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03節
個別有異議的氏族不敢出聲。 大勢所趨,滾滾洪流之下,逆流而上注定會頭破血流,落得粉身碎骨。 大殿門外,侍人分左右而立,眼觀鼻鼻觀心,好似泥塑木雕。 繆良在臺階上側耳細聽,捕捉到關鍵詞句,推斷出林珩要做什么,不由得心驚。 “霸天下?!钡吐暷钪齻€字,繆良若有所思,下一刻神情恍然。 想到國太夫人還等著回話,他又看一眼殿門,隨即轉身邁下臺階,腳步匆匆返回南殿。 彼時,令尹子非正在殿內,以拜訪國太夫人的名義賴著不走。 “令尹,莫要為難老婦?!眹蛉松碇鴷x室長裙,長發挽在腦后,發間穿過一枚銅簪,簪首是象征晉室的玄鳥。 令尹手捧杯盞,無論國太夫人明示暗示,始終巋然不動。 林珩歸國數日,他多次求見未果,心知是年輕的國君有意為之。他并不氣餒,反而另辟蹊徑,每日拜訪國太夫人,總能見到晉國的新君。 國太夫人看穿他的企圖,只能當面把話說清楚。奈何令尹鐵了心,不見到林珩誓不罷休。 “兄長,君侯不愿見你,你留在南殿也無用?!眹蛉嗣夹木o擰,聲音中已有怒氣。 “越姬,你當真不愿幫我?”令尹放下杯盞,聲音低沉,面帶一抹憂色。 “令尹子非,君侯為何不見你,你心知肚明。這般作態也無用,我早已避居宮內,不再過問朝政?!?/br> “你為晉君大母,聯姻如何不問?” “果真只是聯姻?”國太夫人冷笑一聲,“我非三歲小兒!” “越姬!” “越有求于晉,你對此避而不談,君侯怎會見你?”國太夫人索性一次說明白,免得令尹繼續裝糊涂,“近日來,一則流言在城內傳得沸沸揚揚,甚至鄰國也有耳聞,你敢言此事同你無關?” 令尹子非沒有否認。 “有求卻行小道,國書尚未呈遞便謀劃借勢,君侯沒有將你逐出肅州城全因兩國同盟,我還在宮內!”國太夫人怒視令尹,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明白。 令尹啞口無言,猶豫片刻,嘆息道:“越姬,越侯身體有恙,已不能處理朝政。越內憂外患,公子煜四面皆敵。非是如此,我也不會出此下策?!?/br> 見他神情黯然,國太夫人陷入沉默。 “只要晉侯見我,無論事成與否,我絕不再來擾你?!绷钜谅暤?。 “容我想一想?!眹蛉藳]有應承,態度卻有所軟化。 兩人說話時,繆良正穿過宮道,快步去往南殿。 中途有侍人趕來,見到他心中一喜,著急出聲:“繆內史,仆有事稟!” 繆良停在原地,待侍人行至近前,開口問道:“何事?” “宮外來人,自稱蜀國公子齊,求見君上?!笔倘艘豢跉庹f完,遞出象征身份的玉玦。 繆良細看兩眼,當即神情一變。 “蜀國公子齊?” “正是?!?/br> “隨我來?!?/br> 握住玉玦,繆良轉身去往正殿。中途喚來一名侍人,命其往南殿送信:“稟告國太夫人,蜀國公子齊至?!?/br> “諾?!?/br> 侍人領命而去,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宮道拐角。 宮門前,田齊推開車窗,視線在三尊銅鼎上逡巡,隨即看向跪在地上的氏族。想到城門前的巨石以及入城后的議論,他愈發感到不安。 他望著緊閉的宮門,回憶在上京時的歲月,對照記憶中的少年和晉人口中的公子珩,如今的晉國國君,簡直是天差地別判若兩人。 等待的時間格外難熬。 田齊心中惴惴,蹀躞不下。繁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他突然變得悲觀。 若是阿珩不愿收留他,他該何去何從? 不安攀至頂點,愁悶的情緒幾乎要將他吞沒時,耳畔忽然傳來門軸的吱嘎聲。 田齊迅速打開車門,就見厚重的宮門正向內開啟,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后,袞服冕冠,腰佩王賜劍,面容依舊熟悉,肅殺冷凝的氣質卻令他不敢認。 林珩走出宮門,看到愣在車門旁的田齊,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揚起笑容。 “阿齊?!?/br> 聲音流入耳畔,好似凝固的時間再次流動。 田齊不爭氣地抽了抽鼻子,聲音中帶出哭腔:“阿珩,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第七十四章 日上三竿,朝會結束,群臣離宮返家。 