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神與魔
本該最炎熱的夏季卻冷淡如霧。像是早春的枝頭花蕊將放未放,城市蒙著一層朦朧的雪景。 東三區即將成為生死之戰的鮮血戰場,所有人都逃得遠遠的,逃不走的人就像陰溝里的臭老鼠一般瑟瑟發抖。 唯獨青湖尚未冰封,近十平方公里的水面,湖心島周圍凍著近百米的厚厚冰層,將那座不大的孤島緊緊圍住。 宿恒率兵走來時,僅供一人行走的冰道倏地出現,銀發的男子走來很是溫和地說:“宿恒,殿下已經在島上等你了。請獨自前往?!?/br> “朕知道了?!彼藓憬袢沾┲惶纂S意的深色襯衫,暗金紐扣顯得有些黯淡,他整理好自己微亂的黑發,而后看向身后的將軍道:“一切依照計劃行事?!?/br> “陛下,保重!” 真的就像宿恒行兵前說的一樣,這場決戰會是他與北國王女的單獨較量。然,現在魔力石已經枯竭碎裂,宿恒自身的魔力再強大又怎會是那個惡魔的對手? 一萬多名忠心的將士們看著宿恒走上冰道的決絕背影,險些情緒崩潰。宿恒是他們唯一的主心骨了,如果他不在了,待會他死了,這個世界就真的會被那個王女毀滅殆盡。 “不收到殿下的信號,我們是不會動手的?!鄙w亞睥睨著眾人淡淡道:“請皇帝陛下放心,殿下絕不會趁你不在、在你還活的時候將他們全部殲滅。如果她真的想,你們也沒辦法活著走到這兒來?!?/br> 遍體生寒的可怕感覺從腳底傳來。在場的大都是經驗豐富的死士,太多人見過爾爾抬手之間將數萬人化作冰雕的恐怖場景。 就連最兇惡的地域描述都沒有如此可怖。 “如果北國的士兵一直不動,就呆著保存實力。待我的信號發出后即刻作戰?!彼藓愠娙藫]了揮手中的小棒,那是傳遞信號的火星子。 眾人立刻原地嚴正以待。 蓋亞回到了湖的另一側,那兒已經呆著北國最后的人偶士兵們,區區三百個,但足夠與萬名士兵一戰。 而且數量根本不重要了。哪怕只是三個,甚至一個都沒有,只要有北國王女一個人就夠了。她是如此強大,就像魔鬼一般湮滅與破壞。 離島越來越近了,本該芳菲已盡的桃花正灼灼開放,桃粉色的花瓣片片飛落,小亭下的水池盡頭躺著一具尸體。 “艾洛哈德?!彼藓阕呓瞬虐l現那人很眼熟,原來是早在之前早就離開國都的人。西方帝國已經全部覆滅,艾洛獨自來到東三區,就是沒見到爾爾他也會選擇自殺吧。 “宿恒,你來啦~” 少女的嗓音就像黃鸝般清亮動人,亭中的人兒今天穿著的也是同那日一般的簡單白裙。兩條細窄的肩帶松松垮垮的,劣質的布料早已被她豐盈的嬌軀撐開。 她欣喜雀躍的模樣讓宿恒晃了眼,她全然不似塵世之物。冰層與水面之外是上萬緊張的士兵,這將是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慘烈戰役,而少女卻天真的像是等待心上人。 “你好慢啊,竟然讓我等了那么久。茶都要涼了?!?/br> 爾爾抿著笑,拉住宿恒的手坐到石桌的另一邊。桌上擺著一壺甜膩的水果茶,晶瑩的玻璃器皿很精致,小小的茶盞發出清脆的響聲。 “吶,嘗嘗看。我親手做的。張嘴~啊~” 各種口味的方塊蛋糕小巧誘人,宿恒聽話地張嘴,很清新的抹茶味。爾爾又拿了一個巧克力的喂給他,“小時候總說要自己做下午茶給哥哥吃,現在補上啦?!?/br> “對不起?!?/br> 甜的有些澀了,宿恒咽下后看著爾爾滿是愧意:“我不記得了。如果我記得你的話,渺渺……不,爾爾,我絕對不會讓你受一點點委屈?!?/br> “不怪你?!?/br> 爾爾倒了一盞茶給他,“是我要求宿齊把你的記憶抹掉的?!?/br> 茶水險些噎在喉中,嗆得眼前發黑,宿恒緩過神來看見少女清澈無瑕的眼神,唇邊的笑容竟然還有些得意的洋洋自夸。 “爾爾,我聽不懂?!?/br> “你當然不懂?!?