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63節
“封公,亦或更進一步?!背衔⑽A身,掌心壓向桌面,面含淺笑,一語石破天驚,“分封伊始,天子定爵五等,公為次,王才為一等。禮未書諸侯止于公,何不能稱王?” 話音落地,帳內再度陷入寂靜。 包括令尹以及楚煜的兩位叔父在內,所有人震驚于這番話中的野心,腦海中嗡嗡作響,集體瞠目結舌。 相隔不遠的晉軍大營內,楚國令尹賈吉和齊國相匡斌聯袂穿過營地,來到中軍大帳前。 身為敵軍使者,車駕不允許入營。 兩人只能在營門前下車,徒步穿過營內。 風雨實在太大,兩人一路走來,雖有侍人撐傘,衣袍下擺仍被打濕,留下暗色痕跡??锉笠簧砬嗯?,暗痕尤為明顯。 大帳前,兩名侍人掀起帳簾。 冷風襲入帳內,短暫卷動燭火,卻壓不滅滿目明光。 帳內鋪著獸皮,雖然是拼接,花紋和顏色卻相當接近,看上去渾然一體,十分難得。 數十盞青銅燈落地擺放。燈身鑄成人俑,內藏流通煙氣的管道,靠近也聞不到嗆鼻的氣味。 取暖的不是火盆,而是打造精美的銅爐。 這是晉國匠人獨有的手藝,從不曾外傳。爐內燃燒的炭也是晉地出產,被商人運往各國,都是大受歡迎。 賈吉和匡斌走入帳內,晉國氏族分坐兩旁,并有西境諸侯在側,壓力非比尋常。 兩人腳步不亂,徑直走向上首,始終面不改色,神態自若。 將兩人的表現收入眼底,林珩緩慢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抹暗色。 來至寶座前,相距三步,賈吉和匡斌同時停下,持符節行禮,口稱:“參見君侯?!?/br> “起?!绷昼裰苯訂酒?,看似并沒有為難之意。 “謝君侯?!辟Z吉和匡斌從容起身,無需林珩詢問,直接道明來意,并親手捧上國書。 “仆此行,為能休戰?!辟Z吉開門見山,沒有隱約其辭,“妖風四起,雨水連日,實乃不祥,巫卜再戰不宜。況兩國交鋒起于誤會,君上愿贈五城與晉,換以消弭干戈?!?/br> “齊同愿贈五城,以示誠意?!笨锉箅S后道。 兩人只道對晉割城,對越只字不提。 兩封國書擺到面前,林珩隨意翻開,一目十行掃過,當場發出一聲冷笑。 “誤會?可笑!”他拋開竹簡,視線掃過匡斌,其后鎖定賈吉,“楚項蔑我晉國,更往上京顛倒黑白,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君侯,野地風雨不斷,大軍連戰數日,死傷千百。楚欲休戰,非無力取勝。君侯果真要一意孤行,不計代價不死不休?”賈吉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閃不避。 “是又如何?”林珩態度強硬,根本不似作戲,大出對方預料,“爾等真要休戰,自應拿出誠意。僅僅五城,且絕口不提越國,究竟是要求和,還是要趁機挑撥離間?” 賈吉和匡斌同時一凜,匆忙解釋道:“君上誤會……” 不想話為說完,直接被林珩打斷:“是不是誤會,爾等心知肚明?!?/br> 晉國氏族神情肅穆,盯著賈吉和匡斌目光冰冷,仿佛隨時要拔劍而起。 心思卻和表情截然不同。 若非親耳聽過林珩的計劃,八成會以為他真要死戰到底,不分勝負絕不罷兵。 “君侯可知上京有變?”匡斌突然出聲。 “寡人知曉?!绷昼耦h首。 “王子肥犯上作亂,罪不容誅。君侯身為侯伯,果真不管不問,如何面對天下悠悠眾口?”匡斌繼續道。 “寡人先為晉侯,后為侯伯?!绷昼褚琅f不松口,將匡斌的話直接堵了回去。 他的強硬超出想象,僅僅一個照面,就令賈吉和匡斌無計可施。 在兩人苦思無果時,林珩直接一揮手,道:“寡人不為難爾等,回營告知楚侯和齊侯,如有誠意,親自來見寡人。若不然,雨終有停時,盡可再戰!” 一言落地,晉國氏族各個按劍,目光鎖定兩名來使,眼中滿是兇光。 賈吉和匡斌登時心頭一沉。 兩人齊齊看向林珩,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與晉的這場戰爭,無論休戰與否,他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晉侯果真如傳言一般,不僅野心勃勃,更加霸道! 第二百零四章 林珩態度強硬,不容來使拒絕。 想休戰必須拿出誠意,令尹和國相身份不夠,必須楚項和趙弼親自來談。 “寡人不為難爾等,只需兩位歸營轉告,要談可以,楚侯和齊侯親自來。至于五城,”林珩冷笑一聲,隨手拿起國書,直接丟到兩人腳下,“寡人不缺五城,但缺五十城。不能令寡人滿意,寡人親自去??!” 此言一出,賈吉神情驟變,霎時間面沉似水??