令尹守在南殿大半日,茶湯飲下一盞又一盞,始終未等到林珩露面。 國太夫人不勝其擾,偏又不能把人架出去,只能推辭身體不適,希望令尹能主動告辭。 繆良恰好在這時入殿,察覺到殿內氣氛,不動聲色疊手下拜,畢恭畢敬道:“稟國太夫人,君上下朝后,親迎公子齊往正殿?!?/br> 侍人先一步回來送信,國太夫人已知田齊到來。不承想林珩會親自出迎,還將人帶去了正殿。 令尹子非在一旁聽聞,不由得神情微變。 繆良斂下目光,垂手恭立。任憑令尹的視線落在身上,他的表情始終不變,窺不出絲毫端倪。 “公子齊曾在上京為質,同君侯交情莫逆?!眹蛉硕虝后@訝,片刻后轉向令尹,別有深意道,“君上會故友,想是分身乏術?!?/br> 言下之意,守在南殿無異于浪費光陰,注定徒勞無功。 國太夫人儼然是在明示。 思及她之前軟化的態度,令尹不希望再生枝節,順勢起身告辭。 “不送?!?/br> 兩個字硬邦邦,沒有半分客氣。 令尹自知理虧,苦笑一聲轉身離殿。 步下殿前的青石階,踏上雕刻獸紋的宮道,憂慮和苦澀瞬間消失,清癯的面容恢復冷漠。 一陣暖風襲來,令尹回首望向桂殿蘭宮,目光明滅,冷意稍縱即逝。 “越姬心在晉?!?/br> 他的聲音極低,連引路的侍人都不曾捕捉到一個字。 數名婢女穿過廊下,手中提著食盒和銅壺,行動間飄散縷縷香風。六名樂人跟在婢女身后,手捧瑟、笙、鼓等樂器。 兩名舞人行在隊伍末尾。一人頭插稚羽,腰系彩絹,另一人臉頰涂抹紅脂,脖頸垂掛貝、螺、珍珠等串連的飾物。 舞人赤著腳,穿過回廊時發辮飛揚,稚羽輕顫,頸飾叮咚作響。 一行人步入殿內,不多時有樂聲傳出,歡暢輕快,正合春日萬物復蘇,生機萌發。 駐足片刻,令尹收回視線,大步穿過宮道,再也不曾回頭。 宮門前,門客在馬車前踱步,不時望一眼緊閉的宮門,頻繁地敲擊掌心。 就在他再三眺望,幾度引來甲士注意時,宮門終于打開,令尹子非出現在門后,一身蕭索,顯然此行并不順利。 “家主!” 門客快步迎上去,遇上門后侍人打量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當場咽回去。硬是保持沉默,直至令尹登上馬車。 侍人瞇了瞇眼,叫來一名小奴吩咐道:“給驛坊遞話,仔細盯著?!?/br> “諾?!毙∨I命走出宮門,在街巷中三繞兩繞,抄近路去往驛坊。進入一條窄巷,他熟門熟路地拍打門環,敲開了巷尾的木門。 令尹的馬車行在路上,門客謹慎看一眼車外,親手落下車窗,隨后從袖中取出一張絹,雙手奉于令尹。 “家主,公子書信?!?/br> 為傳遞方便,也為掩人耳目,信由偽作商人的越人送入城。接到書信后,門客沒有返回驛坊,而是直奔晉侯宮,在宮外等候令尹。 絹上的文字并不多,內容卻是非同小可。 令尹雙手展信細讀,神情變了幾變,眼中閃過驚愕,眉心擰出川字。 “楚公子項連戰連捷,殺庶公子兩人,囚同母弟,大局將定。齊侯突發疾病,疑為中毒,寵妾下獄,幼子高熱癡愚,公子弼攝政?!?/br> 短短幾句話,每個字都是血淋淋,觸目驚心。 “吳國遣使,欲同越盟?!?/br> “君侯復朝,公子煜將使晉?!?/br> 看完最后一行字,令尹緘默不言,盯著手中的絹沉思默想。 馬車穿過長街,車廂外熙熙攘攘。過百工坊前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車廂內格外寂靜,門客跽座垂首,不敢打擾令尹,謹慎地不發一言。 令尹長久陷入靜思,目光落在絹上,卻又像沒有邊際。直至馬車停住,車外有人回話,才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家主,到了?!?/br> 令尹合攏手中的絹,發出一聲輕嘆。推開車門時,他表情黯然,眼底郁色濃重。容貌不曾發生變化,整個人卻像是老了十歲。 “莫非天意在晉?”他喃喃自語,可惜無人能夠解答。 “家主?”門客不曾看過書信內容,目睹令尹的模樣,難免心生擔憂。 “楚亂將平,齊國有變,公子煜將使晉?!绷钜院喴赓W,拋出這番話,頭也不回地走出車廂。 門客大吃一驚。 楚亂將平,齊國有變,公子煜使晉。 他終于明白令尹緣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