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03節
騎士并非獨自歸來,身后還跟著一人,其身著皮甲,發髻上纏繞皮繩,腰佩短劍,背負強弓和圓盾,馬背無鞍,只有一張皮墊,一端垂落繩套,用于上馬時借力。 觀其裝束武器,分明是一名王族甲士。 守營的越甲看到來人,立即向上峰稟報。 不多時,營門打開,飛騎偕同甲士入內,懷揣姬超親筆書信直奔中軍大帳。 無獨有偶,另有一隊騎兵飛奔楚軍大營,隊伍中同有一名王族甲士,攜帶姬超的書信,當面呈給楚項。 看過書信內容,楚項召群臣商議,許久未做出決斷。 楚煜命人請來令尹,兩人經過一番商議,沒有拖延時間,當即命人備車,直奔晉軍大營。 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宮大殿外,一名侍人急匆匆穿過宮道,快步登上臺階,正欲進入殿內,卻在廊下被攔住。 “陛下有旨,無要事不得打擾?!?/br> “城外有異?!笔倘吮粩r住也沒有吵嚷,三言兩語說明情況。 攔他的內侍微微皺眉,到底不敢自作主張,命他等候在門外,自己進入殿內,口中道:“候著?!?/br> “諾?!?/br> 殿門短暫開啟,些許苦澀的味道流出,很快被廊下的風吹散,再捕捉不到一絲一毫。 少頃,內侍去而復返,向等在門外的侍人示意:“隨我來?!?/br> “諾?!笔倘瞬桓疫t疑,立即邁步跟過去。行動間微躬下背,視線低垂,謙卑恭順,入殿內更不敢隨意多看。 一門之隔,阻擋冬日的冷風,頓覺暖意融融,如置身陽春三月。 隨著殿門合攏,苦澀的藥味愈發濃重。 姬典坐在屏風前,袞服已經除去,僅著一身寬松的長袍。腰間未系帶,領口敞開,能看到捆扎的布條。 他的一條胳膊吊在身前,受傷的腿也仔細包扎,顯見比看上去傷得更重。 從祭臺滾落時,他不慎磕傷額角,初時不覺如何,隨著時間過去,傷處變得淤青腫脹,眼皮高高腫起,涂了藥仍無濟于事。 堂堂天子,當為禮儀典范,哪怕事出有因,這副尊榮也難示人。 回到宮內后,姬典便下令罷明日朝會,借口打發走參與祭祀的王族,也不見貴族,只留下王子盛和王子歲。 掌燈后,兄弟三人同坐殿內,閉門密談許久。 侍人走進大殿時,三人剛剛結束一場談話。 姬典服下良醫的湯藥,身上痛楚減輕,人變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覺連打數個哈欠,迅速晃了晃頭,勉強保持清醒。 “參見陛下?!笔倘藖碇劣?,匍匐在地行大禮,自始至終目光低垂,頭不敢抬。 “免?!被蛟S是湯藥的緣故,姬典的喉嚨有些不適,聲音變調,尾音帶著沙啞。 “謝陛下?!笔倘嗽龠凳?,卻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維持跪地的姿勢,向姬典稟報城外情況,“巫入晉營,暫無消息傳出。有數騎入楚營和越營,隊伍中似有王族甲士。楚營大門緊閉,未知楚國君臣動向。越君及令尹出營,駕車直奔晉軍大營?!?/br> 侍人口齒清晰,一五一十道明城外所見。 姬典單手托起傷臂,目光看向王子盛,沒有多作停留,很快移向王子歲,問道:“爾等如何看?” 看似詢問兩人,實則更想聽取后者回答。 王子盛臉色微變,長袖遮擋下,拳頭牢牢攥緊。 王子歲眉心微皺,不確定天子是否刻意為之。眼下也不好計較,只能順著對方的話思考,回道:“未知騎兵何來,臣不敢妄言?!?/br> “是不敢妄言,還是故意推脫,不想為陛下解憂?”王子盛突然開口,言辭不善,分明是意有所指。 沒有任何預兆,他突然發難,令王子歲措手不及。 “兄長何意?” “你日前請封于外,自比諸侯,明擺著要效姬伯分宗,還問我何意?”多日來的憤懣郁積于胸,一朝爆發,王子盛借題發揮,直言王子歲有二心,不愿再效忠天子。 先時王子肥謀逆,兄弟三人囚于王宮,朝不保夕,自然休戚與共。如今逆賊身死,姬典登上王位,王子盛和王子歲各有志向,三人注定分道揚鑣。 若僅是陌路,尚且問題不大。 奈何王子盛心胸狹隘,連番刺激之下,忍不住向王子歲發難,只差一步就要兄弟反目。 面對王子盛的詰問,王子歲沒有與之針鋒相對,而是轉向姬典,正色道:“陛下,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br> 他沒有多做解釋,只向天子表忠心,將自己擺在臣的位置,姿態無比謙恭。 自己全力發難,對方卻沒有正面回應,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王子盛愈發惱怒,不管不顧再次出言:“演得好戲!” 王子歲仍不辯解,任憑對方陰陽怪氣。直到說得過分了,他才沉聲開口:“陛下面前,兄長如此失態,委實有些過了?!?