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13節
假如坐實罪名,姬超必為千夫所指,再無顏面存于世。 在罵聲中,姬超始終面無表情,既無憤恨也無惱怒,仿佛在看一場無聊的大戲。 說來也奇怪,王室眾人在城頭怒罵,個個義憤填膺,卻始終沒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氣不足,都是在虛張聲勢。 看透這群人的色厲內荏,姬超更不見驚惶,眼底浮現嘲諷之色。 等到對方罵累了,他才走到大車前,一把拽下草席,連同廢王的尸體一起甩到地上,高聲道:“姬永勾結犬戎,害死血親,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頭的唾罵聲戛然而止。 “你胡說!”王子盛怒極咆哮,“訛言謊語,信口雌黃,其心可誅!” “我胡說?”姬超哈哈大笑,笑聲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時買通內侍施以jian計,千方百計污蔑構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終日惶惶。我兄主動離開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斬盡殺絕?!?/br> 姬超隱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機會,終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無任何顧忌,道出的隱秘使上京眾人驚慌失措,臉色青白交加。 “內侍,妾夫人,還有多名貴族屢進讒言,離間天家父子,最終得逞。其行之惡,令人發指?!?/br>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與犬戎勾結,秘密派人聯絡犬戎各部,誘使犬戎襲邊城。戰事中途,更派人設下埋伏,擊殺求援的甲士?!?/br> “可憐邊城上下,將士死守,民壯舍命,連老人婦孺都死守不退,卻遲遲等不到援兵,最終落得烈火焚身,無人生還?!?/br> “數千條人命,一座守邊重鎮,換來姬永安枕無憂?!?/br> 說到這里,姬超加重聲音,一腳踩上廢王的頭顱,雙眼猩紅,眥目欲裂。 “勾結犬戎,違背組訓;害死兄弟,無親無德;因私心枉顧數千條人命,其罪惡滔天,不配為人!” 姬超仰望城頭,鎖定臉色慘白的姬典兄弟,緩慢抽出腰間的銅斧,斧刃向下,一字一句質問道:“你們說,他是不是死有余辜,合該千刀萬剮?!” 這一問充斥憤恨,語氣中滿是仇怨。 一夕之間,冷風平地而起,呼嘯刮過城前,好似死去的軍民重返人世,訴說著仇恨和冤屈。 姬典嘴唇顫抖,面色慘白如紙。他強作鎮定,爭辯道:“口說無憑。先王雖做錯事,卻不能任你隨意污蔑!” 此言一出,諸侯間生出議論。 姬超此行斷絕后路,儼然有破釜沉舟之志。眾人相信他沒有說謊。但正如姬典所言,沒有證據,人證物證皆無,憑他一人之言不可能給廢王定罪。 “晉王如何看?”楚項手按丹車車欄,側頭看向林珩。旒珠遮擋住他的眉眼,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殷紅的唇。乍一看,與楚煜頗有幾分相似。 聞言,林珩并未回眸,繼續關注前方,篤定道:“姬超既然敢來,必有萬全準備?!?/br> “哦?”楚項挑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態度不置可否。 楚煜的視線掃過來,對上楚項的目光,唇角牽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竟不知楚王這般多言?!?/br> 楚項皺眉,眼底凝聚兇光,殺機一閃而逝。 林珩卻在這時轉過頭,如玉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他什么都沒說,僅是袖擺微掀,現出從不離身的手弩,態度一目了然。 感知到強烈的危機,楚項自覺收回目光,沒有繼續挑釁。 楚煜望向林珩,眸光瀲滟,笑容更盛。如同百花綻放,絕色醉人。 緊張關頭,他這一笑分外扎眼。好在眾人的目光聚集城下,無人留意三人間的短暫交鋒。 如林珩所言,姬超既然敢來,自然準備充分。姬典的質疑正中下懷,他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回道:“證據?我有!” 話音落地,只見隨行的一名甲士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當著眾人的面掀起頭盔,一把扯掉身上的皮夾,利落除去上衣。 寒冬臘月,他昂然立在風中,現出滿身傷疤。 背部的兩道疤痕從肩膀長至腰腹,交錯橫過脊椎。二十年過去,疤痕仍如土龍盤踞,猙獰扭曲。 他抬起頭,鼻子少去一截,左眼也被刺瞎。干癟的眼皮包裹眼眶,樣子十分駭人。 “我乃王子卓私兵,二十年前追隨王子卓就封。遇犬戎圍城,我與同袍出城求援,中途遭遇截殺,我僥幸逃脫,余者皆死?!?/br> 當年他遭遇埋伏,身負重傷。襲擊者見他墜馬不動,以為人已死,冒失上前被他反殺。 “我奔去連地,可惜為時已晚?!?/br> 他負傷前行,九死一生,終于帶回了救兵。奈何城池已陷入火海,全城上下無一生還。 “你也是空口白話,不足為證?!奔У溟_口強辯,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番話是何等蒼白無力。 “我身上的傷就是證據!”甲士大聲駁斥,向眾人展示胸膛和背部的傷,更拿出兩只箭簇,都是從他身上取出。上面有廢王私兵的標記,現今早已不存。 “我被鉞所傷,伏兵出自廢王麾下王師。這兩枚箭簇有標記,除了廢王私兵,無人能夠偽造。還有,”他又拿出一枚銅牌,自廢王休兵之后,此類銅牌再未現于世,“此乃伏兵身上所得,證實我無一句虛言!” 甲士的聲音鏗鏘有力,城頭眾人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超再次舉起銅斧,目光掃視眾人,緊接著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高高掄起手臂,當場斬斷廢王的脖頸,單手抓起廢王的頭顱,任憑污濁的液體流淌。 “姬永大罪,十惡不赦。當斬首斷肢,暴尸荒野,以祭亡魂!” 至此,眾人終于明了,他為何做此打扮。 “昔天子初封天下,行祭祀,獻人牲。每逢祭祀,王室諸侯皆麻衣木冠,執斧鉞。后平王遷都,性好奢靡,再無此例?!壁w弼目視前方,看著姬超的舉動,眸光微閃。 “舊制?!绷昼裰貜瓦@兩個字,見姬超達成夙愿,丟開廢王的頭顱,反手就要斬向自己的脖頸,立即出聲阻止。 “且慢!” 伴隨著話音,他抬起右臂,弩矢破風,精準擊中了姬超手中的銅斧。 斧刃驚險擦過脖頸,劃開了刺繡山川紋的衣領。 眾人的目光被吸引,只見晉王驅車來至姬超身側,看也不看廢王的尸體,出言道:“死易,生難。廢王錯在先,君為復仇,情有可原?!?/br> 一番話落地,定下事情基調。 今日之后,王室注定名聲掃地,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清楚后果,姬典和王子盛對視一眼,臉色變得灰敗,徹底陷入絕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姬超自戕未成,被林珩攔下。 廢王的頭顱滾落在地,沾染殘雪和黃沙。 人群再度分開,兩名巫仆抬著巫老越眾而出,身后跟隨各國的巫,皆手持木杖和火把,沉默走向城下。 “停?!?/br> 來到廢王的尸體前,巫老抬起手臂,隊伍霎時停住。 巫仆放下矮榻,彎腰攙扶起巫老。后者卻一把推開兩人,雙膝觸地,以手掌支撐起身體,緩慢移向廢王的頭顱。 一步、兩步、三步,眨眼可至的距離,他卻耗費數倍時間。 四周寂靜無聲,無一人開口。唯有風過大地,呼嘯陣陣。 終于,巫老一把抓住廢王的頭顱,高高舉起,嘴里發出尖銳的聲音:“祭!” 各國的巫分批走上前,舉起木杖扎向地面。木杖下端穿透積雪嵌入土層,上端倚靠交疊,一層壓著一層,架起一座錐形柴堆。 柴堆中空,上方橫放幾枚骨片,取自巫老脖頸上的骨鏈。 “點火?!?/br> 巫老一聲令下,數只火把凌空拋出,落下時點燃柴堆。 明亮的火光自頂端向下延伸,吞噬木杖表面的紋理,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球。 朔風卷動橘紅色的焰舌,肆意搖曳。 爆裂聲中,火光映亮巫老的臉龐,大片的紅充斥視野。 城頭上的貴族見此一幕,大多不明就里。年長的的王室成員短暫疑惑,隨即靈光一現,意識到巫老要做什么,登時驚得魂飛魄散。 “陛下,阻止他,萬萬不可行!” 可惜提醒慢了一步。 火焰攀至頂點,濃煙滾滾,隨風擴散。 巫老坐直身體,雙手高舉廢王的頭顱,面朝烈火唱誦巫言。 迥異于以往的祭詞,這種語言更加古老,僅在巫族內部傳承。自從巫族衰敗,世間僅一人能懂。 語言陌生,旋律詭譎,似在歌唱,又似在尖嚎。 百名巫圍著篝火起舞,振臂踏足,俯拜大地,仰望蒼穹,動作異常簡單,卻充滿了力度,如同雕刻在巖畫上的古老先民。 “祭!” 巫老的聲音變調,幾名年邁的巫走出隊列,一人走向姬超,拾起掉落在他腳下的銅斧。另有四人拖過失去頭顱的尸體。 “斬!” 尖銳的聲音刺透狂風,回蕩在曠野中。 青光劃過,巫們以人牲獻祭,完成最古老的儀式。 先是四肢,再是軀干,最后是頭顱。 巫們再次起舞,圍繞著烈焰飛旋跳躍,引得火舌飛躥,有生命一般,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古老的祭詞接近尾聲,巫老猛然抬起頭,凝視熊熊燃燒的烈火,表情扭曲,嘴角凝出一抹冰冷詭異的笑。 “平王害穆王,篡權奪位。廢王害兄弟,王權不正?!?/br> “穆王之后,王座之上再無正統?!?/br> 這番話一出,舉眾嘩然。 廢王的種種行徑雖使王族名聲掃地,王權暫未崩塌,上京猶能茍延殘喘。巫老當眾揭穿平王篡權,無異于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無奇跡發生,延續數百年的王朝勢必轟然倒塌,再也回天乏術。 正是清楚這一點,王室成員陷入恐慌,紛紛看向姬典,卻發現他全身顫抖,變得面無人色。若沒有王子盛攙扶,怕會癱坐在地。 貴族們雖不及王室眾人恐慌,卻也滿心忐忑,被復雜的情緒包裹,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諸侯們臉上不見異樣,卻下意識按住佩劍,握緊了劍柄。 王權不正,天子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