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35節
萬萬沒想到的是,尚未進入肅州城,沒有同晉侯當面,竟先遇見一場下馬威。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對身為禮令的單沖而言,被區區晉甲視而不見,無疑是奇恥大辱。 怒視絕塵而去的騎士,他滿臉赤紅,艴然不悅。怎奈對方打馬如飛,速度疾如雷電,轉瞬不見蹤影。連長相都看不清,談何拿下問罪。 “入城之后,定要質問晉侯!”單沖怒氣難消,短暫的得意如曇花一現,很快被憤懣取代。 “此事需從長計議?!蓖嚨牡筇╅_口勸道。他看向咬牙切齒的單沖,聽著他的憤憤不平,心中所想卻是執政的交代。 離京當日,執政秘見于他,親口道:“天子固不可徹。封晉君侯伯,看似挑撥諸侯,實則為其增添助力。晉侯虎行狼心,在上京蟄伏九載,歸國不久便大權獨攬,非常人所能為。此去肅州,務必要果決行事,不可優柔寡斷!” 每每回想這番話,想到執政的安排,想到對此一無所知的單沖,刁泰都不免心生寒意。 馬車一路前行,車身不停搖晃,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單沖發泄不出怒火,對刁泰極為不滿,甚至心生遷怒,冷笑道:“刁泰,你莫不是有二意,妄圖背逆天子討好晉侯?” “休要血口噴人!”刁泰面色陰沉,認為單沖不可理喻。 單沖怒火中燒,不顧刁泰難看的臉色,繼續道:“難道我說錯了?方才的情形,你我有目共睹。王城旗幟在前,晉人卻視而不見,足見其輕視上京,有悖逆之心!” 單沖認為自己有理,甚至咆哮出聲。 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刁泰臉色愈發難看,眉心擰出川字。他意圖制止對方,卻見單沖現出狂態,分明有癔癥之兆。 想到執政之前的話,他登時心頭一跳,為免鬧出更大的動靜,當機立斷掌擊單沖頸側,將其當場擊暈。 “你……”單沖瞪大雙眼,昏厥的最后一刻,神智短暫清醒,旋即落入黑暗。 刁泰及時扶住他,沒有令他摔倒。聽到車窗外的動靜,揚聲道:“無事,繼續趕路?!?/br> “諾?!奔资繅合滦闹幸苫?,打馬回到車前,下令隊伍加速前行。 車隊全體策馬揚鞭,將沿途商旅甩落身后。 隨著行速加快,車身搖晃變得劇烈,開始發生顛簸。 刁泰放下單沖,確認他一時半刻不會蘇醒,快速查看車內的杯盞香爐,果然在對方使用的茶盞上發現問題。 “藥?!钡筇┠暡璞K上精美的花紋,雙眼一眨不眨,眼前很快出現重影。盞上鳥紋似活過來一般,眼瞳處漆黑,近乎妖異。 砰地一聲,茶盞脫手,殘存的茶湯灑落在車內。 刁泰臉色發白,指尖微微顫抖。他用力攥緊手指,陡生對執政的畏懼。心悸如蛛網蔓延,又似藤枝瘋長,將他牢牢纏裹其中。 他似落入網中的飛蟲,明知死亡將近,卻無論如何掙脫不開。 “執政,執政!” 刁泰咬牙切齒,臉色青白交替。 他以為單沖是設局的餌,壓根沒有想過,一旦事成,他也不可能獨活。 如今恍然大悟,他卻不能反悔,明知前方是萬丈懸崖也必須縱身一躍,沒有任何退路。 “為上京,為天子,執政真是嘔心瀝血,令人敬佩?!?/br> 刁泰冷笑數聲,掃一眼正要醒來的單沖,忽然變得意興闌珊。他不屑于再做偽裝,索性靠坐到一旁,冷冷看著對方睜開雙眼,神情一片茫然。 “發生何事?”單沖緩慢坐起身,察覺到脖頸刺痛,單手按住脖子,記憶逐漸回籠。他抬頭看向刁泰,目光陰翳,卻不復先前狂態,沒有開口咆哮。 “事急從權?!钡筇┭院喴赓W。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單沖意識到自己出言無狀,心中浮現一抹異樣。他固然氣憤,卻不該這般失態,好似完全不受控制,發癔癥一般。 思量間,單沖瞥見翻倒的茶盞,來不及開口詢問,刁泰已將茶盞移開,解釋道:“君方才昏倒,碰翻了此盞?!?/br> 解釋合情合理,單沖仍覺得怪異,只是沒有追究,點點頭掠過此事。 兩人各有思量,接下來的一段路都未再出聲。 隨著車隊不斷加速,兩側風景飛快向后退去。 傍晚時分,車隊抵達肅州城,卻被施工的隊伍攔住,無法接近城門。 馬車速度減慢,甲士在外稟報:“城外正在搭建祭臺,道路擁堵,入城需繞道?!?/br> 單沖和刁泰各自推開車窗,剎那間聲如潮涌,熱浪撲面而來。 成排的篝火熊熊燃燒,煙氣彌漫,濃烈的煙柱扶搖直上。 三座祭臺拔地而起,似巨獸蹲踞平原。 火光照亮工地,赤膊的匠人往來穿梭,奴隸們喊著號子運來巨石,扛起一根根巨大的圓木,矗立在祭臺四周。 同祭臺相隔一段距離,等待入城的隊伍排成長龍。 