/br> 爾爾恢復了冷淡的面容,就像在戰場時兵戎相見的模樣,理智的毫無差錯與猶豫?!熬拖裎以趪C時說的,你把我丟在那兒,宿子明就會來挾持我當做人質要挾你。早已布置好的魔力就會引爆地面將他倆一舉殲滅。從最開始這就是個局,從我們出生開始,我做哭泣包你來疼我寵我,所有人都以為我是最沒用的小家伙,卻是你最大的軟肋?!?/br> “為什么?” 宿恒徹底懵了。他想不通,為什么宿渺分明是個低魔者卻能做到那么多的事?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宿渺才是最大的威脅? 那般看似無奈的必死之舉,竟然是她從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的? “包括父親打罵我也是,他的魔力特性與記憶有關,所以最發現了我血脈的異常?!睜枲栢咧岷偷臏\笑說:“我的血中有幾千年來斯塔克家族全部的記憶,關于魔力,關于統治和野心。如果不是玉菲抽了我的血導致我魔力枯竭,宿齊看的并不清楚,很可能我還沒出生就被宿齊殺死了?!?/br> 她說話時風輕云淡,還有些慶幸的小感激??v然此時身處兩軍戰場中心,宿恒終究是沒忍住,站起身來將爾爾拉至懷里,狠狠地擁著她不住地揉著。 “對不起,爾爾,對不起。讓你從小被父親打罵,活在隨時喪命的風險里,我真的……”分明被算計了那么多卻還要故作輕松的模樣。宿恒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玉菲是他的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宿恒雖然一直毫不知情,卻只覺得罪惡深重。 “干嘛說對不起?哥哥好笨啊?!闭{皮地抬起小腦袋,爾爾點起腳尖輕輕地吻過他顫抖的薄唇:“宿齊只是恨不過這個血脈不是自己的,所以才總是對我發脾氣。又不是你的錯。其實他不會殺了我的,我和他達成了協議,努力讓你成為帝國最優秀的皇帝。你做的很好喲,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除了總是想我之外?!?/br> 爾爾歪了腦袋咯咯笑著:“皇帝是不該喜歡任何人的。那樣會有軟肋,就像你現在的落魄模樣,分明想殺了我卻不敢?!?/br> “所以你才讓父親抹除了我的記憶?”宿恒將懷中的人抱的更緊了一些:“寧可自己死掉當做沒有出現過,也要讓我安心做個皇帝嗎?如果不是到了今天,你是不是準備什么都不告訴我?” 太過武斷也太多專橫獨行。 宿恒咬著牙有眼淚在醞釀,“只要想起曾經答應過你的話,你死在我面前的身影,我就徹夜難眠。如果不是在飼養所碰見你,爾爾,你知道我會找和你相似的人一輩子!” 夜以繼日地處理國事,獨自站在高山之頂的極寒之處步履維艱,前后受敵,與貴族、平民、奴隸,甚至是與時間過去未來互相博弈。這份責任到底有多重,如果不是想著兒時答應過宿渺以后不再讓她這樣的低魔者處處被排擠,宿恒肯定會選擇自殺而亡。 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甚至連記憶都沒有留下,做到與否又有什么意義。宿恒幾乎想不起這十幾年來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對不起?!睜枲柕拖履X袋咬著唇,“我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圍獵前玉菲派人毀了我的身子,我也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怎么也沒有想到最后一刻宿子明竟然保護了我的身體,玉衡清理戰場的時候把我送進了冷凍倉。