/br> “你……”王子盛怒上心頭,就要拍案而起。 “夠了!”姬典斷然呵斥,表情陰沉,聲音中充滿怒氣。 好似冷水當頭潑下,王子盛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意識到自己剛剛都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臉色微白,嘴巴翕張數次,喉嚨卻突然緊繃,無法發出完整的聲音。 “臣效忠陛下,恭敬兄長,時刻牢記安守本分。奈何臣才智不足,能力有限,無法揣測人心,對諸侯了解不深,遇事只能謹慎,不知內情不敢多言。唯恐言行有失引發禍端,望陛下見諒?!蓖踝託q言辭懇切,一番話有理有據,無可挑剔。說話間更紅了眼眶,愈發情真意切,反襯得王子盛咄咄逼人。 姬典明知他沒有實言,卻不能當面指出,反而要出言安慰。否則地話,今日就要兄弟反目,此后難以挽回。 “我知歲弟忠心,盛弟脾氣耿直,一時口不擇言,切莫放在心上?!奔У湟贿呎f一邊瞪向王子盛,要求他向王子歲道歉。 天子擺明態度,心中再不情愿,王子盛也只得低頭。 和王子歲不同,他選擇留在上京,必然要適時退讓,不能隨意抗旨。 “我之過,歲弟海涵?!?/br> “我亦有不足,才會引發誤會,望兄長不怪?!?/br> 看到王子盛的不情不愿,也看到他被迫低頭,王子歲愈發慶幸先一步請下詔書,不久后就能離開上京。 王城如同一潭死水,沉溺其中,只有下墜一條路。反之,脫離這片泥淖,方知天地廣闊,才能奮發有所作為。 想到祭祀中的變故,思及倒在風中的王旗,王子歲垂下眼簾,壓下心底異樣,打起精神應對天子。無論對方問什么,他都是含糊以對。實在推脫不過,便說得模棱兩可。 漸漸地,他的立場脫離王族,正向諸侯無限靠攏。 王子盛看到這一點,天子同樣一清二楚,卻是無能為力。 這一變化比林珩預期中更快。 兩名王子的選擇昭示著上京王族不同的命運,要么掙脫于外,舍棄在王城的一切;要么局限于內,與這座城池一同腐朽沒落。 時間過去許久,王子歲始終不松口,姬典只能放棄。 “陛下有傷,需早些休息,臣告退?!背脤Ψ浆F出疲色,王子歲起身告辭。 看出他鐵了心,知曉挽留無用,姬典嘆息一聲,擺了擺手,默許他離開。 王子盛心有不甘,但見天子的態度,也只能起身退出大殿。 兄弟倆一前一后走出殿門,直至邁下丹陛,始終不言不語,與對方全無交流。 待行出宮門,即將登上馬車,王子盛才轉頭看過來,不善道:“今日之事,我記下了?!?/br> “兄長的記性素來好?!蓖踝託q隨意道。 “牙尖嘴利?!蓖踝邮⒁凰σ滦?,冷笑道,“日子還長,爾當好自為之!” “借兄長吉言?!蓖踝託q故意曲解,氣得王子盛七竅生煙,卻拿他沒有辦法。 口舌上占不到便宜,王子盛憋了一肚子氣,干脆落下車門,命令車奴速行,眼不見心不煩。 目送馬車行遠,王子歲收回視線,安坐在車上,敲了敲車壁:“行?!?/br> “諾?!?/br> 車奴揮動韁繩,馬蹄聲響起。 車軸轉動,車輪壓過路面,碾碎地上的土塊。 王子歲坐在車內,思緒逐漸飄遠,想到前后兩撥飛騎,篤定與廢王脫不開干系。 “越王狠辣,楚王兇蠻,晉王、齊王虎視眈眈,廢王仇惡加身,如何能活?!痹谒磥?,自廢王離開上京,下場便已注定。 如果已經得手,事情早該傳開。迄今沒有消息,莫非中途發生變故? 懷揣著疑問,王子歲陷入沉思。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短短數日時間,他整個人如脫胎換骨,思考的角度徹底顛覆。 最顯著的一點,提到廢王時,竟如想起一個陌生人,生不出半點親情,漠然到使人心驚。 馬車穿過長街,在夜色中回到城東。 巡街甲士遇見,集體讓至一旁,直至車輛行遠,才列隊繼續出發。 城池之外,楚煜的車駕再度行進晉軍大營。 火把熊熊燃燒,錯落在帳篷之間?;鸸庹樟琳鶢I盤,黑夜如同白晝。 巫躺在帳篷里,雙腿無法移動,僅能憑聲音猜測來者身份,卻無法親眼證實。 就在他心存疑惑時,帳簾掀起,良醫捧著藥碗走進來。 “巫老,該服藥了?!?/br> 藥汁濃稠,散發出刺鼻的苦味。巫卻面不改色,接過來一飲而盡。 “帳外是誰?”他放下藥碗,開口詢問。 “越王車駕,還有越國令尹?!绷坚t坐到榻邊,探手為巫把脈,檢查他的傷勢,熟練地為他換藥。 “越王,令尹?!蔽咨铈i眉心,思量晉越兩國同盟?;叵胫安纷?,晉王平靜的神色,不免心生猜測。 既非無欲無求,便是早有籌謀。 果真如此,這上京的天注定要變,只在時間早晚。 “扭轉乾坤,顛覆日月,大仇得報,我自能去見先祖?!蔽奏哉Z,在一旁的良醫聞言,登時驚出一身冷汗。 他抬頭看向巫,發現老人已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