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27節
“大母壽在夏末?!毙兄粱乩?,林珩腳步微頓,袖擺輕輕振動,懸在腰間的玉玦浮現微光。 “越侯壽禮歲歲不斷,今年尤其早?!笨娏伎此脐U述實情,時則話中大有文章。 “尤其早?”林珩仔細咀嚼,頓時心中了然。 難怪楚煜要盡速定下婚盟。 越侯先遇刺殺又中奇毒,早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可能倒下。 以越國目前的狀況,一旦越侯撒手人寰,唯一的嫡子不在國內,十有八九要出大亂。 距殿門尚有數步,耳畔就能捕捉到絲竹管樂之聲。 不同于晉樂的豪邁,也迥異于蔡國的靡靡之音,曲調歡快,旋律獨特,堪稱匠心獨運。 “君上,容仆暫退?!笨娏荚诘铋T外疊手,向林珩告罪一聲,先去安放壽禮。 林珩獨自進入大殿,跨過殿門的一瞬間,香風迎面襲來,樂音縈繞四周。 挺拔修長的身影立在正前方,紅衣似火,烏發如瀑。手持一支篪,長至四寸,通體墨綠,上有六孔,兩端雕刻臥虎紋。 國君出現在殿門前,殿內樂人立即停止吹奏,匍匐在地頭不敢抬。 楚煜側身看向林珩,展顏一笑,仍將篪遞至唇邊,吹奏出陌生的曲調。 一個個音符串聯在一起,在空氣中歡快跳躍,好似溪水潺潺,泉聲叮咚。 曲調忽而高亢,歌頌春日萬物萌發。 翠綠的嫩芽冒出黑土,五顏六色的花苞點綴在草叢中,綻放姹紫嫣紅。 繁華似錦,花香縈繞在空氣里,沉醉萬物,使人心曠神怡。 曲子極短,剎那接近尾聲。 紅衣公子長身鶴立,收斂起森冷陰翳,唯余雅致和煦。玉質金相,姿容絕世,靡如盛放的牡丹,國色天香。 “君侯?!背想p手持篪,含笑同林珩見禮。 林珩挑了下眉,回禮后說道:“未知公子擅長管樂,此曲甚是悅耳,是出自越宮?” “并非宮曲,實出自民間。越人好歌舞吹奏,每逢上巳節,或以篪笛,或以哨音,或是擊節而歌,曲調大同小異,氏族國人無別?!?/br> 上巳節。 三個字入耳,舊日的經歷再度闖入腦海。數年時間過去,記憶中的畫面依舊清晰。 回想耳邊的禾草,林珩瞇了瞇眼,笑意略淺,忽又變得燦爛。 留意到細微的變化,楚煜神情微頓,眼底浮現疑惑,心中不乏警惕。 有婚盟為紐帶,五年時間內,兩人必要守望互助。 然而盟約能維持一時,未必能維系一世。 晉、越同為大國,林珩野心勃勃,楚煜也是不遑多讓。兩人才智不相上下,能力旗鼓相當,大勢所趨,遲早會變為對手。 不過有楚、齊等國在側,且有上京虎視眈眈,晉越之盟仍將牢固,短期不會被打破。 “越風確不同于晉?!钡莱鲞@句話,林珩不再提及樂曲,越過楚煜看向上首,邁出兩步站定,向坐在屏風前的國太夫人見禮。 “大母?!?/br> “君侯不必多禮?!?/br> 國太夫人身著宮裙,長發挽在腦后。一枚金簪穿過發髻,簪首是金鑄的臥虎?;⒛块W爍紅光,鑲嵌的寶石浸染血色,堪稱稀世之寶。 她起身離開屏風,命侍婢重置席位。 侍人動作迅速,三張木桌很快擺好。婢女魚貫送上熱湯、糕點,以及裝在小罐中的醬,有甜有咸,都出自南殿廚的手藝。 一切準備妥當,不過眨眼時間。 侍人躬身退出殿外,婢女慢行一步,帶走了托盤和食盒。 