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41節
“放行?!?/br> 楚煜一聲令下,越騎收起長矛,放開對甲士的鉗制。 甲士陸續爬起身,樣子有些狼狽,實則身體無礙。騎士很有分寸,他們頂多受些擦傷,膝蓋、手腕和肩膀留下青紫,絲毫不妨礙踏上行程。 越騎皆是百戰強兵,撤開包圍時,依舊目光如電殺氣凜然。 甲士們牽過韁繩躍身上馬,調轉馬頭護衛在車廂前后,不小心對上越騎的視線,僅僅一瞬間,仿佛淪為砧板上的rou,危機感始終不曾減輕。 “散!” 越騎迅速散開,為車隊讓出一條道路。 車奴早被嚇破了膽,戰戰兢兢爬上車轅,雙手拉住韁繩。駑馬打著響鼻,擺動兩下脖頸,終于逆著霞光向東奔去。 甲士迅速跟上,同越騎擦身而過,速度由慢及快。行出一段距離,紛紛策馬揚鞭,渾似逃命一般。 目送車隊行遠,熊羆策馬靠近楚煜,開口道:“公子,刁泰能守口如瓶,他人未必?!?/br> “不必擔心?!背蠌澱垴R鞭,指腹擦過鞭身上的倒刺,意味深長道,“刁泰想活,自會堵住所有人的嘴?!?/br> 在上京數年,他深知貴族的奢靡,也了解他們的作風。 論起陰私手段,各家皆有所長。何況刁泰被執政委以重任,哪怕是要被舍棄的棋子,也不會是真正的酒囊飯袋。 “回城?!?/br> 待車隊化為黑點,消失在視野之外,楚煜調轉馬頭率眾歸城。 途經竣工的三座祭臺,望見矗立在高臺上的三尊銅鼎,驚鴻一瞥,鼎身披覆夕陽,籠罩一層炫目的紅光。 臺下豎立大量圓木,木身遍布刻印,是巫親手雕刻的祭文,仿佛繩索纏繞其上。 楚煜掃過兩眼便收回視線,打馬越過等待入城的隊伍,率眾騎馳入城門。 入城之后,越騎返回駐地,楚煜入館舍見到令尹,后者遞給他一張絹,寥寥幾行字,道出上京城內的驚人變故。 “農令族滅,刑令焚家?!?/br> “喜氏暗結盜匪?!?/br> “梁氏女秘結宮廷,執政欲殺之?!?/br> 楚煜逐字看在眼中,對農令和刑令的遭遇不感到驚訝,梁氏女的行動也在預期之中,唯獨喜氏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喜氏,中山伯后裔?!?/br> “不錯?!绷钜移褪卦陂T外,壓低聲音道,“喜氏被竊國,全族奔入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可惜事不成。如今血脈凋零,嫡支只余一對兄妹。喜烽在朝中為官,官爵不高且無實權,喜女身在宮苑,因貌美擅舞頗有幾分寵愛?!?/br> 結合令尹所言,楚煜再看絹上文字,斟酌喜氏兄妹所圖,不外乎復國不成轉為復仇。 竊國氏族遠在千里之外,他們固然恨,卻是鞭長莫及。天子棄喜氏不顧,冊封謀逆之人,更適合成為目標。 “喜氏秘結盜匪,應是意在王城?!?/br> “倒也合情合理?!绷钜c頭道。 站在喜氏立場,天子背信棄義,棄忠直于不顧,豈能不生恨意。 復仇也是理所當然。 “些許盜匪難以成事,擊王城實是異想天開。喜女在宮苑倒能發揮用處,端看知機與否?!背献屑毌B起絹,遞到燈前引燃?;鸸饩徛治g,一縷白煙升起,并不刺鼻,反而飄散出一股清香。 燃燒的絹被丟至銅盆中,眨眼化作一團飛灰。 楚煜拿起布巾拭手,鋪開竹簡寫下一行字,相關商路沿途關卡和人員,不日就要到位。 “明日祭祀之后,立即動身歸國。商路一事勞煩卿來安排,務必不使他人插手,也要嚴防別國耳目?!?/br> “公子放心?!?/br> “單沖在宮內行刺,證據確鑿。下月會盟之前,此事定會傳遍諸國。越理應同仇敵愾,以盟國上疏天子,助晉討一個公道?!?/br> 楚煜停下筆,將竹簡推至令尹面前。隨即施施然站起身,撣了撣衣袖:“晉君遇刺,我需入宮問候。卿能者多勞,歸國之后,我定稟報父君,贊卿勞苦功高?!?/br> 不待令尹出聲,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長袍,似很不滿意。 “出城染上風塵,需更衣冠?!?/br> 令尹深諳楚煜的行事作風,知曉壓根攔不住,只能捏了捏額角,看著火紅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后。 堂堂越國公子,光明正大躲懶,偏偏理由充足。 他能如何? 越侯秉節持重,早朝晏罷,數年如一日。 相比較之下,公子煜不能說懈怠,但行事不拘一格,時常會有驚人之舉,同國君大相徑庭。 然而,每逢公子煜改變作風,禹州城內都免不了血光。前有梁氏,后有袁氏,鐵血兇狠,血親照樣滅門。 