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61節
今日之前他還能自欺欺人,想方設法尋找借口,安慰自己一切是為了家族。 如今置身囚室,設身處地去想,久違的愧疚涌上心頭。公子齊的質問回響在腦海,他實是問心有愧,感到無地自處。 “為何,為何……” 為何對信平君的暴虐視而不見? 為何不對夏夫人和公子路施以援手? 花氏立家數百年,曾與國君鼎足而立,甚至平起平坐。為何竟變得膽小懦弱,走到如今地步? 花顏陷入苦悶,不斷敲打內心。 想到晉君之前所言,想到遠在蜀地的家族,他猛然咬住后槽牙。 愧疚,贖罪。 終是要有所取舍,做出決斷。 囚室外,幾名宮奴并未走遠。 聽到門后漸漸沒了聲響,一人悄無聲息靠近門板,扳動機關。門板上方出現一道縫隙,亮光投入,送入一線光明。 借助亮光,宮奴看清花顏所在,確認沒有大礙,方才收回視線,輪番守在門外。 門上的氣窗沒有關閉,囚室內依舊昏暗,卻不比先前伸手不見五指,幾乎令人窒息。 花顏轉動眼球,忽然有了動作。 他從頭上拔出發簪,翻過外袍,割下一條里衣。以手指蘸取傷口的血,迅速在布上書寫,隨后將布條折疊起來,塞入衣帶藏好。 做完這一切,他背靠床榻凝視地面,鎖定細窄光影,許久一動不動,好似陷入癡迷。 入夜,疾風驟雨開始減小,雷聲遠去,閃電消失無蹤。 臨近天明,堆集的云層開始變薄。 太陽躍出地平線,晨光綻放,烏云流散,現出碧藍的晴空。 肅州城門大開,城頭響起隆隆鼓聲。 一隊黑甲騎士策馬行出,分列在城門左右。 幾名臉繪彩紋、腰懸骨鏈的巫赤足走過泥地,踩著鼓點唱誦祭詞,抵達預定位置后,一同俯身在地。 大雨初霽,地面散落大大小小的水洼。積水混合泥漿沾染巫的膝蓋和雙手,泥點飛濺上額頭。 幾人毫不在意,高舉雙臂向天,完成最后的祭詞,一同拋出骨甲。 大大小小的骨甲在晨光中翻飛,同一時間落下,一枚恰好落入水洼,濺起環形水花。 巫俯身向前,讀出骨甲的含義,同時高呼:“大吉!” 城頭鼓聲愈重,號角聲傳來,國君的車駕出現在城門處。 張開的金傘下,林珩身著袞服頭戴冕冠,腰束玉帶,手按王賜劍。冕冠垂掛旒珠,珠光五彩。衣襟上的玉鉤雕刻成玄鳥,質地溫潤,浮動光華。 傘車壓著號角聲前行,車輪滾滾,旗幟獵獵。 兩百黑騎護衛在車駕兩側,皆是全副武裝,渾身煞氣,樣子威風凜凜。 傘車之后是氏族戰車。 經過商議,費毅、雍楹和賴白隨林珩前往豐地,余下留守城內。 林珩下達旨意,會盟期間,政事交國太夫人與氏族共商。遇大事不決飛報豐地,不可延誤。 國太夫人曾經執政,對處理政事并不陌生。 她終究上了年歲,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之所以再度出現在前朝,無非是對氏族形成牽制,避免林珩不在時出現差錯,予人可乘之機。 此時,國太夫人登上城頭,親自送林珩出城。 涼風襲過,鼓振袖擺,颯颯作響。 林珩在車上疊手,國太夫人含笑以對。 祖孫倆分外有默契,無需言語即表心意。此情此景落入氏族眼中,心下各有思量。部分人眸光微暗,暫時壓下蠢蠢欲動的心思。 費毅和雍楹并轡而行,賴白落后兩人些許,以示彼此的官職和爵位。 田齊的馬車本在三人之后,中途被林珩叫至前方,他還有些不習慣。 “會盟之后出兵,你當立于人前?!绷昼裼靡饷鞔_,專為拔高田齊的地位,助長他的氣勢。 田齊并不愚鈍,自然領情,同時心生感激。 “齊定不負君侯之義!” “見諸侯時,務必保有這份氣勢?!绷昼裉嵝训?。 “君侯放心?!碧稞R咧嘴一笑,情感真切誠摯。 宋、曹、許等國使臣隨大軍出發,目睹這一場景,有人長舒一口氣,為自己的選擇慶幸;也有人心懷忐忑,想到國內遞來的消息,很不能肋生雙翼去見國君,闡明如今的晉侯與幽公不同,左右逢源那一套完全行不通。 不提諸人懷揣何種心思,上千人的隊伍聚集城外,踏著鼓聲和號角啟程,踏著晨光一路西行。 風過平原,旗幟招展,黑底金紋的圖騰旗異常醒目。遇陽光落下,旗上的玄鳥浮動金色,竟似振翅欲飛。 城頭上,國太夫人目送隊伍行遠,轉身走下城墻。登車時遇上留守的氏族,她神情冷漠,不置一詞。 她太熟悉氏族的秉性。 國君不在城內,對新法不滿之人必然試探,遲早會露出馬腳。 良機,亦是殺機。 “機不可失?!?/br> 若有人自尋死路,她不介意動刀,提前為君侯清除障礙,日后也能少些麻煩。 馬車沿長街前行,陽光透過車窗落入車內。 國太夫人側頭看向窗外,雙眼微微瞇起,透出森然冷意。 第一百二十章 林珩車駕離開國都,途經郊外鄉邑,聞訊趕來的百姓夾道相迎。 