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74節
“非也?!壁w弼搖了搖頭,笑意在眼底綻放,愈顯清俊無雙。其態度誠摯,看不出半點虛偽,正合有匪君子,玉質無瑕,姿容冠絕天下。 不同于楚煜近似鋒利的絕色,也區別于楚項稍顯妖異的秾麗,趙弼風華俊逸,凡其真心相交,必使人如沐春風,極難對他生出惡感。 公子弦與他容貌相似,氣質也有類同。但深入了解,一人的修養浮于表面,一人卻深入骨髓,分明是迥然不同,天淵之別。 “王子肥謀逆,天子不知生死。上京貴族皆敷衍塞責,公然置身事外,其行令人發指。時過境遷,其言必被人輕,再無人肯信?!壁w弼娓娓道來,話中飽含深意。 天子分封諸侯,迄今四百余載。 近百年來,各國征伐不休,大國烽煙四起,小國也不能免俗。 諸侯互相征伐,群雄并起,大國接連稱霸,上京日漸勢微。作為天子最后的屏障,上京貴族卻不思進取,日日醉生夢死,終發生今日之禍。 回溯百年,乃至五十年,有王子公然謀反,無需諸侯發兵,即會被貴族捉拿乃至誅滅。 現如今,王子肥在宮宴上叛亂,意圖謀權篡位,除了病中的執政,竟無一家貴族挺身而出,反而爭先恐后做縮頭烏龜,當真是諷刺。 “諸侯初封時,唯百戰之氏能拱衛天子,有資格封為貴族。天下諸侯兵強,亦忌憚天子伐罪。觀如今貴族,有能者寥寥,多尸位素餐酒囊飯袋之徒?!背椡蝗婚_口,加入林珩和趙弼的談話。 “上京積弊已久,非一代之過,也非一人之力能扭轉乾坤?!背限D動酒盞,沒有明言指向,林珩三人也知他話中是誰。 四人年少時都曾往上京為質,時間長達九年。 彼時上京固然衰落,卻未如現今一般頹廢。天下共主積威仍存,諸侯再不情愿也要送出嫡子,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不朝,連大諸侯也不能例外。 “我初到上京時,執政身體還算硬朗,朝堂未見糜爛。奈何國庫枯竭,無法養軍。天子大軍仍在,卻已名存實亡?!背椂似鹁票K,仰頭一飲而盡。他喜好烈酒,晉酒比楚酒更勝一籌。 “宮中處處奢靡,王宮眾人窮奢極欲,貴族爭相仿效。不能開源節流,何來錢帛養軍?”楚煜單手覆上桌面,想起初次進入上京城時的場景。 越絹名揚天下,越室堪稱豪富,在諸侯間首屈一指。 然而,王宮和貴族的奢靡仍讓他感到吃驚。 看到王子王女的奢侈無度,看到貴族揮金如土,他已然預見上京的未來,只是沒想到如此之快。 聽兩人提到為質的歲月,趙弼緩慢垂下眼簾,長久凝視盞中倒影??上Ь扑疁啙?,輕輕搖晃,淺薄的影子就變得支離破碎。 “天予之,不取逆天?!绷昼褶D動酒盞,唇畔帶笑,聲音不緊不慢,一字一句卻無比清晰,“上京伐罪,恰逢其時。救天子于危難,不啻護平王東遷?!?/br> 當年平王遷都,對護送的諸侯及部落大加封賞,加官進爵者不在少數。詔書的內容銘刻于史書,時過境遷仍可追溯。 林珩雖然沒有明說,言下之意卻清楚明白,天下諸侯入上京勤王,功勞不亞于當年。 大功不能不賞,否則再生叛亂,天子必將孤立無援。 上京國庫空虛,土地也難再封,唯一能落到實處的就是爵位。 王子肥伏誅后,只要天子不死,這個王爵他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v然天子駕崩,繼任者為平定人心也必須下詔,再無別種選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會進行到中途,樂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數退下。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強壯的軍仆扛來四架戰鼓,并排擺放在場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隊行進場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著袴,上身穿著短袍,發髻斜向一側,以皮繩束緊。腰間和手臂纏繞不同色的布條,用以區別身份。 鼓聲中,甲士對面抱拳,兩兩捉對廝殺,搏力為宴會助興。 能參與這場搏力的甲士無不膂力驚人,肩膀和雙臂隆起腱子rou,胸膛厚實,一拳擊中如同捶打巖石。 “喝!” 一名晉國甲士發出暴喝,竟將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國甲士舉過頭頂。任憑后者奮力掙扎,始終巋然不動。 “武!” 搏力剛剛開始,晉甲就有過人表現,晉國氏族不禁大聲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敗,紛紛掌擊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圍攻上去。 “擊!” 楚國互相配合,試圖圍攻晉甲。遇到數人包夾,晉甲不慌不忙,只盯準一人,全身發力猛沖上去,當場將目標撞飛數米。 楚甲向后飛出,連續撞翻兩人仍去勢不減,壓著同袍摔倒在地,發出一聲鈍響。 幾人受傷不重,僅是增添幾處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規矩,他們被判定落敗,不得不黯然退場。 “彩!” 晉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憤懣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歡聲雷動,喝彩叫好聲不絕于耳。 隨著鼓聲加重,搏力進入高潮。 不斷有甲士被擊倒,陸續退出場地。其中楚甲遭遇圍攻,損失最為慘重。不提晉甲和越甲,連齊甲都開始下黑手。 結果顯而易見,以搏擊和力量見長的楚國甲士首先被清空,場地內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齊甲。 