三人重新入席,國太夫人拍了拍手,樂人起身再拜,旋即席地而坐,演奏出一曲輕快的樂音。 “方才來時,我遇見繆內史?!绷昼穸似鸩璞K,隔著氤氳的熱氣看向楚煜,微笑說道,“越君祝大母壽,數年如一日。拳拳心意,少有出其右者,寡人自嘆弗如?!?/br> “煜在國內時,父君常念姑大母?!背蠝\笑言道。 國太夫人環顧兩人,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卻無一言。 她端起杯盞飲下一口,又吃下半塊蜜餅,隨后放下銀筷,開口詢問林珩:“我聽人稟報,齊公子弦入晉,欲同晉為盟?” “確有此事?!绷昼顸c點頭,沒有絲毫隱瞞之意,“公子弦名為使,實則倉惶出逃??诜Q求娶晉室女,不過是尋求庇護罷了?!?/br> 他對公子弦觀感不佳。 錦繡在外,敗絮于內。 空有滿腹算計,人卻不知深淺。身為嫡子又有實封,卻連封地賦稅都落于他人之手,能力可見一斑。 “竟是如此?!眹蛉瞬幻獍櫭?。 想起宮門前的一幕,楚煜微垂下眼簾,杯盞遞至唇邊,遮去嘴角的一絲諷意。 沉思片刻,國太夫人揮退樂人,令關閉殿門。其后問道:“君侯如何想,留他還是不留?” “不留?!睕]有片刻猶豫,林珩的回答直截了當。 “逐走恐是不妥?!眹蛉顺鲅蕴嵝?。 “大母,我不會莽撞行事?!绷昼褫笭栆恍?,告知國太夫人不必擔憂,但對做出的決定不會更改,“我今日見公子弦,知其謀算,斷不能留他在晉?!?/br> “他有何謀算?”國太夫人詢問道。 楚煜也被林珩所言吸引,放下杯盞看了過來。 “公子弦持國書求娶晉室女,口稱贈兩城以結婚盟。然國書內容含糊其辭,沒有國印,僅有一枚齊侯私印,不僅失禮,背后更大有問題。其所言兩城,一為長平,一為歷?!痹捳f到這里,林珩轉頭看向楚煜,詢問道,“公子或許知道?” “長平城近齊都,我知不多。歷城實乃四戰之地,齊楚屢次交鋒,現為楚公子項所踞?!背舷肓讼?,道出他知曉的實情。 “不錯?!绷昼裾Z調平緩,慢條斯理,聽不出半點怒氣。熟悉他的人卻能聽出字里行間隱藏的殺機,“國書閃爍其詞,無國印,實則毫無誠意。歷城非他掌控,長平城的賦稅也不在他手,不過是空有承諾,意圖誣言以蔽,拖晉入泥潭,行借刀殺人之策?!?/br> 兩座城池相贈,乍一聽誘人無比。 假若林珩被貪婪蒙蔽雙眼,晉國注定被拖入渾水,陷入無底的泥潭。公子弦則能漁翁得利,甚至能左右逢源,叛齊或是叛晉皆有路可走。 甚者,他還可以投楚。 從他之前的謀劃來看,非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真正送出兩城,投楚自然是下下之選。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長平城近齊都,晉軍不能入,賦稅掌于公子弼,贈城不過妄言。歷城被楚踞,齊人定想奪回,晉貿然插手必遭兩國夾擊,分明是得不償失?!?/br> 林珩分析之后,認為此計處處漏洞,卻也極為毒辣。 遇到貪婪之人,縱然窺破隱患,也難免會懷抱僥幸落入泥潭。 聽完他的話,國太夫人緊鎖眉心,對公子弦心生厭惡。但她依舊冷靜,沉吟片刻道:“君侯不急著送走他,想是另有打算?” “瞞不過大母?!