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低頭看去,一整碗熱干面被他壓成了脫水面餅,蘿卜干、酸豆角調皮地從t恤上掉落;純白t恤正中央心口的位置,扣了一攤滑稽的土黃色,著實會引起一些詭異而猥瑣的聯想。 大意了,早知道,就不該讓胖姐多加芝麻醬的! 江念博剛準備撐胳膊起身,卻發現壓根兒動不了。 誰給自己施葵花點xue手了? “小伙子,沒傷到吧?對不住了?!鄙砩嫌新曇麸h來,很近又很遠。 一口很純的北方普通話,只是音調略微干啞滯澀,聲帶不時裂出嘶嘶的雜音,應該是上了年紀。 江念博的老家在離江城三百多公里的北方小城信城,來此處上大學后,花了兩三年時間才適應了甜豆花、咸粽子、西紅柿炒雞蛋放糖、沒有暖氣的冬天,以及平翹舌不分、n、l混用的“江普”;現下聞言,頓覺十分親切。 “嗐,多大事兒!”他也換了口北方腔,側過身跪坐著,將人扶起。 果然見是一名慈祥長者,頭發花白,臉上蘊著些許難以捉摸的神色。 江念博看到長者的襯衫有些泥污,想來是方才被推倒時蹭到了地上,于是幫他撣著,又問:“大伯,您怎么樣?” 與此同時,江念博也很奇怪,長者的衣服摸上去滑不留手,似乎是價格不菲的絲綢材質,如今自己父親這一輩,也都沒有人再穿了。 那襯衫方才被連扯帶撞折騰了一溜夠,只蹭出幾道淺淺褶皺,很快也消失不見了。 在“光灣街”討生活的人,日子大多過得清苦節約,實在沒有人靠衣裝的資本,兼之干的都是與柴米油鹽搭界的體力活,因而簡單耐|cao的t恤褲衩就是標配。饒是胖姐這樣稍微講究些的愛美姑娘,頂天了也只敢套一條白底粉碎花裙子,就出來煮面搬貨算賬收錢。 長者這身襯衫透著古早又昂貴的氣息,讓他想起了“老錢”的做派,實在和這條灰撲撲遍布污泥的小街,不太搭。 “我也沒事兒?!卑装l長者拾起落在一旁的眼鏡,架在鼻梁上,細細打量正在沉思的江念博。 “三鍋(哥),你在我店里搞么斯(干什么)?克(去)外頭打!”胖姐系在腦后的馬尾辮都奓了起來,聲音洪亮得讓整條街上的叫賣聲都黯然失色。 她伸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去扶店里被撞翻了的桌椅和醬醋瓶:“拐子(哥哥),我曉得你賺遼大錢,衣錦還鄉咯!攢著力氣冇得(沒有)地方使是不是?欺負爹爹是不是?” “我說遼,要打你們克外頭打!鉚起打(打個痛快)!莫擾我做——生——意!”一番蓄力后,胖姐終于爆發。 嚷喊聲差點把江念博耳膜震破。 水土養人,此言非虛——江城女人的脾氣名聲在外,曾經有網友在江城本地的bbs戲言,如果全江城的女人一起輸出,這座城市,一定會活活地被造出一場八級大地震。 不過胖姐不向“黑惡勢力”低頭,反而幫著長者說話,這倒讓江念博有些出乎意料。 仗義每多屠狗輩。 “做生意”三個字咬字極重,胖姐的憤怒在街區回響。左鄰右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商家店主,也紛紛圍了過來,店門口頓時響起一片南腔北調,同情有,嘲諷有,揶揄亦有。 “咋回事兒???咋還動起手了?” “是說唦,幾過分!” “你嘞個人吶,緊在說緊在說!來來來,克(去)打一架克打一架好不好!” “現在是法治社會,都莫動手噻!” “咦呃,啷個敢惹三鍋哦!人冇活清白!” “好家伙,這玩兒給整的,胖姐,你可得找三哥要維修費??!” 那位被稱作“三哥”的年輕人方才狠命推了老人一把,遭到了動量守恒定律的無情報復,一屁股敦在地上,敦了老半天。 他此刻才回過神來,揉著磕碰到的胯骨,還不忘理好脖頸上的金鏈,又撣撣花襯衫的袖子。 江念博不禁在心里嗤笑——好俗氣的款式,去尖沙咀找陳浩南面試古惑仔,都不一定能被錄取。 在一群普通人中,俗氣,會顯得特別的土。 三哥拾掇好自己,舉起屏幕碎成渣渣的手機正要開噴,可目光和長者相接,像是被沸水燙了一下似的,頓時安靜如雞,悻悻地縮回了脖子。 只一瞬間,三哥像出現幻覺了一樣搖搖頭,堵在胸中的一口氣也xiele下去。 他收起手機,換了“江普”訥訥道:“我看你一個老爹爹,孤零零蠻可憐的,來支持一下手機貼膜的生意,你說你倒好,把老子……把我的手機屏幕摔碎了,爹爹,別的不說,你總得賠我手機吧……” 手機屏幕上的幾十道大小裂痕,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強光,讓江念博和在場的一干吃瓜群眾忍不住舉起手擋住視線。 胖姐又炸了,像只被摸了后腿的貓:“你啷個(怎么)還叫爹爹陪你手機?你啷個臉多大?” 三哥聲音逐漸小了下來:“我賺點錢也不容易……” “所以你就訛別人錢?”胖姐怒發沖冠,“你抻(伸)出指頭數一數,光灣街哪家容易?我mama還在加護病房里躺著呢,一天大幾千塊錢的住院費……” 胖姐聲音打顫,說話間就要哭出來。 三哥語氣軟了,但依舊不松口:“手機是他搞壞的,我讓他賠,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