該不該勸說公子煜,讓他如越侯一般勤政? 令尹舉棋不定,很是感到頭疼。 屏風后,楚煜聽到令尹的嘆息聲,挑了下眉不作理會。 他命人打開衣箱,更換一身暗紅色的長袍,腰間佩玉帶,發冠上鑲嵌同色彩寶。冠纓垂落,觸及肩頭盤踞的於菟,彩繡輝煌,愈顯仙姿玉質,冠絕無雙。 令尹出身越室,年輕時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乍一見走出屏風的楚煜,仍不免心生贊嘆。 “越室之美,集天地光華?!蔽惨魟倓偮湎?,他又話鋒一轉,似真似假道,“艷羽,麗鳴,如鳳求偶?!?/br> 公子煜腳步微頓,視線移向令尹,短暫凝思,隨即展顏一笑。 “玄鳥好美,於菟亦然?!?/br> 話落,他單手推開房門,踏入落日的余暉之下,好似融入光中。 肅州城數日不閉,城門前大排長隊,通向商坊的道路上車馬駢闐,人群挨山塞海。商坊內更是人潮如織,各種喧嚷交織在一起,人歡馬叫,熱鬧非凡。 百工坊經過拆分,占地面積擴大兩倍。 武器坊被嚴格把守,門前豎起木柱,柱上雕刻文字,不時能看到甲士巡邏,秩序井然。 農具坊和織造坊等分門而立,不類武器坊設置屏障,門前車水馬龍,熱鬧更勝往昔。 驛坊建在城東,比鄰氏族宅邸,出入嚴格盤查,平日里稍顯冷清。 楚煜沒有騎馬,而是乘車前往晉侯宮。 金傘之下,如玉公子正身危坐。鬢如刀裁,目似燦星,唇角的笑似有若無。驚鴻掠影,為之目眩神迷。 傘車穿城而過,途中遇見乘車出行的公子弦。 為明日能順利出城,公子弦特地在人前露面,意圖迷惑盯梢的晉人,方便門客同潛入城的暗甲碰面。 兩車迎面相遇,一在左,一行右。 車上公子互相致意,彼此交錯而過,同樣不做停留。 行出一段距離,楚煜似有所感,突然間回頭,敏銳捕捉到人群中幾道身影。 幾人作游俠裝束,看似好勇斗狠,實則行動間極有章法。彼此裝作不熟悉,卻向同一方向靠攏。 順著幾人聚集的方向望去,楚煜眸光微凝,手指摩挲著劍鞘,心中若有所思。 公子弦? 想到之前聽到的消息,他不禁翹起嘴角,下令道:“速行?!?/br> “諾?!?/br> 車奴揮動韁繩,傘車排開人群,在一隊騎士的護衛下穿過長街,趕在宮門落鑰前抵達。 傘車停下,楚煜步下車轅。 侍人先一步飛報宮中,不多時馬塘出現在宮門后,迎楚煜去往正殿。 殘陽西沉,日月交替,夜色籠罩大地。 宮內亮起火光,侍人提燈行在兩側,照亮通往正殿的宮道。 楚煜途中不曾開口,馬塘順勢保持緘默。兩人腳步匆匆來到正殿,前后拾級而上,站定在回廊下。 大殿門敞開,燈光透出殿外,照亮楚煜的面容。 他邁步走入殿內,看到坐在屏風前的林珩,留意到以布帛吊起的左臂,不禁皺了下眉。 “聞君侯遇刺,我心甚憂?!背席B手行禮,神情很是擔憂??瓷先デ檎嬉馇?,沒有半分虛假。 林珩放下手中的竹簡,抬頭看他一眼,對他所言不予置評,道:“公子請坐?!?/br> “謝君侯?!背险裥渎渥?,視線落在林珩左臂,“君侯受傷了?” “無大礙?!绷昼駬u搖頭,將手邊的竹簡推過去,“明日祭祀,這是所有章程。本要遣人送出宮。你既然來了,正好當面一觀?!?/br> 楚煜沒有贅言,展開竹簡細看。 兩國祭祀不甚相同,諸多細節存在差異。好在提前有所準備,不至于忙中出錯,更不會遺漏必要的儀式。 “犧牲以牛、羊、鹿,還有魚和犀?!背峡催^一遍,放下竹簡道,“可惜無象?!?/br> “越國祭祀需有象?”林珩看向楚煜,倒是沒聽國太夫人說過。 “祭天地有象犀,祀鬼神不少鹿牛?!背贤煨涮峁P,寫下越國祭祀的犧牲,“此前還有人祭?!?/br> 見林珩沉吟不語,楚煜停下筆,笑道:“兩國定盟,祭祀之地在晉,從晉風俗理所必然,君侯不必介懷?!?/br> 兩人說話時,婢女送上茶湯,并奉上數盤糕點。糕點有咸有甜,既有晉國特色,也有越地風味。 婢女退下后,楚煜飲下茶湯,吃下兩塊糕點,轉而提及在城內所見。 “狀似游俠,觀其更類甲士。齊室好豢養暗甲,類同死士。趙弦此前出城不得,明日正為良機?!?/br> “的確如此?!绷昼穹畔虏璞K,執筷夾起一塊甜糕,“公子弦愿送兩城以結婚盟,想必楚國得知消息。如無意外,來人已在途中?!?/br> “楚國劫走公子弦,齊國定不會坐視?!背系?。 “不錯?!绷昼駥⒏恻c放到身前的小碗中,手指緩慢施力,精美的糕點裂成兩半,“齊楚交鋒,楚國無暇他顧,越外患得解?!?/br> “君侯也能豐地會盟,出兵伐蜀?!背蠝\笑出言,分毫不讓。 盟友,亦是對手。 林珩放下銀筷,重新端起茶盞,道:“公子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