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我心如你心

    “回席家藥廠？”晚玲沒想到。

    “我怕你整天呆在家里發悶，你又不喜歡打牌，我忙起來或許好多天不能陪你?！眳斡文檬峙两o她擦嘴，“藥廠出了問題，不得不查封，整肅后由軍備處統一管理生產，總要有個可靠的人去那邊盯著?！?/br>
    “這樣，晚風比我要合適吧?！?/br>
    “他不行，他要跟著我，沒準還要去前線?！?/br>
    “你要去前線？”晚玲害怕地伸開手臂死死摟住他的腰，“我不讓你去?！?/br>
    “沒事的，不過做些后勤的運輸?！?/br>
    “真的沒有危險嗎？”她瞪圓眼睛看他有些閃躲的眸子，“你不要騙我?！?/br>
    “我什么騙過你？嗯？”呂游轉移她的注意力，拍她的屁股，“剛吃了包子油乎乎的手就抱我，全蹭我身上了?！?/br>
    “蹭你身上點油就這么小氣，”晚玲和他打鬧起來，張牙舞爪地就往他臉上抓，“我還蹭你臉上呢?！?/br>
    “該打，欺負上你男人了?！?/br>
    他單手就把她的兩個胳膊禁錮在頭頂，整個身體就壓了上去，用親吻把她亂講話的嘴巴封住，和她交換起舌尖上的感情來。她被吸得喘不上氣，胸脯高聳起起伏伏，含含糊糊地認錯，“我錯了，錯了?！?/br>
    呂游欺負她夠了本，捧起她的臉，看進她的眸子。

    “你眼里有我的樣子，晚晚，我的眼里也全是你?！?/br>
    晚玲見他呆傻癡情的樣子，和往常些許不同，“怎么了？”

    “沒事，今晚我送你回席家吧？”

    “你送我回席家？”這更加意外。

    “某個人病重，你不是想見他嗎？”

    晚玲沒有否認，也不敢承認，沉默半天。

    “是我和晚風突然有公務要外出幾天，你回席家，有人照顧，我也放心?！?/br>
    “多久回來？”她的手撫上他漸成熟的臉龐，常日在外奔波，皮膚被曬黑許多，很是不舍。

    “順利的話，十天以內，回來我們就去南京辦婚禮?！?/br>
    “嗯?！彼钟糜秃鹾醯氖秩ケ?，這一次他沒有再揶揄她，而是與她緊緊擁在一起。

    “游游，上一次，你離開，也是叫我在上海等你。這一次，你又要離開，我好怕?！蓖砹嵴f得很小聲，小到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上一次，許久沒有他的消息，她跑去碼頭問葉章，結果被那個老男人…這一次，她不敢繼續往下想，閉上眼，只想好好抱著他。

    當夜，晚玲拉響席公館的電鈴，然后扭頭往停在街對面的小汽車看去，舍不得送她過來的呂游離開。

    李媽來開門，見到穿著整齊，還是一如既往學生裝扮的晚玲，提著手提箱站在鐵門外，激動得開口，“晚玲小姐，你可回來了，太太都急死了?！?/br>
    “姨媽還好嗎？”

    “好好，都好?！?/br>
    李媽的聲音比從前蒼老許多，身形也漸消瘦，想起如今席家的光景，很是傷感。

    “太太每天都念叨你，什么時候回來，光去靜安寺燒香就好幾次，真是感動了上天?！?/br>
    席太太坐在沙發削蘋果，明玄坐在輪椅上看書，只是剛剛立秋的天氣，明玄就披了羊毛圍巾，本就瘦削無力的腿還是如從前一樣，晃蕩在灰色西褲的褲管里，晚玲看了一陣心酸。

    “姨媽?！蓖砹岱畔率痔嵯?，“我回來了?！?/br>
    席太太放下手中的水果刀，有些不可置信，然后快步過去，盯著她上看下看，確認無誤就是她的親外甥女晚玲后，激動得拉起她的手，“真是晚玲，我的好甥女，回來就好，從前都怪姨媽?！?/br>
    “是我不好?！?/br>
    晚玲想及那段住在葉章家里的日子，忍不住哭著撲在席太太懷里。

    “是我不好?！?/br>
    明玄手中的書《傲慢與偏見》啪嗒一聲滑落在地，他努力彎腰去撿，指尖剛好碰到書邊，嘗試幾次也拾不起來。

    布鞋走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他的樣子更清晰了，干枯的嘴唇泛起白皮，毛衣松垮垮套在他的身上。他更瘦了，瘦得不堪風吹。臉也更白，幾乎毫無血色，只有那雙修長的手努力向下夠著，充滿著活力。

    晚玲蹲下身，幫他拾起，是《傲慢與偏見》。從書頁滑落一片粉白色的山茶花瓣，

    ［晚玲，我心如你心。］

    這是他對她第一次無聲的表白，就夾在這本書里，飄出一縷淡淡的山茶花香。

    她把書塞給他，千言萬語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紅了眼，啪嗒啪嗒一個勁得掉眼淚。

    冰涼的手指也同從前一樣，顫巍巍擦過她的臉頰，薄唇微動，只講給她一個人聽，“我好好的，哭什么呢?！?/br>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感覺，晚玲的心早已崩塌，這么久她不敢回來，她是怕，怕再見到他，就再也愿離開。

    淚水如斷線的珍珠，簌簌下落，擦不斷，擦不完，明玄的手心捧起一汪咸水。

    席太太見他們兩人情深如此卻互相折磨，掏出絹帕直擦自己的眼。明哲就站在二樓，靠在樓梯口，插著褲兜，靜靜地望著。母親說得沒錯，只要她來，她來了，就走不了的。

    “樓上你的那間臥房還是原來的擺設，沒有動過?！?/br>
    席太太扶她坐在沙發里，和她講席家這幾月發生的事。晚玲根本聽不進去，她的眼始終停留在明玄單薄孱弱的身體上，自責不已。

    【我會一直陪著你，只愛你一個?！?/br>
    她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從前說過的話，自己食了言，她犯了多大的罪。若她在，她不會允許誰把他抓去。如今他病重，會死的，他若死了，她要不要活，就算活著，也是沒了生趣。

    窗外恍出一道黃色的光芒，她下意識扭頭望去，是停在街對面的那輛汽車離開了。

    是呂游，離開了。

    “餓不餓，姨媽去廚房給你端碗紅豆湯?！?/br>
    她搖頭，一個勁地搖頭。

    “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好嗎？”

    這一夜，晚玲終于踏實睡個好覺，同樣都是綿軟的席夢思床墊，潛意識里，只有席家才是屬于她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