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亂臣 第9節
她奮力想喊出聲,卻發現嗓子早已被燙得嘶啞,一開口便疼得厲害:“你、你給我喝的什么!” 破鑼一樣的聲音聽得沈照渡身心愉悅,將水囊扔到沈婳腿上:“這味道認你應該很熟悉才對?!?/br> 沈婳抿了抿嘴唇,殘余在嘴角的藥汁苦澀而冰冷。 驀地,她小腹驟然一痛,似乎有一只手絞擰著她的肚子,又急又烈,拉著她往下墜,鉚足了勁要將她撕開。 不過須臾,沈婳已經痛得失了神智,捂著肚子在床上翻滾,鮮紅的血缺堤涌出,血腥味霎時彌漫開來。 沈照渡收刀回鞘,越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結璃點燃蠟燭舉到沈婳面前,看著她扭曲的五官和鮮血淋漓的床,冷峻的臉才有了一絲松動。 他是嗜血的。 血在他的人生中永遠代表著勝利與成功——成功在別的乞兒手上搶到食物,成功殺敵,成功加官進爵。 他喜歡血rou模糊,就像無法馴服的野獸。 “這絕子湯方比你的要烈上十倍百倍?!彼麊文_踩在床沿,橫刀攔住想要逃跑的沈婳,“世上每一個讓沈霓受過苦難的人,我都不會放過?!?/br> 若老天無眼,不肯許沈霓順遂,那他當惡犬,當判官,替她行道。 他將蠟燭扔到腳下,竄起的火苗攀上垂落的紗幔,火光頓時沖天而燃,一發不可收拾。 宮門外,被迫靜穆的宮人大聲喧嘩,大喊著走水,而罪魁禍首早已乘風而去。 * 夜雨終于在黎明前收歇,直到日光燦爛,云出山上堆積的濃霧才翩然散去。 饒是這樣,徒步上山的沈霓還是沾了一鞋頭的露水。 巳時的報鐘甕聲傳遍長生觀,沈霓隔得老遠就看到陳方丈拿著拂塵站在山門下,還是那一身洗得發白的黛藍得羅,道骨仙風。 見她走近,陳方丈率先鞠躬:“夫人來得正好,您前些天要的《高上玉皇本行集經》原來就在藏經閣二層,請夫人隨貧道走一趟?!?/br> 陳方丈要修煉,還要打理偌大的道觀,找經書這種小事沈霓怎敢麻煩他,只怕是有話要單獨與她講。 她來道觀是想問方丈關于蕭翎生死的事,現在有理由獨處,便順手推舟欠身應答:“勞煩方丈帶路?!?/br> 沈照渡昨日一夜未歸,聽完她那些錐心的話,也沒反唇相譏,失魂落魄地從她身上下去,耷拉著走出暖閣,像極了她在趙州時一條總在她府前徘徊的流浪黑狗。 長得威風凜凜,但餓著肚子又走得一搖一晃的,怪可憐的。 但沈照渡一點也不可憐。 如果沒有他們這些亂臣賊子,大裕的百姓何須受兩年戰難之苦。 這兩年里,多少黎民百姓因他們一己私欲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男子慘死沙場,女子淪為娼妓。 跟這些真正的可憐人相比,他算什么東西? 沒有重兵把守的長生觀肅穆而安寧,沈霓隨方丈一路走到三清殿,眉頭才要蹙起,方丈又拐了個彎兒繞進旁邊的游廊。 通往藏經閣的月洞門外站著兩個正在掃撒的小道士,都是臉熟的。 “你們在這里守著,不能放任何人進來?!?/br> 小道士頷首應是,一個在門前掃著,另一個則是走在方丈前頭進了小院,在閣前掃起地來。 “夫人這邊請?!?/br> 藏經閣一共兩層,二樓是鎖著的。 陳方丈只讓沈霓在一樓等候,自己則爬上樓梯走上二樓,從里面拿著個木匣走下來,雙手遞到沈霓面前。 “夫人想過離開京城嗎?” 沈霓眸光一閃,很快又暗了下去。 