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16節
侍人兩兩合力提著木箱,箱中裝滿竹簡,記錄蔡人和死士的口供。 一行人來至正殿,剛剛登上丹陛,恰遇從殿內走出的公子煜。 陽光灑落殿前,緋袍金冠的公子沐浴在光中,姿容瑰麗,氣質逸然不群。衣帶和領口的繡紋浮現金輝,映襯冠纓垂落的彩寶,色彩濃艷,愈顯璀璨奪目。 公子煜逆光行來,馬桂側身避讓,在臺階上行禮。侍人頭不敢抬,下意識屏住呼吸,放下木箱一起躬身。 知曉馬桂得林珩看重,楚煜淺笑向他頷首。目光掠過侍人身旁的木箱,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卻沒有多問。邁下丹陛后腳步不停,先返回下榻處更衣,再去南殿向國太夫人問安。 馬桂直起身,掃一眼遠去的背影,旋即收回視線。 “跟上?!?/br> 兩個字落地,他轉身登上臺階,快速向大殿走去。 殿內,林珩送走楚煜,命人送上茶湯,一口氣飲下半盞,驅散遲來的困倦。 馬桂行入殿內,裝滿竹簡的木箱并排放到地上,發出一陣磕碰聲,引來上首的目光、 “參見君上?!瘪R桂俯身行禮,侍人匍匐在地。 “免?!绷昼衲罅四箢~角,問道,“審完了?” “回君上,口供在此?!瘪R桂令侍人退下,親自關閉殿門。隨后打開箱蓋,捧出放在最上面的幾卷竹簡,恭敬送到林珩面前。 竹簡攤開,殘留的墨香涌入鼻端。 林珩飲盡盞中茶湯,捧起竹簡一目十行,一抹詫異浮現在眼底。 “死士?” “仆親自審問,死士出自鄭國,效命粟氏。嶺州城破時,其護衛粟氏二子脫逃。兩人中途分別,粟亮奔上京,粟黑往楚地?!?/br> 一夜審訊,確定死士身份,馬桂也是吃驚不小。 本以為是楚人,要么是上京所派,亦或是蔡人,萬萬沒想到竟是鄭國余孽。 “粟亮一去全無消息,在上京失去聯絡。粟黑入楚時,正遇楚國內亂。他投奔公子項,成為公子項的門客,戰時為其出謀劃策,一舉得到重用。楚內亂將平,他獻計公子項,借楚國之手勾結蔡國氏族,將刺客和死士混入入貢隊伍,意在行刺君上,圖謀亂晉,離間晉越之盟?!?/br> 馬桂一口氣說完,中途沒有任何停頓。 林珩聽罷,冷笑一聲,隨手將竹簡拋出。 “謀劃倒是周密?!?/br> “死士還道出魏楚結盟,魏侯遣人入晉刺探消息。仆恐其脫逃,斗膽命人抓捕,現已押至牢中?!痹捯袈湎?,馬桂伏身在地,為擅自行事向林珩請罪。 “桂翁一心為寡人,何罪之有?!绷昼衿鹕硇兄两?,親自扶起馬桂。 “君上厚恩?!瘪R桂起身后再次下拜,態度畢恭畢敬。見林珩打開第二只木箱,取出一卷有特殊標記的竹簡,他近前半步,開口道,“牢中有一人,名成,出身蔡國盧氏,官下大夫?!?/br> “蔡國盧氏?”林珩低頭看向竹簡,覺得這個氏有些熟悉,“他不在宴上?” “不在?!瘪R桂回道。 身為氏族,隨蔡歡入貢,卻沒有出席宮宴,實在有些奇怪。 林珩瀏覽竹簡上的記載,目光定在“蔡國盧氏”之上,腦海中靈光閃過,他想起來了。 “蔡國盧義,悼王時佩五國印,二十載行遍天下,訪四方諸侯,勸說諸侯弭兵?!碧岬奖R義此人,上京史官褒貶不一。林珩讀過關于他的記載,對他的經歷頗感興趣。 “其人能言善道,才智過人。然錯觀大勢,妄圖以狡言蒙蔽諸侯,事不能成,終為諸國厭棄?!?/br> 林珩左手握著竹簡,輕輕敲打右手掌心。 群雄混戰的時代,游說各國倡導息戰,逆大勢而行,注定不可能成功。 “強者有力無心,弱者有心無力,徒惹來不滿怨恨。更被指責沽名釣譽,無德有過?!?/br> 若是同一個盧氏,盧成被如此對待也就不足為奇。 據林珩所知,盧義當年行走各國不僅是游說諸侯息戰,他還曾手繪天下輿圖,標注諸國城池要塞,甚至有大的鄉邑。包括上京在內,地貌城址巨細靡遺,一目了然。這幅圖比林珩掌握的更加精確,無疑是一件至寶。 可惜盧義死后此圖隨葬,再未曾出現在世人眼前,實在是一件憾事。 不過事無絕對。 淳于簡和向尋能牢記家族秘法,盧氏后人當真意識不到此圖重要,任憑其埋沒? “桂翁,早朝之后,將盧成帶入宮內?!绷昼袼砷_手,任憑竹簡落回箱中,發出一聲鈍響。 馬桂眸光微閃,心有疑惑卻未多問,當下躬身領命。 “遵君上旨意?!?/br> 第八十四章 上京城。 青天白日,艷陽高照,王宮內朝會未散,道路上少見車駕,貴族聚居的城東稍顯冷清。 臨街的大門前,門奴懶洋洋打著哈欠。探頭望向街尾,不見馬車行來,大著膽子坐到臺階上,手穿進袖子里,背靠墻角公然打起了盹。 好夢正酣,嘈雜聲陡然襲來。 門奴受到驚擾,登時打了個激靈。