锉笠彩遣蛔兩?,彎腰拾起國書,用力到指關節發白。 奇恥大辱! 兩人身為大國重臣,位比上京執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何等尊貴。小國國君見到他們都會以禮相待,態度客氣三分。 如今日這般遭遇,兩人數十年未曾經歷,難免怒火中燒,偏偏又發作不得。 數日鏖戰,大軍勝負未分,實則晉越占定先機,優勢盡現,楚齊一度落于下風。仰仗氏族齊心,甲士奮不顧身,兩軍才勉強維持戰局,沒有一潰千里。 戰況看似膠著,實則一方始終強橫,另一方隱現頹勢。 對楚齊來說,繼續鏖戰下去,勝算實在渺茫。遠不如趁機抽身,以免落得三軍暴骨,對國內難以交代。 想要休戰是真,不甘心是真,趁機挑撥晉越也是真。 不承想晉侯一眼窺坡,當場揭穿,口口聲聲繼續再戰。 如果林珩有些許猶豫,賈吉和匡斌尚能想一想辦法,不至于被丟棄國書當面羞辱。奈何他強橫霸道,大有不合心意就要再戰的架勢。 晉侯盛氣凌人,半點不似在作戲。 帳內的晉國氏族有樣學樣,連同西境諸侯在內,真正戮力同心,絲毫不懼再戰。 假若對面不是晉侯,左右不是晉國氏族,賈吉必定當場發作,匡斌也不會善罷甘休。 奈何現實不允許。 縱然怒不可遏,兩人也必須咽下這口氣。這次拂袖而走,下次未必還能走進這座大營。 他們此行是為求和休戰,而非激化矛盾,使戰局進一步惡化,再無扭轉可能。 賈吉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在匡斌之后拾起竹簡,牢牢握于掌中,聲音低沉:“君侯之言,仆定如實稟告君上?!?/br> “令尹明智?!绷昼窈懿蛔咝牡乜滟澮痪?。語氣雖然平和,字里行間卻充滿挑釁,險些讓賈吉撐不住表情。 “另有一事,寡人需提醒楚侯,還有齊侯?!绷昼駟问指采献烂?,身體微微前傾,領口的繡紋浮現微光,金輝流淌,幾能刺痛人眼。 “君侯請講,仆定轉告君上?!辟Z吉和匡斌有不好預感,卻不能阻止林珩,只能心一橫,硬著頭皮聽下去。 “晉越同盟,休戚與共。若要休戰,與寡人談罷,還需越侯點頭?!绷昼竦恼Z速不緊不慢,話說得慢條斯理,卻讓兩人的心不斷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尤其是賈吉。 楚和越有世仇,兩國間的烽火從未熄滅。幾百年的廝殺,完全就是不死不休。讓楚國向越國低頭求和,簡直比死更加難受。 有一瞬間,賈吉很想不管不顧轉身就走。 最終是理智攔住了他。 深吸一口氣,賈吉直視林珩,握緊符節和國書,一字一句說道:“君侯之言,必定字字帶到?!?/br> “善?!焙盟茮]看到對方的怒氣,林珩滿意點頭,嘴角浮上一絲淺笑,又將目光移向匡斌,“齊相以為如何?” “君侯放心,仆定然據實以稟,一字不落?!毕啾扰鹬袩馁Z吉,匡斌的表情相對平靜。 齊國參戰非出于仇怨,與晉國、越國也稱不上死敵。出兵不過是未雨綢繆,為今后打算。 如今事情不成,繼續打下去撈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得不償失。齊國君臣都傾向于盡快休戰,其后轉道上京。 至于楚國君臣情愿與否,齊國眾人并不在意。 不情愿又如何? 楚國內憂外患,三年兩亂,天下皆知。假如戰事繼續,只需拖上幾個月,楚國必生內亂。 齊國君臣能看清的現實,相信晉越也是一清二楚。 如此一來,和談勢在必行。 至于晉侯會獅子大開口,齊國君臣也有準備。 “煩請君侯手書一封,由仆帶回?!笨锉蟠蚨ㄖ饕馇蠛?,態度能屈能伸。他無視賈吉難看的臉色,主動向林珩討要國書。 口說無憑,事后不承認,或在談判中臨時改口,于齊國大為不利。 齊國君臣做好準備割rou,一切最好落于文字。從最開始就定下條件,以免橫生枝節,中途再出現波折。 “可?!绷昼裨仕?。 馬塘鋪開一卷空白的竹簡,馬桂呈上筆墨。 林珩略一思索,提筆蘸墨,上百字一揮而就。 “五十城?!?/br> “臨桓城以東百里,盡歸于晉?!?/br> 其余無需贅言,這兩條列在最先。 “這是寡人的條件。越侯有何要求,爾等自行去問?!绷昼裨谥窈喩下溆?,由馬塘封入木盒,捧起交給匡斌。 其后,林珩再次提筆,又寫成一封國書,內容一般無二,由馬桂交給賈吉。 無論心中如何想,賈吉也只能接過木盒,回營交給楚項。 “仆告辭?!?/br> 事已至此,兩人多說無益,同時向林珩告辭,轉身離開大帳。 和來時不同,兩人沿途皆未交流。出營后各自登上馬車,關閉車門背道而馳,大有分道揚鑣之勢。 在兩人身后,中軍大帳又一次變得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