隊伍盡頭是巍峨的城池,城頭飄揚旗幟,豎起成排火把?;鸸膺B成一片,在晚風中跳躍,照亮旗上的圖騰,一只只玄鳥振翅欲飛,俯瞰蒼茫大地。 “讓開!” 吼聲傳來,上百頭強壯的青牛拖拽大車,運送來專為祭祀準備的銅鼎。 三尊銅鼎并排而立,皆是四足雙耳,高過一米。鼎口呈方形,鼎身鑄有銘文,文字四周浮凸精美圖案。自雙耳延伸向下,玄鳥於菟各踞一方,象征晉越兩國結成婚盟。 鑄鼎的匠人從車上跳下,指揮奴隸搬運銅鼎,分別送到祭臺之上。 豆是鑄鼎的大匠,為鑄成這三尊鼎,他日夜守在工坊,不曾踏出一步。如今鼎成,被繩索吊至高處,在火光下閃耀金輝,他不覺心情激蕩。 這三尊銅鼎為其畢生得意之作,近乎要耗干他的心血。 “小心,升!” 宗和祝都在工地,監督三尊鼎送上祭臺,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錯,不容許半點馬虎。 砰! 第一尊銅鼎就位。 隨即又是兩聲鈍響,銅鼎全部運上祭臺,過程相當順利。 巫在火光下占卜,雙臂高舉唱誦巫言,當眾拋出瑩白的骨甲。 削薄的甲片從掌心飛出,天女散花一般。短暫滯空后落向地面,飛濺起少量塵土。 巫集體俯身在地,看清骨甲展示的圖案,朗聲道:“吉,大吉!” 婚盟大吉! 六名巫齊聲高喝,聲音回蕩在夜空下,晉人無不歡欣鼓舞。 等待入城的商旅神情各異。有的面帶喜色,和晉人同樣喜悅,也有的面色微沉,不愉的神情短暫出現,很快就被隱去。 聲音傳入車廂,落入單沖和刁泰耳中,兩人皆是心神不定,愀然不樂?;槊舜蠹馕吨鴷x越盟約牢固,對上京和天子而言,這絕非一件好事。 在歡呼聲中,馬車穿過人群,艱難抵達城門下,向守城的晉甲出示金印和銅牌。 “天子降旨晉侯,使者奉命前來?!?/br> 甲長查驗金印和銅牌,確認來者身份,迅速向宮內稟報。 送信的甲士策馬飛馳而過,噠噠的馬蹄聲響徹長街。 聲音傳入驛坊,驚動坊內眾人。 田齊剛剛寫完一封奏疏,準備再接再厲遞送上京。聽到斗圩稟報,斟酌片刻道:“城內飛馬必有要事,去坊前看一看?!?/br> “諾?!倍粉最I命而去,腳步聲消失在門外。 一墻之隔,公子弦也被驚動。 “發生何事?”他停下寫到一半的書信,看向推門走入室內的門客。 門客向身后張望一眼,迅速合攏房門,走至近前低聲道:“上京來使?!?/br> “上京?”公子弦吃了一驚。 “來者乘安車,打王城旗幟,在城門前出示金印銅牌,定是天子遣使無疑?!遍T客出入有人跟隨,行動不得自由。然近日城內熱鬧非凡,無需費心打探,從城民和商旅的議論中就能得到不少消息。 “其來所為何事?”肅州城距離上京遙遠,天子不會立刻知曉婚盟??v然知道,使者也不會來得如此之快。公子弦更傾向于使者早就出發,或為鄭國之事? “蜀公子齊在晉,屢次上疏天子,使者或為此來?!遍T客猜測道。 “田齊,賊徒,吾能得權,必殺之!”公子弦神情晦暗,想到宮宴當日田齊對他的叱罵,頓時怒上心頭,手指用力攥緊,竟將筆桿生生折斷。 “公子慎言?!遍T客看向窗外,低聲提醒道。 公子弦丟開斷筆,抬手捏了捏額角,勉強壓下心中怒火,沉聲道:“我猜不透晉君用意,設法早離為上。近日行事小心,不要再露出痕跡?!?/br> “諾?!?/br> 門客也有此意,當即拋開上京來人,湊近公子弦耳邊,低聲道出私下里的安排:“暗甲偽裝入城,婚盟祭祀當日正是出城的良機?!?/br> 公子弦點點頭。 他離國至今,暗甲始終偽裝跟隨,一直未現于人前。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動用這股力量。怎奈圖謀落空又被晉侯所困,他不得不竭盡所能,設法離開肅州城。 “我自詡多謀,如今卻至山窮水盡?!惫酉铱嘈σ宦?。 “公子,尚不到這般地步?!遍T客安慰道。 “算了,下去安排吧?!惫酉覠o意多聽。聽得越多,他越感到諷刺。 “諾?!遍T客不再多言,領命后推門離去。 月光落入室內,公子弦獨坐片刻,起身行至廊下。 他扯下束發的玉簪,任憑滿頭青絲垂落。沐浴在清冷的月輝下,想到迫使他離國的兄長,忽然輕笑出聲。 “我不是對手,若大兄遇上晉侯,孰勝?” 一念閃過,便如種子萌發,根植入腦海,再也無法移除。 月光籠罩晉侯宮,如銀紗覆蓋宏偉建筑。 南殿內燈火輝煌,輕快的樂聲流淌,不時傳出歡聲笑語。 馬桂匆匆行過廊下,在殿前遇見繆良和馬塘,探頭看一眼殿內,飛速道:“上京使者入城?!?/br> 馬塘和繆良對視一眼,后者向傳信的馬桂頷首,躬身進入殿內。 不多時,樂聲告一段落,舞人和樂人魚貫退出殿外。 馬桂被召入殿內,周身縈繞暖意,鼻端充斥輕盈的暖香。 “上京來使?”林珩的聲音傳來,聽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