國人、庶人躬身,奴隸匍匐在地。遠處還有新設鄉邑中的野人,畏懼黑甲的煞氣不敢靠得太近,相隔一段距離伏身叩首,感激國君的恩旨。 國君車駕過處,邑長和鄉老捧出粟麥,妙齡少女手牽著手走上前,在君駕前唱出古老的調子。 聲音高亢,歌聲并不婉轉,帶著晉地獨有的豪邁。 歌詞內容無關情愛,充滿殺伐,祝國君武功霸道,大軍威懾諸國。 晉人習以為常,聽之心曠神怡。 隊伍中的他國使臣則心中惴惴,感到十分不安。 長沂君眺望前方的傘車,相隔一段距離,僅能看到玄色背影。風過時鼓振袖擺,刺繡的金紋如水波流淌,絲絲縷縷反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 歌聲告一段落,少女們向國君行禮,就要退回人群。 “等等?!绷昼窠庀卵g的錦囊,從中倒出幾顆明珠,示意少女們上前,“歌好,寡人甚悅?!?/br> 喜從天降,少女們臉頰飛紅,近前接過明珠,用力攥入掌心。 “謝君上賞賜!” 距離接近,望進帶笑的雙眼,幾人紅霞滿面。再是活潑大方,此時也不免生出羞澀。 少女們緋紅著臉頰,笑靨如花,直視車上的林珩,再次唱出清音。歌詞大膽直白,盛贊國君之美,傾訴對國君的愛慕,盼來年洛水河畔相會。 少女們性情活潑,落落大方。仰望林珩眸光湛亮,羞澀消失無蹤,熱烈奔放的情感展露無遺。 “明歲上巳節,君侯可要去洛水河畔?”田齊驅車行近,朝林珩擠了擠眼,咧嘴笑道。 林珩側頭看向他,僅僅一眼,立時讓他噤聲。 回憶起上京時的遭遇,田齊恨自己一時嘴快,全然忘記了當初一句調侃,林珩讓他吃足苦頭,將近半個月心驚膽戰,人都瘦了一圈。 成功讓田齊閉嘴,林珩婉拒少女的情思,命人宣讀旨意,廣告戰功分田及軍功爵等新法。 “法頒國內,鑄鼎以銘?!?/br> 八個字落地,四周鴉雀無聲。 國人和庶人瞪大雙眼,確信不是在做夢,激動和興奮難以抑制,齊聲高呼君上隆恩。 山呼聲不絕于耳,極速擴散開,經久不覺。 國君隨扈與有榮焉。 他國使臣則臉色發白。多數人難掩懼意,手微微顫抖,看向林珩滿目駭然,仿佛在看一頭危險的兇獸。 “晉有英主,虎狼之師如臂指使。萬眾一心,勢必橫掃天下?!眳伪际职窜嚈?,心情頗為復雜,既有對林珩的敬畏,對晉國的忌憚,也不乏慶幸。 慶幸及時改弦更張,帶領家族調轉方向。 公子齊有晉侯扶持,遲早能登上君位。屆時,宋國三令必遭報復,宋國朝堂也會翻天覆地。 “跳出漩渦,家族才能保全。把握住時機,亦能再度崛起?!眳伪级虝核剂?,很快做出決斷。 宋伯老邁多疑,世子優柔寡斷,公子有仁厚有德,實乃國君不二之選。 “豐地會盟之后,晉君必然發兵蜀地,我隨公子齊征,你先一步返回國內,告知族人,全力相助公子有?!眳伪伎聪蛲嚨膮螆?,低聲吩咐道。 “父親看好公子有?”呂堅問道。 “晉君善公子齊,其必為蜀侯。公子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以公子齊的性情定會知恩圖報?!眳伪歼M一步壓低聲音,以僅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說道,“君上老邁昏聵,多疑無能。世子行事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實在不堪大任。唯有公子有登位,宋國方能保全?!?/br> 最后一句話意味深長,呂堅細細思量,不禁心頭一沉,駭然道:“父親認為宋有滅國之憂?” “天子分封至今,諸侯國存幾,覆滅幾何?”呂奔目光深沉,出口之言現實且殘酷,幾乎令呂堅喘不過氣來,“大國稱霸,小國淪為魚rou,早有先例。晉侯有霸道之志,鄭已滅,蔡自尋死路,注定粉身碎骨。前車之鑒不遠,宋豈能安穩?況宋有過在先,公子齊在宋國險些喪命,他登位后向宋出兵順理成章,師出有名?!?/br> 呂奔析毫剖厘,道出宋面臨的危機。 呂堅越聽越是心驚,冒出一身冷汗,聲音都變得沙?。骸案赣H,真到如此地步?” “更甚?!眳伪紱]有給他寬慰,也沒有任何粉飾,道盡殘酷的真相,“楚稱霸,鄰國存幾?齊、越強盛,大軍屢出,所向披靡,鄰近諸國為求保全都是隨叫隨到,年年入貢。晉烈公時,西境諸侯無不垂首。觀今日晉君,具烈公之志,才智韜略不在其下,晉必鼎盛。公子齊近晉君,朝夕相對,耳濡目染,不說五成,也能學得一兩分。所謂睚眥必報,宋不自救遲早滅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