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22節
她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向林珩,深深望入對方眼底,好似墜入無盡深淵。 “君侯之意,歡已明白?!辈虤g收斂起心中苦澀,一字一句道,“歡愿為君侯驅使,唯晉馬首是瞻?!?/br> 最后一個字落地,蔡歡向林珩稽首,恭敬俯身在地。 林珩凝視面前的蔡歡,能看出她在微微顫抖,恰似鎖鏈斷裂,一夕間掙脫束縛,破繭成蝶。 “我不喜反復之人?!绷昼穸紫律?,手指挑起蔡歡的下巴,單臂搭在膝上,唇角微勾,眼底卻凝結冰霜,“夫人冰雪聰明,應知寡人之意?!?/br> “我知?!睆妷合滦闹畜@悸,蔡歡直視林珩雙眼,不閃不避,“歡立誓,如違今日之言,天地不容,人鬼共棄!” 話音剛剛落下,忽有狂風襲來,蕩開窗扇席卷室內。 冰冷的雨水飄入殿中,打濕青石鋪設的地面。 燭光搖曳,暗影順著地板延伸,順著圓柱向上攀爬,觸碰雕刻圖騰的屋頂,邊緣繼續擴張,如一頭兇獸盤踞頭頂,張牙舞爪。 林珩審視蔡歡,半晌后松開手,笑意加深。 “我信夫人是誠信之人?!?/br> “歡定不負君侯?!?/br> 蔡歡再度俯身下拜,冷汗濕透全身,心卻逐漸安定,從嗓子眼落回到胸腔中,跳動得愈發有力。 “盧成?!?/br> “仆在?!?/br> “寡人授你中大夫,佩晉國金印。歡夫人歸國之時,你隨行入蔡,全力扶持她,助她執政蔡國?!绷昼褙撌挚聪虮R成,正色道。 “諾?!北R成疊手下拜,肅然領命。 待蔡歡和盧成分別起身,林珩召喚侍婢,令送上新鮮的糕點和茶湯。 時間過去許久,風雨仍不見減小。 雨落得太急,敲打聲持續不斷,卻不使人焦躁,反而送來些許閑適和暢然。 在殿內用過糕點和茶湯,蔡歡被送回偏殿。除了她和盧成,入貢人員盡數下獄,館舍內空無一人。與其返回驛坊,不如留在宮內。 盧成要繪制輿圖,同樣被留在宮中。 林珩不僅授給他官職,更是大筆一揮將公牛氏的宅邸一分為二,將南面的屋舍和院落賞賜給他。 “謝君上賞賜!” 在叛亂流亡之前,公牛氏家主官至晉國上大夫,宅邸占據半條街。府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奢華不亞于有狐氏。 以盧成目前的官爵,半座宅院恰如其分。若是全部賞賜給他,那就不是榮耀,勢必成為禍患。 盧成對此心知肚明,拜謝林珩之后,恭敬退出大殿,隨侍人前往偏殿。 殿門推開,眼前的一切同離開前一般無二,盧成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他邁步走入室內,看著桌上的茶盞,頭頂的陰霾一掃而空,心中的憤懣蕩然無存,只余下久違的激動和才華得以施展的豪情。 “取筆墨,素絹,還有尺?!?/br> 天色漸晚,盧成卻不打算歇息。 他多年郁郁不得志,家族淪落至氏族末流。如今得晉侯賞識,對他委以重任,他必然要予以回報。 聽到盧成的吩咐,侍人沒有多問,應聲后便下去準備。 不多時,絹、筆墨和尺全部送到。 “移開桌案,還有屏風。多點幾盞燈?!北R成指揮侍人清空屋內,自行挽起衣袖,用繩帶束起袖擺。隨即親手鋪開絹,用尺測量,很快鋪滿大半地面。 “守住殿門,我不喚人不可進入?!北R成正色道。 “諾?!笔倘嗽绲玫矫?,對盧成言聽計從。見他沒有更多吩咐,恭敬地退出門外,無聲守在廊下。 門扉合攏之后,盧成席地而坐,沒有忙著動筆,而是閉目陷入沉思。隨著不斷回想,烙印在記憶中的地勢山川逐漸鮮明,走馬觀花一般,陸續閃過他的腦海。 大概過了盞茶的時間,他睜開雙眼,提筆飽蘸墨汁,在絹上筆走龍蛇,上京兩字力透紙背。字下繪出山川河流,城池鄉邑,甚至還有軍營,細致程度令人咋舌。 盧成聚精會神,沉浸在繪圖之中。 侍人盡心盡力守在門外,仰望屋檐下垂落的水簾,時刻豎起耳朵,等待盧成召喚。 大雨籠罩肅州城,暗夜中電閃雷鳴不斷。 城西驛坊內,楚煜披衣起身,對燈瀏覽國內送來的秘信。 看到信上內容,知曉越侯向宗室舉刀,連宗伯也因不察之過被勒令閉府,他心中毫無波瀾,不覺有任何意外。 “若非有姑大母,且我在晉,蝕骨出現在宮宴之上,兩國定生齟齬?!?/br> 楚的確有蝕骨配方,配藥的兩味材料卻獨出于越。 