我也忘記了?!?/br> 小腦袋俯在宿恒的胸前,爾爾用臉蛋不住地磨蹭他的胸膛,“后來見到你身為皇帝也處處被制約,還遠遠做不到當初想要的無人不從的地步,我這才醒過來。因為哥哥實在是太溫柔了啊,都不舍得用血來獲得權力和威懾,所以只能我來了?!?/br> 爾爾退開了一步,右手的魔力運起,小小的光幕浮現在兩人中間。畫面中,克瑞斯帶著大批的北國部隊殺入國都與皇宮,漫天血腥的屠戮中橫尸遍野。宿齊和玉菲的尸體躺著,還有各個妃子們以及官員。 宿恒皺著眉頭,發現這些都是對他有所要求,并不是全身心臣服的人。 “爾爾……”想起她留下的電腦,小小的族徽印記,甚至是日記本中的那句只要是哥哥想要的我都會努力。宿恒看著面前純白的人兒,湛藍色的眼瞳滿是清澈的愛意,他忍不住地戰栗,喉中的猜想險些令他崩潰,“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為了我自己?!睜枲栞p輕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撫摸宿恒的面龐,“因為我啊,想要一個舉世無雙的宿恒,能夠從全世界的惡意中保護我的人。這血脈從有記憶開始,就被所有人敬仰,無論是痛是苦,凡人們都只會向我祈求恩賜。直到在羊水中,有人踹了玉菲的肚子,而你這個弱小得一無是處的胎兒卻擋在我身前擁住我的時候,我發現被人保護的感覺真的很好。從那時開始我就愛上你了,就連魔力和血被你抽走的時候,我也會開心。否則你以為憑我的血脈,能讓玉菲那些小把戲得逞嗎?” 那只是最低級的生理反應而已。宿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出過這樣的事。他的大腦那時根本無法正常思考。 在自己連“人”都不是的時候,已經被爾爾愛上了。 “最開始北國的人對我還有所忌憚,所以我只能將自己喜歡你這件事藏在最深的地方,裝作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和魔力石共鳴,血脈的力量全覺醒后也不敢輕易顯露,被我打的時候很痛吧?我想留手的,但又怕演砸了?!毙∈治粘扇昧饲媚X袋,爾爾眨眨眼睛很是可愛的模樣,“吶,哥哥會原諒我的吧?” “我愛你?!弊ё枲柕挠沂钟H吻,宿恒低垂著眼說:“在北國的時候很難受吧,獨自一人在那種地方……” 還接受著各種男人們的討要和交歡,時時刻刻警惕著所有人。 “還好。蓋亞他對我很好?!睜枲栔噶酥负吜硪粋鹊纳w亞,微微笑道:“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出生是為了哄我取悅我。所以哪怕我做的和斯塔克家族的一切相悖,也沒有揭穿過我呢。而且我也的確累了?!?/br> 爾爾的眼眸陰沉下來,很是疲憊的模樣,“幾千年來所有人都在向魔力石祈求魔力,借著魔力石蓋起高樓大廈,衰弱后又被北國的血喚醒,其實我很累啊,偶爾我也想要休息一下?!?/br> 她的血脈和魔力石完全共鳴后早已成為一體,爾爾閉上眼說:“我已經賜給你們幾千年來的繁榮,還要繼續多久呢?” 可是一旦休息,就會像現在這般令城市淪為廢墟,文明暗淡倒退,人們流離失所在地獄的現世中哀嚎掙扎。 宿恒很想說現在就睡吧,可那樣殘存下來的人們該怎么辦?沒有了魔力石,世界真的會毀滅。 他又無法像號令天下的開國皇帝一樣,命中人將從北國奪來的魔力石分散至各區,絲毫不顧及自身的生死存亡去為他付出一切。 他說的話還是會有人反對,階級與利益的沖突永遠無法突破。 “所以你只是皇帝,不是神啊?!睜枲栃÷暤?。 到底還是要到這一刻了。