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云清風,暴雨將至
與秦安文成婚后不久,我便隨他去了上海,在上海,我第一次坐了汽車,第一次住了洋房,第一次拍照,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畫像,第一次坐自行車……他的畫很美,就像用照相機拍出來的一樣,不,比那更美。他為我畫了肖像,穿著洋服的,穿著旗袍的,站著的,坐著的,甚至還有睡覺的。 他送了一輛自行車給我,怪模怪樣的,就兩個輪子怕是走不穩,他跨坐在馬鞍似的地方,招呼我坐在他后頭,哪里可以坐呢?我躊躇著不知如何下坐,他卻直接抱了我按在幾道細鐵桿上,又自己做回“馬鞍”上,腳一點竟是離了地,那車抖得很,我生怕自己會摔下去急急扯住他的衣角,他空出一只手,摸到后面拉了我的手環在他的腰上,又按住了我的背,這樣我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了。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傷風敗俗,要是被人看見了可還了得?我羞惱得掐了他腰上的軟rou,他卻在前頭開懷大笑。那天下了車我卻扭扭捏捏不好進屋了,那自行車顛得很,不過坐了幾分鐘下車便走不得了,僵在那里好不尷尬,他停了車回頭見我還立著不動,便上前牽我的手,仍是不動,他問我怎么了,我哪里好意思說那處被顛得痛呢,只紅了臉不說話,不知他是不是悟了,抱起我回了屋,到了臥室便把我放下趴在床上,關了門,拉了窗,拿了藥,掀我裙,我雖知此不當,可若是不抹上藥怕是要痛上許久,藥是好藥,剛抹上已是清涼一片,待他溫潤的手落上卻是鉆心的疼,他一邊說要大力抹開了活血化瘀,一邊用力地摁著,實在疼得受不住了,哭出聲了,他也不停手,只是抹完了便抱住我道歉。那日我便沒有服侍他,夜了,也是趴著睡的,他拉了我的手胡亂弄了幾下便摟著我睡下。 日復一日的相處下,我漸漸對他打開了心的一角,也習慣了每日清晨的早安吻,他去上班前為他理一理外套,在他的書房里打掃打掃,雖然家里請了保姆,但我們的臥室和他的書房卻是不允許保姆進入的,所以臥室和書房都是我在打掃,說是打掃,其實不過是掃撣掃撣書架,擦擦花瓶擺弄被我翻亂的書罷了,臥室里頭也是簡單,疊個被子掃個地,整理下衣物罷了,而這些現在看著簡單的事兒當初可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想當初在閨里時我可是什么都不做丟給丫頭老媽子收拾的,真正是醬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嫁過來之前祖母特地拉了我去傳授閨中秘技,當時也不甚認真,只記得不要讓旁人近了男人的身,便造就了初日的“苦果”,不是打了瓶子就是撞了腿,被子也是彎彎扭扭,初次用熨斗便把他的襯衫給燙了個大焦洞,屋里頭跟遭了賊似的,他回來后好好笑話了我一頓,后來便也愈來愈好了。等到我能把屋里收拾干凈了,他摟著我直夸娶了個賢惠媳婦兒,我心里也是驕傲,長了十八年也算能做好家事兒了,只是面上不顯,不讓他取笑。 婚后的日子很是舒心,比在家時還要自由,想出門兒了也不用和誰報備了,直接出去就是了,不過我反而不大愛出門了,以前拘著的時候是想出門,現在放權了卻不想了,每日里待在他的書房,翻翻他的書,繡繡我的花兒,甚至給他趕了件外褂,想著他每日里穿著西裝或許不愛穿這個也就沒給他,只壓了箱底,與我的喜服放在一處。有時他回來了我還在繡,他也不說話,只抽了本書坐在我身旁看著,不時瞥一眼看我完沒完,等到天色暗了若是還不停便奪了繡布抱了我休息。 我在上海的新生活很是快活,唯一的遺憾便是成婚一年還沒有身孕,他勸我不要急,時機沒到罷了,我便也漸漸不放心上,母親也是嫁后四年才懷了我的,或許我也是。 年關將至,我計劃著回北平過節,一是看看家里可安好,二是婚后也沒侍奉婆母到底不孝順,我與他說了此事,他也同意的,待到收拾完了行裝將走前夜他卻說走不了了,商社里出了事要去處理,便連夜出了門。那夜我再沒睡著,哪有大過年的還把人支著的話,且平日里不忙偏這會兒忙,這會兒子哪里還能回去過年,我悶氣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索性起來去了書房翻翻書。洋玩意兒有洋玩意兒的好處,這樣深的夜也只有洋燈才如此亮堂,翻出來的《西廂記》并著幾箱雜書是我硬塞進書房的,那些書都是我在閨中看的,或是托人買來的,或是姐妹贈送的,自會相思起便慢慢兒攢了起來,至我出嫁時竟擺滿了五個箱籠,丟是舍不得的,不少可是孤本,便也算作我給自己添的嫁妝一并抬了過門,后又從北平顛簸至上海,也算是伴我同行了,如此的夜也只有他們陪我度過。 捧著書卻是看不進眼里,這是婚后第一次他不在的夜,我有點兒冷,縮在沙發上,緊了緊身上的男式外套,他不在的時候我總是偷偷拿了他的外套套在身上,感覺就像他把我抱在懷中似的,暖暖的,如珍寶般,我喜歡他環抱著我,但卻從不告訴他,都是他拉著我抱著的,如此我也只是在他懷里矯情地扭一扭,或許他看穿了我的把戲,總是在不上班的日子把我抱著懷中親昵,耳鬢廝磨,在清晨的床上,在午時的桌前,在午后的沙發上,在夜晚的浴池里。我愛極了他對我的寵愛,或許有一天他會超越他在我心在的位置,而然此刻,孤寂的夜,他們的身影在我腦海中交替出現。 清晨,保姆的呼喚聲驚醒了我,原來我竟在書房睡著了。他還沒有回來,我不禁擔心起來,不知道他吃早飯了沒,有沒有穿暖些。 保姆是蘇州人,在上海謀生,家里男人是車夫,生了兩個兒子,都謀了差事兒,日子也不算難過,年下里我也不留她在這兒了,做了早飯便讓她回去團聚,順便結了年前的工錢又封了紅包,她很是感激,道謝再三才收拾了回家?;亓伺P室收拾了他的風衣,披了條毯子躺在陽臺的搖椅上,放眼望去,整條街的景色都在眼前,遠處的高樓大廈也是看得見的,鐘樓廟堂,劇院飯店,比之北平熱鬧多了。我在陽臺看了一天的街景,發了一天的呆,天色漸漸暗了,街道的盡頭終于出現了我熟悉的身影,他終于回來了。我飛奔下樓,到了門后氣喘吁吁,緩過氣兒來才打開門。門外,他正拿著鑰匙詫異地看著我,往日里,我是從沒有在門口迎接過他的,我側身招他進門,進門的那一刻我方想起今日似乎沒飯吃了。他進了屋,遞了個盒子給我,說是西洋的糕點,叫做蛋糕,難為他在外工作還想著我,倒是我在家悠閑也沒有給他做飯,這么晚了,家里不說沒有往常的飯香味兒連燈都沒開,不知他是否會責怪于我。他果然開口了,問了保姆哪兒去了。我說放她回家過節了,年后初十再來。他回頭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端得是勾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