她當然想過,只是沈照渡權傾天下,她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她能逃,那她家人又該如何? 陳方丈似是看出了她的難處,將匣子打開,里面是厚厚一沓文牒,有通關文牒,也有戶籍文書,沒有姓名籍貫,但全部加蓋官印。 “你……從哪里得到這么多的文牒?” 這些東西都是官府印發的,哪有可能空著一張紙就蓋上官印,不怕人造假? 而陳方丈又是從哪里拿到這些東西的? 陳方把腰彎得更下:“里面有通關文牒共二十份,戶籍紙一百張,全是陛下給貧道的,夫人不必擔心?!?/br> 他停頓了一下,把不該說的那句也說了:“準備得不多,但應該夠娘娘一家使用?!?/br> 沈霓抽出一張通關文牒,上面印著蕭翎的寶印,鮮紅得刺眼。 這兩年里她幾乎每時每刻都陪伴在蕭翎身邊,可從未見過他做這樣的事,分明是有意避著她,欺瞞她。 他從未想過與她歸隱山林,茍且偷生,她聽過的每一句甜言蜜語都是他精心設計的謊話。 淚水在紙上洇開一朵朵的水花,沈霓咬著下唇看陳方丈:“他真的……” 殉國二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陳方丈再次低頭避開她的目光,小聲說了個是。 一年前,朝廷軍再失一城,靖王兵馬又把戰線往北推移了二百里,京城內人心惶惶,他被秘密宣進宮中觀星排陣。 長庚侵入紫微垣,云氣抵達黃帝座,皆是天家的大兇之兆。 他不敢說話,皇帝心中卻已了然,交與他黃金千兩和一個木匣,說:“朕身無長物,唯獨放心不下貴妃,望道長能看在這些俗物的份上替朕照看一二,護她周全?!?/br> 而后,他又低眉自言自語:倘若她真找到了能代替朕的人,也不是不行?!?/br> 文牒被眼淚打濕一片,沈霓剛要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外頭的小道士突然大喊:“沈都督,我們方丈真的不在那邊!” 小道士這么一喊,沈霓的眼淚也被嚇了回去。 “我去外面把他引走?!?/br> 她慌忙將文牒放回匣子,擦干臉上的淚痕,等陳方丈拿著匣子躲到書架后才開門出去。 跟約好似的,她一只腳剛跨出藏經閣,沈照渡也正好從月洞門穿過,兇神惡煞的,哪怕穿著件雅青色曳撒也不見什么閑逸,陰沉得像狂風暴雨天。 “眼睛怎么紅了?” 走到沈霓跟前,他臉上立刻緩和了幾分,想要抬手摸摸她,又被她避開落了個空。 “你來做什么?”怕他問出個好歹,沈霓反客為主,“我難得找到本想看的經書,被你吵得興致全無?!?/br> “什么經書能看到人流淚滿面的?!焙鋈幌氲搅耸裁?,沈照渡又板起臉去拉她手腕,“我看你就是給那昏君念什么《往生咒》《地藏經》!” 沈照渡生氣起來從沒個輕重,沈霓想早點擺脫他,故意嘶了一聲,手腕的力度立刻松開了大半。 她趁勢抽回手,揉了揉被攥紅的皮膚:刺他一句:“這里是道觀,要念也是念《太上救苦經》。都督這也分不清,難不成書房在侯府只是個擺設?” 在被蕭翎破格提拔為鎮北將軍后,傳沈照渡曾是乞兒的消息不脛而走,文武百官見到他都要唾棄一句晦氣,連民間也流傳著嘲諷他大字不識,靠諂媚上位的童謠。 沈照渡聽罷,臉色果然沉下去,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上前要去拉她的手:“娘娘若好奇書房是不是擺設,現在就隨臣回侯府看看吧?!?/br> 文牒的事還沒和方丈說清楚,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單獨出門,沈霓連忙往后躲開他遞來的手。 