爾爾掏出了那一片雪晶,往空中丟去后隨著魔力紛飛而落,七月的陽光中雪花凋零,這是北國發動進攻的信號。 于此同時,戰場上預置著魔力塊的器械也運轉起來,世界上殘存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看著屏幕中并不清晰的交戰。 “爾爾,你這是做什么?”宿恒驚慌失措地抓住爾爾的肩膀,命她看向自己,“既然已經都坦白了,為什么還要做的那么絕?現在投降跟我回國都,或者我投降跟你回北國!為什么一定要兵戎相見不可!” “因為一旦入了局,就不能輕易停下來。騙過所有人之前,要先騙過自己,也要騙過你才是?!?/br> 宿恒的佩劍在腰側,鋒利的劍鋒閃爍著寒芒,爾爾用魔力掐住宿恒的脖子,同時將劍抽出來交到他手里:“宿恒,你只是一個人,想要成為神明一般令世人敬仰維護膜拜的存在太難了。敬畏與恐懼才是權利的玩法,但只是其中一種,是不可能達到你想要的?!?/br> 劍鋒指向了少女的心臟,她抽出宿恒手里的火星子往空中丟去,晴朗的天空綻開一朵朵璀璨的光芒花火?;鹚幍南鯚熚栋殡S著將士們怒吼的廝殺,隔著水波傳到兩人的耳邊。 “住手,爾爾!”又像當時一樣,宿恒拼盡了全力也無法撼動分毫,劍尖割開皮rou時刺耳得令他崩潰。 光屏中閃爍著血雨腥風的戰場,還有人們等死時忠誠的禱告與祈求。爾爾指間動了動,將湖心亭中的圖像傳了出去。 人們緊緊地盯著皇帝與王女的對峙,驚喜的發現皇帝竟然占了上風。那個無人可敵的白色魔鬼,竟然被皇帝制服了。 “你救再多的人,做再多的事,也不過是個偉人而已。一旦你殺了只有神才能殺死的魔,那樣你就是人們心中的神了。宿恒,從今天之后不會再有任何人妨礙你阻止你,所有人都會聽從你順從你敬畏你。以后一定要更果斷一點啊,哥哥。刺不準讓我掙扎而死的話,可是很痛的?!?/br> 爾爾說著拽住宿恒的手往自己用力。 利刃穿過心臟,割斷血rou。鮮血濺染了宿恒的身體和視線,他用盡全力也不過將將挪開些許的位置,但依然將爾爾最致命的地方貫穿。 壓制他的魔力消失了,宿恒第一反應是將劍收回來,但少女早就沒了氣息。 失去了主心骨的北國軍隊當時投降,一直躲在最后統兵的蓋亞被生擒。不可思議的人們獲勝之后是喜悅的高亢歡呼。 面對抱著王女尸體踏水而來的皇帝,他們下跪頷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將北國剩下的殘余帶回宮中,朕自有安排。艾洛哈德為了此次戰役先身士卒,待會去以厚禮埋葬?!?/br> “遵命,陛下!” 不需要解釋,不需要面對任何人的疑問。他現在說出的每個字都是無可辯駁的力量。 回到皇宮的時候,早已有幸存者將一切清洗干凈,威嚴肅穆的宮殿等待著它的帝王駕臨。宿恒坐在王座上,將天園中僅剩的魔力石分成各個小塊,命各個心腹帶領著前往各區廢土重建家園。 人們歌頌著皇帝的恩賜離開國都前往各地。 “她會醒么?”宿恒將爾爾的身體放在天園的水池中,看向蓋亞詢問:“她是不死的,對吧?” “北國最初的魔力石已經被爾爾毀了,她會不會醒過來,要看她自己?!?/br> 蓋亞腳上帶著鐐銬,坐在水邊看著同樣昏迷不醒身受重傷的克瑞斯,以及艾洛的尸體喃喃道:“她能夠狠心拋下我們所有人。你現在最好期望她足夠愛你,否則不會醒了?!?/br> 這話說的宿恒心驚膽戰。 可是爾爾最想要的事已經做到了,他現在已經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帝王了,賜死貴族提拔平民,甚至屠盡一個行政區都不會有任何人反對。 包庇北國的殘余,清空皇宮,分裂魔力石,這些只會使子民歌功頌德。 那么她還有什么理由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