半夢半醒睜開雙眼,抬頭向前望,僅僅一眼,登時駭得魂飛魄散。 長街西側,相隔三條巷道,火光沖天而起。 濃煙滾滾,煙柱筆直上升,過程中不斷膨脹,化作一朵層疊的黑云,沉甸甸壓在火場上方。 人聲從火場傳來,夾雜著驢馬的嘶鳴。 門奴想要站起身,卻發現坐得太久雙腿發麻,腳下仿佛踩著棉花。他不小心踩空,控制不住滾落到臺階下,趴在地上滿身狼狽。 火光肆虐,煙炎張天。 濃煙隨風彌漫,充斥半條長街。 刺鼻的濃煙撲面而來,門奴被嗆得咳嗽。他匆忙捂住口鼻,從地上爬起身,驚叫道:“起火了!” 火勢越來越強,焰舌騰起數十米,席卷周遭的一切,焚毀木制建筑。院墻被燒得焦黑,華美的建筑遭遇烈火吞噬,在熱浪中轟然倒塌。 燒焦的屋頂砸向地面,碎屑飛濺,帶著焰尾飛向四面八方?;鹕嗖暗揭幌镏舻母?,險些引發又一場大火。 “滅火,快提水來!” 起火的是刑令宅邸。 家主和幾位年長的郎君不在府內,火燃起時家中僅有婦孺。幸虧幾個忠仆機靈,見勢不妙發出警訊,使得老幼及時逃出火場,避免葬身火海。 屋頂坍塌的一刻,眾人回首張望,各個如喪考妣,不見半點劫后余生的喜色。 “為何?” “火因何起?” 不久前農令全家遭遇不測,宅邸被火焚,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朝中有傳聞是執政報復,使得天子震怒,君臣離心。 事情一直沒有得到證實,城東各家卻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同農令往來甚密的幾家,日日風聲鶴唳,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不承想千防萬防,意外還是發生。 一場大火沖天而起,擊潰了所有人的僥幸。 刑令人在宮內,尚不知家中變故。 趁著火場混亂,有生面孔渾水摸魚,在人群中挑唆:“必然是執政所為?!?/br> “農令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就輪到了刑令?!?/br> “處處提防還能起火,一定是有人刻意為之!” 除了刑令家人,路旁不乏圍觀人群。有心人散播流言,虛虛實實,半真半假,很快被多數人采信。 瞧見眾人的神色,心知事情已成,一人不著痕跡退出人群,三步并作兩步潛入小巷,登上早就等候在巷尾的馬車,迅速關閉車門。 “事情辦好了?”喜烽正在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睜開眼,就見門客正抹去臉上的偽裝,扯下黏在下巴和上唇的胡須。 “諸事妥當?!遍T客展開布巾拭臉,抹掉側臉的黑灰,現出一條細長的傷疤,從眼尾延伸至嘴角。 “放火之人在何處?”喜烽親手斟了一盞茶湯,遞到門客面前。 門客雙手接過,感受到盞底的熱度,低聲道:“仆以為人不能留,已經處理干凈,保證萬無一失?!?/br> “尢厭,這幾日你留在府內,不要在城內露面?!毕卜椴[起雙眼,沒計較門客的自作主張,“等到風聲過去,帶一批私兵出城,去莽山尋盜?!?/br> “尋盜?” “農令家中出事,當夜巡邏的甲士不知所蹤,府內尸體數目不對,必有私兵奴仆逃離。昨日有數支商旅入城,都言莽山有盜。這伙盜突然出現,此前從未曾聽聞?!?/br> 門客認真思量,當即心中了然。 “家主懷疑他們的身份?” “不錯?!毕卜轭h首說道,“若商人所言不錯,這伙盜不是私兵就是甲士,亦或兩者皆有,如今盡為亡命之徒。你盡快尋到他們,收買利誘,混入其中,設法讓其為我所用?!?/br> 門客沒有大包大攬,短暫思索后,正色道:“仆盡力而為?!?/br> 收買人心難也不難。 面對一群亡命之徒,尋常的方法未必適用,他需認真考量。 兩人相交多年,喜烽能看出尢厭的顧慮,沒有為難強求。 當年中山國被氏族竊取,喜氏狼狽逃入上京,扈從少得可憐。中途離去的不在少數,唯有尢氏不離不棄。 現如今,喜氏人口凋零,僅余喜烽和喜女兄妹。尢氏也血脈稀疏,唯有尢厭一人。 心知復國無望,喜烽轉而將矛頭對準上京。 “言而無信,棄忠臣不顧,反而冊封逆賊,不配為天下共主。他該眾叛親離,嘗一嘗陷入絕望是何種滋味!” 兩人說話時,馬車離開小巷,一路避開眾人視線,沒有引來任何注意。 朝會已經結束,群臣走出王宮,隊伍中唯獨不見執政的身影。 刑令和牧令并肩而行。相比他人的怏怏,兩人神采飛揚,顯然在朝堂有所斬獲。 可惜好景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