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8節
“夫人請?!?/br> 掃一眼站在身側的谷醫,再看守在門邊的馬塘,蓮夫人無心計較秘藥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藥杵,親自開始研磨。 隨著碾壓聲持續不斷,一股清香在室內飄散,混入數味藥汁,逐漸同茶盞上的氣息層疊。 待到大功告成,茶盞和成藥擺放到一起,氣味藥性毫無二致,縱然是谷醫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馬塘取走秘藥,蓮夫人沒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頓在一處僻靜的宮苑。 宮苑門敞開,庭院內的雜草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潔。但因長期無人居住,缺乏人氣,難免有些清冷。 蓮夫人卻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離巷道,哪怕只是暫時,她也是心滿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蓮夫人獨自走入室內。 空空蕩蕩的房間彌漫一股灰塵的氣息,十分刺鼻,她卻甘之如飴。幾步走到榻前,俯身貼到被面上,她不覺笑出聲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淚。 “若是夢,我寧愿不醒?!?/br> 第一縷陽光落下,晉侯宮門大開,馬桂在宮門前登車,驅車馳往驛坊。 館舍內,單沖一夜好眠,醒來后精神奕奕。刁泰懷揣著心事,整夜輾轉反側,頗有幾分萎靡。 兩人正在用早膳,馬桂乘車抵達,入館舍宣讀林珩旨意。 “君上召見,宣天使入宮?!?/br> 沒有禮官,不設饗宴,僅派遣一名閹奴,簡直無禮之極! 單沖怒氣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壞事。 “君上召見不容拖延?!睂螞_的怒火視而不見,馬桂面帶笑容,故意以言詞挑釁。 這番話落地,不只是單沖,連刁泰都臉色難看。 “大膽閹奴,安敢如此放肆!”單沖怒不可遏,當場就要拔劍,“天子降旨,晉侯不出城相迎,實乃無禮不敬。令你當面言辭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實屬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驟變,他后悔未能及時阻攔,連忙看向馬桂。就見其連連冷笑,諷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風。知曉是天子降旨,不然還以為是天子對晉不滿,特地派兩位來喊打喊殺?!?/br> 見這番話不對,刁泰壓下心中厭惡,強行拉住單沖,沉聲道:“禮令性情剛直,最是尊禮,上京中亦是如此?!?/br> 相比單沖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釋,實則暗指晉不守禮,必要給晉侯扣上無禮狂悖的惡名。 馬桂卻不上套,仍是冷笑:“這番話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來喝去。然言猶在耳,仆聽得真真切切,勢必要稟報君上。待使君見到君上再好生解釋吧?!?/br> 話落,馬桂根本不與兩人多言,揮袖大步離開。 “無禮,狂妄!”單沖被激出病態,眼底爬上血絲。 聲音傳出室外,馬桂短暫駐足廊下,聽了片刻,了然道:“果真是癔癥之態?!?/br> 好在單沖的癥狀不算嚴重,刁泰費了一番口舌安撫住他,兩人各自更換袍服,帶上天子詔書走出館舍,乘車前往晉侯宮。 走出館舍大門,見馬桂等在門前,單沖冷哼一聲,不愿理睬他,踩著奴隸的背走進車廂。刁泰略微頷首,同樣踩著奴隸登上車轅。 目睹兩人的舉動,馬桂眸底浮現一抹暗色,旋即隱藏在假笑之中,眨眼了無痕跡。 馬車穿過長街,單沖特地命人打起王都旗幟。待隊伍抵達宮門前,天子降旨的消息已傳遍肅州城。 “使君,到了?!?/br> 馬車停住,單沖和刁泰先后走出車廂。 最先闖入眼簾的是三尊刑鼎。三足兩耳,鼎身遍布銘文,刑律鑄于其上。 刑鼎后是敞開的宮門,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鮮明。無不身高體壯,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殺氣。 門后直連青石鋪設的宮道,石上雕刻走獸飛鳥,線條粗獷猙獰,不見上京喜好的奢靡,處處烙印晉人的豪邁。 單沖手捧詔書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兩人即將跨過宮門,甲士同時以長兵頓地。 鏗鏘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鐵馬殺氣騰騰,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請?!瘪R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釁,表現得畢恭畢敬。 