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40節
提到晉國,幾人同時陷入沉默。 賈吉神情尤其難看。 公子項求聘晉室女,本意是向晉借勢,同時離間晉越兩國。不承想事與愿違,謀算落空,更與晉勢同水火。 發展到如今,局面失去控制。 晉侯大張旗鼓調兵,擺明要東出擊楚,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公子項面臨的困局未解,更因戰事的到來雪上加霜。 賈吉后悔不迭,當日該竭盡全力勸說公子項,至少要派出使者,不給晉人抓住把柄。 如今錯已鑄成,說什么都晚了。 懊惱揮之不去,賈吉面沉似水,心亂如麻。刑令幾人察覺到他的情緒,不約而同閉上嘴,沒有繼續追問。 幾人剛剛進入宮門,身后又有車駕抵達。 農令走在最后,被聲音吸引轉過頭,看清來者是誰,不由得面現驚訝。 “公子弦?” 馬車上走下的不是旁人,正是被強行帶來紀州與楚室女成婚的齊國公子趙弦。 名為聯姻,實則軟禁,與人質并無太大差別。 趙弦知曉自身處境,素日里深居簡出,極少在人前露面。 與他成婚的女公子不只一次抱怨,這名齊國公子渾似木頭,除了一張好臉,全無可取之處。 這樣的表現與他早年的名聲大相徑庭。與其說是無趣,更像是心如死水,萬念俱灰。 公子弦從未出現在朝會,也極少在楚侯宮露面。今日忽然現身,委實令人側目。 農令目光微凝,看著趙弦走下馬車,身后跟上一名瘸腿門客,心中轉過數個念頭。意外對上趙弦的視線,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擰出川字。 無視農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視線。他側身同門客交談數句,在對方點頭后走向宮門,提步踏上宮道。 途中遇到數名氏族,他始終不發一言,平靜得近乎冷漠。 氏族們被急召入宮,無心思計較公子弦的表現,三三兩兩走在一起,一邊低聲交流,一邊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百官齊聚楚侯宮。 最后一名下大夫走入宮門,甲士退至左右,強壯的宮奴推動門扇。伴隨著門軸轉動,厚重的門扉緩慢合攏。 一聲鈍響后,宮門緊閉,隔絕內外兩個世界。 公子弦的馬車前,門客巒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車轅,斷腿隱隱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帶著傷疤的大手攥緊,一道疤痕橫過手腕內側,使他再也拿不起長劍,形同廢人。 “楚國,公子項?!?/br> 囚困公子弦,斷他手腳,這個仇勢必要報! 幾輛氏族的馬車??吭诟浇?,車奴百無聊賴,以手遮掩打著哈欠。護衛閑來無事,談論起與晉國的沖突。 即便對手是西境強國,他們也不懼一戰斗。 “楚鐵獨步天下,晉烈公不能敵,黃口小兒又能奈何?” 說話間提到林珩,言辭不免輕慢,繼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見一斑。 他們忙著談論戰事,無人留意公子弦的馬車。偶爾目光掃過也會很快移開,壓根不會多看一眼。 楚侯宮,正殿。 大殿內,久未露面的楚侯高踞寶座,公子項坐在他身側。 令尹賈吉率百官朝見,在禮樂聲中三拜,其后分兩班落座。 自從公子項大權獨攬,楚侯困于深宮,意志頹廢,整日沉迷酒色。 曾經魁梧的身軀變得消瘦,肚腩反倒脹起。面龐變得浮腫,眼下掛著青黑,臉頰卻染上亮紅。乍一看紅光滿面,細觀卻透出詭異,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暫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禮樂聲告一段落。 公子項掃視眾人,繼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親,請宣旨?!?/br> 群臣抬頭望向楚侯,后者斜視公子項,嗤笑一聲:“大權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舉?!?/br> 這番話極不客氣,父子間再無半分親情,分明已經扯破臉。 公子項面不改色,雙眼直視楚侯,目光充滿威脅:“父親,事關重大,莫要玩笑?!?/br> “事關重大?”楚侯嘿嘿冷笑,聲音沙啞,“你惹來的禍,與我何干?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殺了我?” 越厲公弒親,天子降罪奪爵。越室名聲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轉。 楚侯不信公子項敢殺他。 之前殺兄弒弟,如今殺父,這般肆無忌憚是要自絕于天下。 “父親說笑了?!惫禹検諗繗?,嘴角牽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親氣色欠佳,想是殿內侍婢太多,打擾父親清凈,該驅逐。父親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驟冷。 公子項不會弒父,但能讓他日子煎熬。 辦法有許多,威脅擺在明面,不會再有轉圜余地。 “好,當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齒,強咽下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內,一字一句道,“晉室拒婚,囚楚使,無禮在先。今又大舉調兵,分明謀劃已久,有備而來。