎獨,從未做過于心有愧之事,卻在這一刻徹底茫然——他竟然對著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徒兒,生出了悖德的男女 之情? 一聲悶雷乍起,天上鉛云翻滾,落下雨來,漸成瓢潑之勢。泠崖靜靜站著,站了許久,任由雨水將他打濕。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竟是沐昭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一把刀,扎進他的心臟,他陡然回過神來,急忙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飛去! 周圍又起了一層青霧,入目所及皆是被攪碎的斷石殘瓦,和交錯虬結的藤蔓。 他的心劇烈跳動著,不詳的預感再次籠罩心頭,像沐昭離魂那次一樣。 不遠處漸漸現出微光,一顆淺藍色的珠子躺在一堆碎石中,泠崖認了出來,那是沐昭的東西。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一根三人合抱之粗的樹根被攔腰斬斷,地上留下兩道焦黑縱深的溝壑,不時有紫色的細 小電光噼啪閃過。 方圓數十米之內的斷垣殘壁被削平,空木寺的殘骸幾乎完全摧毀,被隔絕的天幕顯露出來,雨水落下,一片慘 淡狼藉。 泠崖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這是他留在沐昭身上的劍氣所為,那劍氣只有在她遭遇性命威脅時才會發動,看如 今這場面,三道劍氣全都生效了。 他拾起那顆珠子,上頭還有沐昭的余溫,他的胸腔像破了一個大洞,心不斷下沉。 他拐了個彎,便看見沐昭躺在一片殘骸中,一條兒臂粗細的藤蔓自她胸口貫穿而過,殷紅的鮮血將她整個人浸 透。 泠崖呆住了。 周遭如同失了聲音,耳際嗡嗡作響,像是與世界剝離,眼前的一切變得恍然不真實起來。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 他幾乎像是失魂地、憑借本能走到她的身旁。 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沐昭,一顆心像是被撕裂,痛得喘不過氣——怎么他才不在她身旁一會兒,事情就變成了 這樣? 他的手都開始顫抖,輕輕將她抱起,懷中的人被牽動了傷勢,痛得抽動一下,從昏迷中清醒。 泠崖看見她望向自己,虛弱地朝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趕忙湊過去,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啞得不像話,輕聲喚她:“昭兒?!?/br> 懷中的人嘴唇開闔幾下,半晌才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她說:“師父……我好疼……” 泠崖的心像被活生生劈開,痛得不斷抽動。 他安慰她:“別怕……昭兒……別怕……為師會救你……” 懷中的身體越來越冷,他忘了師徒避諱,用手按住她的傷口,刺穿她的藤條化作齏粉,他不斷為她輸送靈力, 血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不多時,便將他的衣袖沾濕。 泠崖慌了神,他掏出一堆丹藥,撕開她的衣裳,看見她胸口被妖藤刺穿一個血rou模糊的大洞,不斷有暗紅的鮮 血涌出,襯著她瑩白的皮rou,像雪地里盛開的梅花,觸目驚心。 他將一堆止血丹藥捏碎,胡亂敷在她的傷口上,卻止不住源源不斷流出的鮮血。 沐昭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血液沾滿了他的雙手。他緊緊按住她的胸口,感覺到她的熱血不停涌出,順著他的指 縫往外淌,他的靈力瘋狂涌進她的身體,卻像落進無底的深淵,毫無作用。 哪里不對,哪里不對 他只不過沒看緊她,只不過讓她離開自己身旁一小會兒 沐昭忽然輕聲問:“師父……我要死了麼?” 泠崖將她摟在懷里,與她額頭相抵,啞聲不斷重復著:“不會……不會……為師會救你……昭兒……” 懷中的人想抬起手,卻像是沒有力氣,試了幾次,最終垂下去。 泠崖緊緊抱住她,想起的卻是在她的前世,她孤單單躺在病房的樣子;他像是總與她錯過,無數次,望著她受 傷病重的模樣,卻無法為她分擔半點苦痛。 生離死別,命數無常,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命題。 修行之人若是看不透,更遑論「道」。 他想起他生命中無數次離別,最沉痛的一次,是與他的母親。 