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嚴仞低頭凝視著前方的鵝卵石,道:“一介武夫,難道怕冷不成,以后上陣打仗,邊關的秋天來得更早,風可比這個冽多了?!?/br> 身后的宗昀道:“主子沒去過邊關,怎么知道邊關的風是什么樣的?” 嚴仞似是數著鵝卵石出神了,半晌才哈哈地笑道:“我夢到過的?!?/br> 天將要暗下來,皇城的城門已然落鎖,側門卻還可通行。在禁軍校場耽擱了一些時辰,嚴仞接近申時才下值,又忽然想起隨行馬匹上的書還未卸下來,未免帶一路來回,只得折回去白虎殿放書。 “宗昀,快點?!眹镭鸺涌炝四_步。 白虎殿殿門上鍍了一層余暉,宗昀拎著書匣子放到書案上,只聽屏風后頭呼呼地響著穿堂風,嚴仞三步并做兩步跳下臺階,挪了挪那架屏風,止住了聲響。 整個書柜只剩下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格子空著,只有嚴仞一人忘了放書。 而那個空格子的旁邊則虛掩著門,里頭的宣紙被風吹得略微雜亂,其中幾張滾落下來,散落在門外的地板上。 “誰的東西掉下來了……”宗昀彎腰去撿。 嚴仞也蹲下來,頗有興致地拈了一張看上面的字,忽然頓住,“咦”了一聲。 宗昀問:“怎么了?” 嚴仞道:“這不是宋老布置的課業?!?/br> 他只看一眼便下了定論,但仍無法確認是什么,索性攤開宣紙從頭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看,最后笑了:“有趣?!?/br> “字并不怎么好看,卻筆鋒端正,看得出內心虔誠?!眹镭鸨P腿坐下來,開始念上面的字,“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br> 宗昀沉默了:“屬下聽不懂?!?/br> 嚴仞解釋道:“這句話出自《南華經》,這本雜書雖稱不上禁書,但里頭的內容大多離經叛道,與正統背道而馳,不利于修身齊家與治國,多少年來被文人學子詬病抨擊。這書里的字居然出現在白虎殿的書格內,不是很有趣么?” 宗昀見嚴仞的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興意,連連搖頭稱奇,就像發現了新陸地一樣。宗昀不禁問:“您的意思是白虎殿的學生里有人搞旁門左道?那這句話主要講的是什么?” “這個太有意思了?!眹镭饟Q了個舒服的姿勢捧起宣紙,端詳著上面的字,“這話說的是,富貴人家的屋梁和棺槨都是用上好的樹干做成的,它們之所以遭到砍伐是因為它們生來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相反,如果是歪歪扭扭、裂口盤旋的大樹呢?” 宗昀立刻道:“那肯定是不能用來做什么的?!?/br> 嚴仞點點頭:“不堪大用,所以能夠在深山里活至上百上千年,甚至被奉為神樹,頤養天年?!?/br> 宗昀一時不懂,表情有所遲疑。 “伐木的匠人嘲笑這上百年的大樹無用,卻不知這本是大樹為了免遭苦難而故意尋求到的自保方法。它為了尋得無用大道,苦心孤詣多年才成功,世人不懂它,它也拒絕讓世人懂它?!?/br> 嚴仞說完,暢快地笑了兩聲,繼續撿起剩余散在地上的紙張,津津有味看起來。 宗昀思考片刻,搖頭:“怎么能這樣想呢?人生下來若與眾不同,那必定要為自己謀一番出路才行?!?/br> 嚴仞挑眉,指著那字冊道:“我也這么認為。所以寫這句話的這個人啊,要么是真正大智若愚明哲保身,要么就是真正的懶蟲為自己找借口?!?/br> 宗昀越想越不對勁,問:“世子,你也看過這南什么經?” 嚴仞一時被揭穿卻并無所謂,光明正大的:“看過,誰小時候沒個獵奇心理??赐曛笕藦U了一段時間,才幡然醒悟?!彼眠^另外一張紙道,“你看,這個人還寫了書批,倒挺誠心的?!?/br> 宗昀看過去,只見紙上大字寫的是正文,正文之后還有幾行小字,上頭寫道: “不光各司其職謂無為,不司一職也謂無為,是故無為而為,無用之用,是乃大用。嗟乎物外神人以此不材,吾窮此生叩尋之。留安?!?/br> “留安?”嚴仞的目光停留在最后的署名上。 他看向宗昀:“留安是誰?” 宗昀也看著他:“不知道啊,沒聽說誰叫留安啊,主子你也不知?” 嚴仞盯著最后那兩個字默不作聲,許久才回過神來。 “別人學儒他求道,在白虎殿內如此別開蹊徑,必定也不會讓旁人知道?!彼了贾?,“這個人滿腹心思,才華必定不淺,但過于消極避世,有時不是一件好事。宗昀,準備筆墨紙硯?!?/br> 宗昀不敢相信:“主子要做什么?宮門快落鎖了?!?/br> “很快?!?/br> 紙便鋪在臺階的地板上,雖然不平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宗昀馬不停歇地加快研墨,嚴仞想了又想,提筆沾墨,寫下第一個字。 清風穿堂,掃著宣紙。 鼓樓的鼓點敲了五下,嚴仞頓了頓,在末尾寫下幾個字——“順頌秋安,遠山謹拜?!?/br> 寫罷,他將筆墨從頭到尾吹了一遍。宗昀急忙收拾起工具,整理后盡數塞進最后那個書格子里。 “主子寫的是什么?” “寫點心里話?!眹镭痖_玩笑道,將紙折得方方正正,連同方才那些抄紙疊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來那個沒有上鎖的書格里去。想了想,他又將人家的硯臺取出來,堵上了門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