傳寡人旨意,發楚全國之兵,公子項為中軍將,西進迎敵,挫其鋒銳,奪其疆土!” 楚侯也曾馳騁沙場,有滅國之功。即便頹廢多時,身上煞氣不減。猛然間振作,似要雄風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眾人從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閃過一抹陰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項,道:“國祚有人繼承,寡人不欲再勞心勞力。自今日起,軍政交我兒項,寡人禪位,退居偏殿頤養天年?!?/br> 事發突然,大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氏族們齊刷刷抬起頭,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后轉向公子項。后者表情中浮現詫異,顯然也未料到楚侯會神來一筆。 “父親?”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背罴葠汗禹?,不滿他殺戮兄弟,軟禁自己在宮內,卻也欣慰后繼有人,贊賞他的強勢。 楚越是宿敵,他本以為兩國會有一場廝殺。結果世事難料,楚和晉竟先一步開戰。 “大國交鋒,關乎國威,只能勝,不能敗?!背钅暪禹?,臉頰微微抖動,笑容血腥,“你要奪權,我就給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br> 話落,楚侯撐著桌面站起身,摘下頭上的冕冠,直接壓到公子項手中。 “今日起,國君楚項!” 沒有祭祀,不從禮制,直接在大殿禪位,此舉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大殿內鴉雀無聲,眾人瞠目結舌,不知該作何反應。 遞出冕冠后,楚侯任由長發披散,單手壓住公子項的肩膀,沉聲道:“睚眥記仇,但也愛子。記住,不要愧對先祖,使我無顏祭祀太廟?!?/br> 最后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暫環顧群臣,目光明滅,終化為一片沉寂。無視兩側的目光,他信步邁下臺階,穿過恢弘的大殿,就此揚長而去。 公子項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視線。 冕冠以金玉制成,前后垂掛旒珠,由金線串聯。 公子項凝視冠頂,再看一眼殿內,單手摘下玉冠,將冕冠戴上頭頂。旋即提步走向國君寶座,轉身面向群臣,振袖落座。 “參見君上!” 令尹為首,氏族陸續疊手。 聲音起初有些雜亂,很快匯成一股,在大殿內回蕩。 公子弦站在隊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項,死水般的眼底終于有了波動,尖刻、陰翳,恍如冰冷的泥淖,只有無盡黑暗,窺不到半分光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楚侯禪位,公子項成為楚國新君。 當日,飛騎攜君詔出紀州,奔赴各城征召國人,集結大軍西進伐晉。 駐守城池的氏族接到旨意,迅速展開行動。 鑒于楚國內部分封,各城無異于國中之國,召集國人需通過氏族下令,在某種程度上與國君政權發生割裂。 在集結軍隊的過程中,楚項連下數道旨意,命各城軍隊馳往都城,統一聽從調派。 “晉,萬乘之國,百二河山,兵強馬壯?!备示柯时几凹o州,途中遇見屠巖所部,索性結伴同行。在行軍途中談及即將到來的戰事,兩人各有見解,甘究認為此戰兇險,遠甚于邳城之戰。 “晉侯年輕氣盛,初掌權即滅鄭國,武功遠邁其父。豐城會盟懾服西境,有霸道之志。今發舉國之兵,誓言東出,此戰定然艱難,恐曠日持久?!?/br> 甘究沒有乘車,而是挽韁騎馬。 戰馬佩有馬鞍和馬鐙,圖紙由晉國傳出,被魏間帶回國內。從魏國手中得到實物,楚國氏族如獲至寶,大量仿造裝備軍中。 現如今,楚國大氏族正發展騎兵,部分初具規模。 屠巖與甘究并轡前行,聞言神情凝重,顯然對晉國有所忌憚。想到探子傳回的消息,低聲道:“我之前聽到傳聞,晉國有鐵,不知是真是假?!?/br> “鐵?” “不錯?!笨吹礁示磕樕系捏@訝,屠巖并無絲毫奇怪。他初聞此事時,震驚不亞于對方,表現有過之而無不及。 “消息確實?”甘究握住韁繩的手緊了緊,皮繩粗糙的邊緣壓入掌心,留下暗紅的印痕,“晉國怎會有鐵?” “探子回稟,此前晉侯下旨拆分百工坊,武器坊重兵把守,進出俱要嚴查。坊內主事非晉國氏族,而是兩名鄭國降臣,淳于氏和向氏。此事極不尋常?!蓖缼r沒有隱瞞,將獲得的情報和盤托出,專為聽取甘究的意見,驗證心中猜測。 “淳于氏,向氏?!备示坑X得耳熟,認真回想片刻,一段記憶闖入腦海,臉色登時發生變化。 “有何不對?”屠巖看過來,目光中充滿探尋。 “昔共公滅申、甲等國,得尋礦冶煉秘法。史官撰筆,亡國氏族出逃,淳于氏、向氏等不知所蹤。未想竟入鄭國,而今投晉?!?/br> “你是說?” “若其為逃亡氏族后人,有家族傳承,晉有鐵就非虛假,定然確有其事?!备示垦赞o鑿鑿,聲音中充滿殺機,“可惜共公未能斬草除根,遺留下后患?!?/br> 屠巖凝神思索,也意識到事情嚴重。 晉是強國,晉甲橫掃西境,所向披靡。如其握有鐵器,楚軍優勢就蕩然無存。一旦開啟國戰,勝負難料,死傷難以估量。 楚國連年內亂,國力損耗非小。內部氏族各懷私心,外部附庸蠢蠢欲動,且有越、吳等虎視眈眈,一旦戰爭糜爛,形勢對楚大為不利。 “需盡速報于君上!”屠巖和甘慶對視一眼,當下做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