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181節
似乎說那場雪下得不怎么樣,是褻瀆了、顛覆了她生命里的什么東西。 僵持不下,有人出來打圓場。 「哈哈,難道這又是一場曼德拉效應?」 「也許是你誤入了平行時空吧,在你的時空里,那場雪特別大?!?/br> 是的,那三天大雪紛紛揚揚,困住了她三天,覆蓋了她的一生。夜晚夢還,瞧見自己靠著那盞點不亮的圣誕樹睡著,等一聲門鈴響。 商明寶總去探望向聯喬。 向聯喬問:“是不是爺爺老眼昏花,這個人怎么這么像小明寶呢?” 他的玩笑話還是如此深具特色,商明寶握他的手,說:“斐然哥哥放心不下,讓我來看你陪你?!?/br> 向聯喬點點頭,笑瞇瞇:“他去新喀里多尼亞,自己不回來,委派你當大使?大使是要官方認證的,你是不是他名正言順的使臣呢?” 眼角溢出了濕熱之意,幸而向聯喬眼睛不比從前,沒有看穿。商明寶維持著微笑,仰首蹲著:“當然是,我跟斐然哥哥和好了。他外派,我駐地,當他的后方?!?/br> 向聯喬笑得開懷出聲,在輪椅上后仰過去,疊在商明寶手背上的手拍了拍。 商明寶讓商陸為她找了好萊塢里最頂尖的數字特效與道具公司,制作了十幾條視頻。在這些視頻里,向斐然的背后是新喀里多尼亞的藍天椰林與沙灘,跟向聯喬匯報著最近的日常和研究進展。這里面,人是真的,聲音也是真的,只不過都套著綠幕與數字的魔法。 對于現如今的電影工業來說,做這些易如反掌,唯需時間與金錢,可惜這家公司向來是好萊塢最高級投資的商業大片的合作首選,工程表排到了五年后。是商陸和柯嶼的諸多努力,才在最快時間拿到了這些。 為了她,他們中斷了在喜馬拉雅的拍攝計劃,中途下山了一趟。 倘若是眼力好的人,也許能發現些端倪,但視神經早已衰退又動過白內障手術的向聯喬,只反復地、久久地看著,看了一遍,又從頭看一遍。 “斐然是不是瘦了?”他喃喃問商明寶,指間抬捻老花鏡鏡腿,“一定是那里伙食他吃不慣?!?/br> 他從不問向斐然為什么不親自撥個視頻給他。 倒是有電話的,通話中細細沙沙電流聲,“他”咳嗽,告訴向聯喬有些熱傷風,讓向聯喬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許貪看書。 那是商陸為明寶找到的最貼合向斐然聲線的配音演員,發聲后錄入數字工程庫,經參數修正后實時輸出,故而才會有電流聲。在此之前,工程軟件里的參數他們已反復調試了一個多月,找到了最貼合的方案。 在打給向聯喬前,商明寶作為測試人,接到了來自“他”的第一通電話。 “明寶?!?/br> 帶一點疲憊的,但溫柔的聲線,氣息拂著聽筒。 是寺廟敲鐘的木樁,狠狠地撞上了她的靈魂,她腦子里嗡的一聲,眼眸以驚人的速度亮起,眼淚滑下后,哭聲才從她的喉嚨里釋放出來。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完全是向斐然的語氣,令人覺得他那雙眼眸也正在清冷專注地看著她。 手機被商陸拿走時,商明寶本能地要去搶,但商陸緊緊地鉗制住了她的胳膊:“babe,這是假的,這不是他?!?/br> 他的面容、眼神和語氣都冷靜冷酷極了,不如此,不足以把她從這死境的幻覺中帶回來。 商明寶看著他高高舉起的那只手中的手機,眼淚模糊了面容:“小哥哥,讓我再聽一聲……就一聲……好嗎?” 通話已斷了。她用自己的眼淚證明了“他”通過了測試。 “babe,人死不能復生,你現在做的這些,是為了他爺爺,你不能用來欺騙自己,不能放任自己沉湎在這些虛假的聲音影像里?!鄙剃懸蛔忠痪淝逦卣f。 商明寶垂著臉,單薄的身體抖著,小小的拳攥著:“一定要這么嚴格嗎?”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掉,語氣卻冷靜得不正常:“一定要這么嚴格嗎?” 商陸將手機攥得很緊,正如他身體里的那顆心:“除非你想跟一個虛假的他戀愛,用一個虛假的他來代替真實的他?!?/br> 商明寶驀地抬起頭,眼眸痛得蒼色一片。 “去聽,去每晚打電話,當真的他,跟他說你的愛,像吸鴉.片一樣沉浸在這種虛假的慰藉里,讓他代替真的向斐然,成為你重振旗鼓的精神力量?!鄙剃懷垡膊徽5卣f,將手機遞還過去,“如果你覺得這樣會讓你好受點的話?!?/br> 商明寶接過了手機,掌根緊緊抵著灼熱的眼眶。 又一日,自向聯喬書房告別出來,與前來探望的向微山不期而遇。 無話,禮貌點頭后擦身而過,聽到他駐足,“小姑娘?!?/br> 商明寶微微回眸,等著他要說的話。 向微山注視著她那雙心不在焉的、寧靜的雙眼,終究是什么也沒多說:“保重自己?!?/br> 隨寧也常說這句話。 她在法國處理退團一事。