晉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對齊甲進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標,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帶水。 先前楚甲被針對,盡數落敗退場,楚項發現齊人的動作,不免盯了趙弼一眼?,F下見齊甲也沒能戰到最后,盡數步上楚甲后塵,心情意外變好。 “齊君,飲勝?!背棤科鹦θ?,遙對趙弼舉盞。 這場搏力仿佛戰場重現。 同樣都是盟國,晉越休戚與共,始終同進退;楚齊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盡上風,越戰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頭求和。 不能精誠合作,必須分出精力提防盟國,加之國內人心不齊,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卻也怨不得別人。 楚項明擺著諷刺,趙弼沒有動怒,反而面帶淺笑,舉盞回敬:“同飲?!?/br> 對于他的反應,楚項先是感到詫異,忽有靈光閃過腦海,目光移向場內,發現楚、齊甲士下場后,晉甲和越甲開始分裂敵對,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現了然。 “齊君是故意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壁w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問。無論楚項猜出什么,他只有一個回答,堅決不承認。 楚項凝視他片刻,忽然發出一聲輕笑。他不打算深究,更無須對方承認,仰頭飲盡盞中酒,繼續注視場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晉人和越人,誰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齊甲退場后,四只戰鼓停了半數,聲響卻絲毫不弱。 晉、越兩國的軍仆鼓足力氣,雙臂交替揮動鼓槌,重重擊向鼓面。雷鳴般的重音連續不斷,貫穿整片場地。 夜風帶動火光,焰舌躥升數米,邊緣飛動數不清的光點,盡是盤旋散落的火星。 兩國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斷拉長重疊。 寒冷的冬夜,眾人頭頂竟冒出熱氣。肩膀后背流淌熱汗,浸濕身上的短袍。 晉甲擅長抱摔,一旦被他們鉗住,休想輕易掙脫。越甲下盤穩健,一腳能踹斷橫木。不小心被腿風掃過,身上必會留下大塊淤青。 雙方勢均力敵,戰斗力旗鼓相當。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進入白熱化。 鼓聲隆隆,鼓點愈發急促。 叫好聲和鼓噪聲逐漸平息,眾人聚精會神盯著場內,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勝負的一刻。 很快,場內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繼而三人。 越甲多出一人,可惜沒能抓住機會,被晉甲掀翻其一,失去人數優勢。 晉甲出身田氏旁支,其人身高九尺,肩寬背闊,一雙胳膊尤其粗壯,體型不亞于田壯,僅比田嬰稍遜。 越甲出身越國熊氏,是熊羆的從子,個頭極為高大,甚至比熊羆都高出半頭,儼然是一員猛將。 兩人年紀都不大,力量卻十足驚人。日后成長起來,建樹定然不小,前途不可限量。 搏力場上,他們留到最后。 清楚對方實力,兩人都沒有假意試探,而是同時大吼一聲,蠻牛一般沖向對方。 拳掌相抵,砰砰作響。 在正面交鋒中,一人扣住對方的右拳,牢牢攥緊;另一人抓住對面人的手腕,當場鉗出淤青。 兩人同時發力,足底陷入地面,意圖將對方扳倒。 與宴眾人凝神靜氣,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都在等待最后的勝利者。 宴會場上首,趙弼笑看林珩和楚煜,眼底閃過一抹興味,很快消失無蹤。楚項端起酒盞飲盡,神態放松,顯然心情不錯。 楚煜單手托腮,隨意轉動酒盞,任憑酒液在盞中搖晃,幾滴掛上杯口,沿著杯壁向下滑落。 場中兩人僵持不下,他看了片刻,似突發奇想,側身靠近林珩,輕笑道:“君侯,可要作賭?” 林珩抬眸看向他,正好對上含笑的眸子,不覺挑了下眉:“何意?” “勝負,輸贏?!背峡康酶?,借長袖遮擋,指尖擦過林珩腰際,如同羽毛拂過。 “賭什么?”林珩反手扣住他的手,沒有推開,而是箍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 “當然是……”楚煜附到林珩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僅有兩人能夠聽清。 楚項和趙弼分外好奇,奈何豎起耳朵也聽不到半個字。若此時靠近,未免顯得太過刻意。 眼角余光掠過,楚煜笑意加深,唇紅似血,吐氣如蘭。 “君侯以為如何?” 林珩垂下眼簾,遮去眼底暗色,唇邊浮現笑痕:“越君盛意,寡人豈能拒絕?!?/br> 話音剛落,場地內就起變化。 長時間的僵持后,晉甲抓住機會,猛然彎腰撲向對手,撞得對方連連后退。越甲拼命想要穩住身體,奈何徒勞無功。 被兩條鐵箍一樣的手臂抱住,牢牢控制住行動,越甲無法發揮出全部力氣,連退數步向后栽倒,后背重重砸向地面。 勝負已分。 “彩!” 短暫的寂靜后,喝彩聲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