她扔下他離開那晚,曾來看過他。那時他才四歲不到,像是預感到她要走,躲在屋里不肯出去見她;他聽到康 嬤嬤哭著求她,而后沒了聲響他知道,她離開了。 他透過門縫往外看,只看見院內池中枯敗的荷花,和康嬤嬤跪在門口的身影。 他忽然瘋了一樣沖出去,望著虛空大喊:“阿娘……” 他遠遠望見她的背影,期望她會看他一眼,她卻沒有回頭。 長大后,他才后知后覺——帶她離開的侍衛大約懂些微末法術,才能攜著她穿破層層守衛,離開那個樊籠。 只是她走了,得了自由,卻不管不顧他的死活。 一群人沖進「瑞雪軒」那天,曾貼身服侍過她的宮人全被押了起來,珍珠和瓔珞兩個大宮女當場被活活打死, 康嬤嬤緊緊將他摟在懷里,捂住他的眼睛。 他們被強行分開,康嬤嬤頭發散亂,被拖下去時,還望著他不停喊著:“小主子小主子” 師尊帶走他那一晚,他迷迷糊糊回頭,恍然間看見那個雪色身影,卻沒來得及同她道別 修道之途,越往高處走,身旁越寂寥。 師尊贈他佩劍,名曰「孤行」,是意在告訴他——修仙是漫漫殊途,只能一人獨行。 沐昭離魂那次,引夢鈴將他帶往她的過去,他看著沐家九小姐高熱臥床,本有過猶豫和惻隱的。 只是,他最終還是眼睜睜看著那個無辜的女孩死去,在她魂魄離體的一刻,用了禁術,逆天改命,將沐昭的神 魂強行封印在那具rou身內。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已然混淆。 他清楚,自那一刻起,他的道心便沾染了業障因果,注定再難無垢。 只是,他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什么還是留不住她? 勉力壓制住的心魔在這一刻再現端倪,很多被他刻意遺忘的過往不斷涌現,泠崖心中的兇戾愈來愈甚。 沐昭忽然說話了,她喊他:“師父” 泠崖望向她,望進她的眸子里,看到里頭的光越來越黯淡。 妖藤貫穿了她的心脈,再是什么丹藥,也難以回天。 她說:“師父我愛您” 泠崖愣住。 他心中巨浪翻滾,想起幻境中,作為他妻子的她,摟住他的脖子與他說:“珩郎,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 好?” 他不得不承認,那一瞬,他的心中是歡悅地。 哪怕已從幻境中掙脫出來,知道了那是假象,心中的喜悅也未曾消弭半分。 他當時甚至想留在那個幻境里,與她長長久久廝守在一起。 此刻,沐昭渾身是血躺在他懷里,生命不斷流逝,在最后一刻她告訴他,她愛他。 他腦中的記憶不斷回放,全是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泠崖這才發覺,原來她早已在他心中,烙下如此深的 印記。 畫面最終定格在她悄悄放走白柔那一晚,他那時生著她的氣,認定她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卻默認了她的行 徑,甚至為她保駕護航,收拾殘局;他帶著她走在深林里,她像只得逞的小狐貍,滿臉得意,緊緊揪住他的袖子, 不斷抬頭偷望他,眼睛燦若星子。 他當時問她,為何放走白柔? 她跟他講了一個故事,她說:「誰若認為自己無罪,便可用石頭砸她?!?/br> 他從未聽過這樣的歪理,卻又無從辯駁。 她是個包容豁達的人,看待事物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他知她向來懶散,卻從不認為她不適合修道——修道修心,她縱是再多缺點,唯有一點可貴,她有一顆赤誠之 心。 她從不要求她人完美,坦然承認人性中的缺點;她不與人攀比,不受外界干擾,有著自己的步調;她仿佛自成 一個世界,堅持著自己的道,對萬事萬物懷著悲憫 她與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泠崖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他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注視她了,這注視中,帶了欣賞,帶了好奇——他的心意,不 是無來由地 只是,真正的沐昭,不會如此莽撞地對他說出這句話。 這或許是他內心深處,想聽到的答案。而沐昭的死亡,是他害怕發生的事——他還處在幻境中。 泠崖忽然放開了懷里的人,周遭的一切又起了變化,空氣中依然蕩起波紋,須臾之間,一切都消失了。 他正站在與桃夭交手的地方,地上殘留著一灘血跡,想來是對方留下的。 泠崖心驚不已,這幻陣如此霸道,一而再再而三,竟幾度引發他的心魔! 只是,更加令他難以啟齒和承認的是,他確確實實,是愛上了自己的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