绷昼裢崎_杯盞,取出兩張寫滿字的絹,分別遞給國太夫人和楚煜,口中道,“惡客上門不宜久留,然也非毫無用處。其千里迢迢來晉,無非是懼怕投奔鄰國,日后拿不回封地。既如此,無妨反其道而行,讓他別無選擇,只能投向惡鄰?!?/br> 絹是蒼金送來的秘信,一張寫滿楚文,一張則是魏國文字。 看過絹上內容,國太夫人面現沉色,楚煜眸光微閃,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越國公子合攏絹布,抬眸看向林珩,道出心中猜測:“君上欲送他入楚?” “入楚不假,但不是送,而是要楚人來搶?!绷昼袷种覆吝^桌邊,輕輕敲擊桌面,意味深長道,“在上京時,你我都知公子項,其性情剛毅勇猛無雙,但也有楚室的弊病,事好多疑。送公子弦入楚,他定會心生猜疑。引他途中來搶,一切迎刃而解?!?/br> “此事需煜相助?”楚煜雖是詢問,語氣卻很篤定。 “正是?!绷昼裉谷灰愿?,沒有故作掩飾,“事成之后,楚同齊定有糾葛,楚人攻齊便無暇擊越,于公子大有裨益?!?/br> “君侯所謀不僅于此?!背蠜]有接林珩所言,反而話鋒一轉,提起桌上的秘信,“城內傳魏人竊晉弩,此上明言楚一無所知,猜測魏有異心?!?/br> 話說到中途,楚煜微微傾身,單手撐著下巴,姿態閑適慵懶,言辭間卻充滿刀光劍影,隱藏腥風血雨。 “楚人擅冶鐵,得晉弩則如虎添翼。君侯為保晉,必要設法裂楚魏之盟。此言對否?” “不假?!睆淖铋_始,林珩就認為事情瞞不過楚煜,索性直接承認。 “此事難,卻也不難?!背夏暳昼?,笑意愈盛,一瞬間艷色熾烈,“循齊吳前例,越派人使魏,大張旗鼓宣揚結盟之意,楚國定然生疑。再結合此事,”楚煜晃了晃寫滿字的絹,“盟約不破,魏也會留有余地,輕易不會將晉弩交給楚?!?/br> 以楚的霸道,絕對不容挑釁,一怒之下極可能出兵伐魏。 屆時,齊、楚、魏等國亂成一鍋粥,楚煜不被外事所擾,能夠專心肅清國內,林珩也能從容會盟,待上京旨意下達,出兵助田齊奪回蜀地。 “公子洞若觀火。既知寡人所謀,未知意下如何?”林珩直言自己的利用,利益也擺上明面。 “事有利,然利不足?!背献眢w,收起臉上的笑容。 “無妨直言?!绷昼耥馕⒛?。 “婚盟提前,鑄鼎以銘。越晉通商,擇一商路,兩國不設關卡?;槊酥笤俣ㄓ懚?,邀西南諸國共誓,違盟者共討?!?/br> 楚煜一口氣說完,壓在林珩能容忍的邊界,力圖爭取更大的利益。 林珩陷入沉思,半晌后抬起頭,沉聲道:“商路再議,余者可?!?/br> 他的態度不容置疑,楚煜見好就收,沒有繼續堅持。 兩人達成一致,同時起身行至大殿中央,三擊掌以立盟誓。 目睹兩人交鋒,看著同楚煜并立的林珩,國太夫人忽然想起晉烈公。 俊雅灑落,行止霸道,遇事寸步不讓。 簡直如出一轍。 殿外春光明媚,一縷清風繞過廊下,緩慢流入殿內,掀動垂落的紗幔。 國太夫人陷入回憶,良久凝視窗外,嘆息聲融入風中,低不可聞。 第九十三章 日落風生,薄暮冥冥。 肅州城頭傳出鼓聲,一聲接著一聲,恰如悶雷炸響,震動廣闊平原。 “城門將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