栽贓陷害也好,內有勾結也罷,消息送回國內,越侯絕不會錯失良機。他早有嚴查宗室之意,如今把柄送到眼前,正好舉起屠刀為楚煜鋪路。 “父君可有吩咐?”楚煜放下秘信,抬眸看向對面。 燭光無法波及的黑暗處,一道身影俯跪在地,聞言說道:“回公子,君上令仆送信,未有別的命令?!?/br> “退下吧?!?/br> “諾?!?/br> 地上之人迅速起身,弓腰退出門外。 房門開啟又合攏,楚煜重讀絹上文字,能看出越侯行事的急切。心知時間緊迫,在婚盟正式定下后,他需盡快動身歸國。 “父君的身體怕是撐不了太久?!?/br> 燭光微暗,楚煜拿起燈下的銅簪,輕輕撥動燈芯。 袖擺拂過桌面,焰舌躥升,熱度舔舐簪身,他卻漫不經意。直至指尖泛起殷紅,他才放下銅簪,碾壓著手指,痛覺近似麻木。 “父君終究心軟?!?/br> 想到下毒的國太夫人,楚煜垂下眼簾,卻掩不去眸底冰冷的殺意。 “父君被毒所害,終日備受煎熬,您何得死得干脆?” 紅衣公子再次拿起銅簪,緩慢刺入燈盤之中。 火光跳躍,照亮刺繡圖騰的衣領。墨色長發纏繞領口,濃重的色彩在光中交疊,極致的奪目,暈染出致命的陰鷙森冷。 暗夜中的肅州城不見星月,天空被烏云遮蔽。千里之外的禹州城卻是皓月當空,繁星閃爍。 月光如水,清冷的銀輝灑落越侯宮,通往幽室的宮道上亮起火光。 一名侍人手持火把行走在前,單手捧著一只黑漆漆的木盒。兩名壯婦跟在他身后,腳步匆匆穿過宮道,登上青石鋪設的臺階。 幽室前,守門的宮奴見到來人,迅速退至一旁。侍人打開掛在門上的銅鎖,推開緊閉的木門。 室內一燈如豆,光線昏暗。 國太夫人枯坐在燈前,灰白摻雜的長發披在身后,發尾如稻草一般雜亂干枯。 “國太夫人,公子有命,您需每日服藥?!?/br> 侍人潦草行禮,對左右使了個眼色。 兩名壯婦大步走上前,熟練地抓住國太夫人,牢牢按住她的肩膀。 “大膽,你敢放肆!”國太夫人怒斥侍人,雙眼幾要冒火。 侍人不以為意,打開捧在手里的木盒,取出一只陶瓶,利落地撥開瓶塞。 他單手捏住國太夫人的下巴,翻轉瓶身,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藥汁盡數灌入國太夫人口中,不漏一滴。 灌完藥,侍人晃動兩下瓶身,滿意地收回盒中。 壯婦松開手,國太夫人倒在地上,不斷抓著喉嚨,身體因痛苦痙攣。 侍人袖手看著她,冷漠道:“公子言,君上毒入肺腑,徹心徹骨,國太夫人乃始作俑者,理應感同身受。今日畢,仆明日再來?!?/br> 話音落地,侍人轉身離開,壯婦緊隨在他身后。 宮奴不敢探頭向內望,迅速關門掛上銅鎖。 房門遮去星月,室內重歸昏暗。 國太夫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指甲抓劃地面,留下一道道痕跡。她不斷喘著粗氣,眼底充血,充斥恨意的聲音在室內流淌,仿佛浸染毒汁。 “公子煜,殘佞狼行,定然血脈斷絕,永無祭祀!” 第八十九章 天明時分,云收雨霽。 旭日東升,火紅的日輪躍出地平線,晨光投向蒼茫平原,蒸干地面積水,氤氳開大片朦朧的白霧。 肅州城門大開,伴隨著城頭的鼓聲,排成長龍的隊伍魚貫入城。 沉寂整夜的街坊恢復喧鬧,一夕間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道路上車水馬龍。 商坊前,數名甲士一字排開,腳下擺著藤筐,里面裝得滿滿登登,不掀開蒙布也知是晉國的尺、秤等器具。 幾人身后豎起圓柱,比初時的數量增添一倍。 柱上清晰刻有文字,專門向市貨之人宣揚城中律令,以及違律者要遭受的懲罰。 “缺斤少兩者,罰。以次充好者,罰。坊內偷竊及搶奪者rou刑?!?/br> 一名主事袖手站在柱下,大聲朗讀圓柱上的文字。 四名文吏分在他左右,身旁立有高過膝蓋的木箱。箱蓋敞開,里面整齊擺放著刻字的木牌,專門發給入坊的商人。 隨著入城的人越來越多,商坊前開始大排長龍。 眼見日頭漸高,主事估算一下時間,抹去額頭浮出的油汗,喚來一名仆役,命他去官舍內傳話:“事忙,速來三人?!?/br> “諾?!?/br> 仆役不敢耽擱,領命后飛跑而出,抄近路穿過小巷,碰巧經過百工坊。 和平日里的熱鬧不同,今日的百工坊格外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