迥異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頭一跳。展眼望向宮道盡頭,不安瞬間侵襲,危機感陡生。 一剎那,宏偉的宮殿化為一頭巨獸,嗜血兇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獵物自投羅網。 第一百零一章 宮道兩側,甲士持戈矛林立。 甲胄泛起烏光,戈矛森冷,懾人的殺機醞釀在空氣中,似有血腥氣縈繞,令人不寒而栗。 單沖手捧詔書高視闊步,袖擺被風鼓起,故作趾高氣揚。 刁泰施施而行,目及威嚴甲士,回想馬桂前倨后恭,聯系入城前后所見所聞,心不斷下沉,危機感愈發強烈。 道路總有盡頭。 宮道末端,丹陛之下,單沖和刁泰先后停下腳步。 馬桂側頭掃視兩人,雙眼微瞇,猜出對方心中所想,刻意提醒道:“使君,請入大殿,莫讓君上久候?!?/br> “天子降旨,晉侯執意不迎?”單沖仰望丹陛之上,未見晉侯身影,只有敞開的殿門以及分立在兩側的侍人。 “君上正在大殿?!瘪R桂態度恭敬,口中所言卻讓單沖火冒三丈。 “大膽閹奴!”單沖橫眉立目,若非手捧詔書,勢必要當場拔劍。 刁泰凝視馬桂,神情若有所思。從驛坊至晉侯宮,他清楚意識到此人在有意激怒單沖,絕不僅是狂妄無禮,恐怕另有目的。 思及此,刁泰上前半步,單手按住單沖的右臂,低聲道:“見晉侯為要,莫與他一般見識,以免節外生枝?!?/br> 大諸侯數年不朝,天子威嚴岌岌可危。降旨出迎固然是禮儀,晉侯執意不理不睬,他們也毫無辦法。 兩人身處晉都,如魚在砧板。若是在正殿前咆哮,被晉人抓住把柄,極可能被反咬一口,倒落得滿身不是。 單沖怒意難平,幾次遇刁泰阻攔,難免生出遷怒。 刁泰真切看在眼中,暗暗嘆息,卻也只能任憑他誤會,以免在殿前生事打亂執政的安排。 “刁介卿休休有容,我不及。待返回上京,我勢必上稟天子,助介卿揚名!”單沖怒極而笑,不顧場合陰陽怪氣。 刁泰不與他爭執,任憑諷言拋在臉上,神情始終未見變化。再思及執政的計劃,些許的不忍消失無蹤,憐憫更是蕩然無存。 目睹兩人交鋒,馬桂無聲冷笑。聽到一陣腳步聲,抬頭就見馬塘拾階而下。 兄弟倆對視一眼,馬桂朝身側示意,馬塘微微點頭,不著痕跡打量單沖和刁泰,其后躬身行禮,看似恭敬有加,實則居高臨下,倨傲不下于馬桂。 “君上等候多時,使君緣何遲遲不至?” 這番話出口,印證刁泰之前的猜測。馬桂的不恭和挑釁絕非偶然,實乃刻意為之。 區區閹奴狂妄至此,膽大妄為不懼觸怒貴族,背后定然受到指使??梢姇x侯不畏上京,不敬天子,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流! 刁泰神情晦暗,霎時間明白執政因何忌憚晉侯,更是千方百計要除掉此人。 “兩位使君,請吧?!瘪R塘微微彎腰,雙手袖在身前,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能清楚看出虛假,令人分外不愉。 馬桂站在他對面,相隔兩級臺階,彎腰的姿勢一般無二,神情也是如出一轍。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單沖氣急敗壞,偏偏有刁泰在一旁發作不得。他只能強壓下怒意,快步越過馬桂和馬塘,怒氣沖沖登上丹陛,走向金碧輝煌的大殿。 風過廊下,嗚咽作聲。 漆金殿門敞開,短袍布帽的侍人分立在左右,各個垂手斂目,神情一般無二,恍如木雕泥塑。 大殿內寂靜無聲,半人高的銅燈并排擺放,直通向國君寶座。 金色燈盤中未見燈油,全是價值非凡的夜明珠。珠身浮現瑩潤的色澤,同落入殿內的光帶交相輝映。 單沖和刁泰走入殿內,履底踏上地面,發出一陣輕響。 青石板光可鑒人,隱隱映出兩人的身影,朦朧扭曲,一瞬間遭光影吞噬。 兩人抬頭向前望,相隔一段距離,屏風之前,高臺之上,年輕的國君正身而坐。 袞服冕冠,腰佩王賜劍。 金色玄鳥覆在肩頭,色澤耀目,振翅欲飛。 屏風上盤踞兇獸,竟是一條巨大的蛟。額凸向前,頭頂雙角,全身披覆鱗片,四爪鋒利,雙目猶如銅鈴,盡顯暴戾兇狠。 光透過隔窗照耀半扇屏風,也覆上林珩右肩。 冕冠下的旒珠閃爍彩光,蒼白的面容顯于光下,唇色淺淡,近乎不見血色。 不及冠的少年,單薄俊俏,看似安靜無害,卻在上京蟄伏九年,歸國后大權獨攬,一戰滅鄭國,強橫震動天下,令群雄不敢小視。 未見林珩之前,單沖和刁泰對他有諸多猜測。 此刻當面,當年上京城內的孱弱質子不復存在,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國之君,統帥虎狼之師的大國諸侯。 刁泰心中一凜,下意識肅正神情,不敢輕舉妄動。 單沖原本怒氣沖沖,此時也神奇地冷靜下來。強大的壓力下,他同刁泰一般不敢放肆,心中再是不憤也只能循規蹈矩,疊手拜見晉國國君。 “參見晉侯?!?/br> “免?!?/br> 林珩的聲音傳來,尾音回響在大殿內,愈發顯得清冷。 自始至終,他沒有離開寶座,哪怕看見單沖手捧的詔書,也無起身相敬之意。 他的強橫和狂傲顯而易見,單沖卻未如之前一般暴怒,態度轉變之快,刁泰也不免側目。他甚至開始懷疑之前的猜測是否屬實。單沖或許沒有中毒,之所以有種種出格之舉,全因本身性格使然。 不等刁泰想清楚,林珩的聲音再度傳來,令兩人同時一凜。 “君攜天子詔書,一路舟車勞頓。今至肅州,詔書遞與寡人,君可返回驛坊歇息,擇日啟程歸去王都?!?/br> 隨著話音落地,守在殿外的馬桂和馬塘進入殿內,兩人行步如風,停在單沖和刁泰身前,就要取走天子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