手再一次落空,沈照渡卻沒有收回去,僵持地停在半空,陰惻惻到:“沈霓,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br> 天下人嘲諷他又如何?他從出生起就被嫌棄被鄙夷,可每個嘲諷過他的人要不被他殺了,要不被他踩在腳下,搖尾乞憐。 可他聽不得沈霓對他冷嘲熱諷,避他如蛇蝎。 他猛地前撲,蠻橫地將沈霓鎖在懷里:“你以為還能逃離我不成?我告訴你這不可能!” 沈霓被他逼到抵住梁柱上,推開他肩膀反抗:“沈照渡你發什么瘋,這里是道觀!” 衣襟的盤扣清脆地落在石階,嘀嗒響了兩聲,沒入石板間消失不見。 埋在她頸側的沈照渡跟座山一樣,沈霓怎么推都是徒然。 “道觀又怎么樣?”他壓向沈霓,“娘娘忘記自己在三清殿里的事么?” 沈霓渾身酥軟,還剩副尖牙利嘴,正欲張口咬他,原本該困在藏經閣的陳方丈卻出現在月洞門后。 “夫人找到想要的經書了嗎?” 沈照渡聞聲回望,陳方丈低著頭,只看到他頭頂花白的發髻。 沈霓連忙推開壓住自己的沈照渡,攏起敞開的衣領回道:“還差一本沒找到,還請勞煩方丈陪我一同尋找?!?/br> “夫人請講?!?/br> 沈霓正要編幾個書名,看到沈照渡虎視眈眈的模樣,故意膈應他說:“《太上救苦經》?!?/br> “不行!” “侯爺!” 沈照渡剛被激起,侯府的侍衛疾步走進小院單膝跪下:“侯爺,我們把夫人的東西搬出寮房時,那位叫倚香的姑娘以命相逼,不允許我們動夫人的東西?!?/br> 倚香是蕭翎分派給沈霓的宮女,她為妃十年,身邊的人如流水,唯獨倚香一個陪她整整十年,忠心耿耿。 而出宮這半年間二人相依為命的活著,這份感情不是姐妹,更勝姐妹。 沈照渡雖狂,但面對沈霓時心中還是橫著根尺,知道分寸,知道什么不可為。 他往旁邊瞟了一眼,沈霓果然冷眼瞪著他。 見過這人灰頭土臉的模樣,沈霓也知道他并非完全堅不可摧,沉聲威脅:“沈照渡,若我的人有半點傷害,就算同歸于盡我也要殺了你?!?/br> “一群廢物?!彼茸鲃蒗呦蚴绦l,見侍衛沒有要躲閃的意思才收回腳往外走,“在這里守著,我去看看?!?/br> 沈照渡一走,沈霓轉身就要進藏經閣,侍衛想要阻攔,被她高聲呵斥:“你主子讓你守在這里,難道還要我陪著你一起守?” 侍衛當然不敢,沈照渡給他們下達的命令是不能讓沈霓逃走,而不是限制她的自由,只能后退一步讓路。 沈照渡隨時會回來,確認侍衛沒有靠近,陳方丈把門一栓立刻開口:“貧道不日便會率眾弟子下山前往趙州保護沈家人。等到時機成熟,再救夫人出侯府?!?/br> 沈家被蕭鸞盯著,她項上也有沈照渡親手戴上的桎梏,要離開談何容易。 可想到那一沓厚厚的文牒,蕭翎在燭光下俯首執筆的模樣又浮現在她面前。 那些她不知道的夜晚,他小心翼翼隱瞞著她,替她規劃出路,為她拓出一條條生機。 她怎忍這些隱忍深情的準備付諸東流? “若方丈有需要我的地方請盡管吩咐?!?/br> “娘娘言重?!标惙秸蛇B忙扶想要行禮的她,“陛下于貧道有救命之恩,如今陛下駕崩,將娘娘托付與貧道,貧道怎能受娘娘大禮?!?/br>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太上救苦經》雙手遞給沈霓,她伸手接過,卻摸到書底藏著一個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