原還有一年才到期的,但到了法國后,夜夜擔心護工照顧不周,排練時也心神不寧。 這當然是她的杞人憂天,因為圍繞著在向斐然病床邊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她想,是不是多說一點他想聽的東西,會讓他更快地醒來?這些是護工做不了的,除了她,知情人中再沒有比她更了解向斐然的人了。 與團里的協議是演完開春后在巴黎歌劇院的最后三天,她再作退團。既有決議,前路明朗,方隨寧便命令自己沉浸回演藝排練中。只是隔三岔五的,她總算著恰好的時差,給商明寶去一通電話。 “我把你當大嫂呀,”隨寧抱膝蹲著,認真地說,“我要關心你吃睡的?!?/br> 商明寶告訴她一切都好,與她分享向聯喬的健康狀況。 “隨寧,你不要擔心我,怕我糟蹋自己?!币股钊遂o,商明寶靜靜地敘述:“我想過了,現在不是我等他,是他在等我。只是要辛苦他等得久一些,五六十年的,等我白了頭發,我總能再見到他?!?/br> 她沒再改過發型,黑色的長直發,齊劉海。倘若數十年后再見,愿我還是你記憶里的模樣,好讓你一眼便認出我。 暮春四月,「ming」的巡回展在北京結束最后一站,方隨寧演完了自己在巴黎歌劇團的最后一場,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每天,她花上四個小時的時間在向斐然病床前。 日常的照料有護工精細地輪班做著,方隨寧給向斐然讀文獻,最新的有關植物學的文獻。說實在的,好多英文名詞她根本看不懂,重新過上了翻的詞典的日子。 文獻是鄭奧命助理整理給她的,畢竟她的助理好歹是生物學的博士生,索引起來比隨寧這個戲曲生更得心應手。 昏迷這么久,外面有關植物學的學術進展只是略勝于無——那一天,向斐然停機已久的腦海里突然闖進了這一條判斷。 “咦,向先生剛剛眉心是不是皺了一下?”護工問。 方隨寧掩卷,目光凝在他臉上許久,唱戲的目光如炬,她簡直能燒出個洞。 “我剛剛真的看到了?!弊o工說,“不過向先生一直是有一些淺層的意識反應的,偶爾會動一下手指?!?/br> “皺眉心……”方隨寧問,“以前有過嗎?” “沒有?!?/br> “皺眉……”方隨寧看看她表哥的臉,又看看手里這份論文,遲疑地問:“斐然哥哥,你不會在挑刺這篇論文吧?” 久病的昏迷病人榻前,已不見眼淚與沉重。日常探視中,他們跟他閑聊、話家常,也偶爾開玩笑。若不如此,在愁云哀霧中,親人和病人都無法長期堅持。 今夕是何年?這是向斐然意識中闖入的第一個問題。 長久的昏迷如霧一般輕輕地散開,化為蒼茫的一切。這是他的意識,貧瘠的土地,灰色中不知過往,不見前路,要等緩緩地、更多的建設,他才能重新擁有自己的森林。 第一棵樹從他貧瘠的大地中破土—— 商明寶,等了他多久? 向斐然不再思考那篇論文,而是后退了一步,渺小而疑惑地看著這株在瞬間拔地而起的喬木,眼看著它越來越高,快頂破他頭頂的那層灰色穹頂。 “你嫌差,那我不給你念了?!狈诫S寧扔掉手中論文,“我幫你偷偷去看了她的珠寶展?!?/br> 她不必說出商明寶的全名。護工常聽隨寧說“她”,不知是誰,心想,如果是能夠喚起向先生意識的人,為什么從不見她到訪?可是聽方小姐的敘述,這個“她”過得也不大好。 “很厲害哦,我都沒想到她腦子里能想綻放這么多奇思妙想,就像大自然居然能開出那么多不一樣的花?!彪S寧絮叨地說,給自己削了個蘋果,“我記得第一次帶她上山,她什么都不認識哎,連五指毛桃都沒拔過,哇現在信手拈來的?!?/br> 那棵喬木停止了生長,或者已經生長到了極限,變為了rou眼無法捕捉的緩慢。取而代之的,是樹干上盛開了一從花。 他灰色的意識里有了第一抹顏色。 向斐然笑笑。那好像是雨林里的空中花園,因為那叢于半空盛放的花是蘭花。 蒼茫大霧里,他穿著沖鋒衣,兩手抄在褲兜里,松弛地站著,站在樹下,仰著頭,凝著眉,臉上掛著一抹似是不敢置信的笑意。 “我還買了她的雜志訪談?!彪S寧清脆地啃了口蘋果,咀嚼著,“她口才比你好多了,很能表達。那個訪談里寫,她有一個標價九千九百九十九萬的戒指,差點被人買走?!?/br> 向斐然:“……” “啊,你完了?!狈诫S寧嚼得咔嚓作響,“肯定是什么有錢新貴追她的手段,你看人家談戀愛吧,一億一億的談,你倒好哈,一百多萬的戒指還得還月供?!?/br> 她現在是掌握她表哥財政大權的女人,不僅手握他的銀行卡,還接管了他的信用卡賬單??吹矫總€月劃出一萬多的戒指分期時,方隨寧沉默許久,狠狠取笑,又抹眼淚。 護工笑得要命了:“你這話說的,一百多萬不是錢吶,你要我說,我三輩子的錢加起來也不舍得買這么一個?!?/br> 堅硬的土壤中,長出了一株名為方隨寧的小灌木,向斐然蹲下身,面無表情地嘆一聲,輕扇了下那些潦草的枝葉:“說點好的?!?/br> 方隨寧卻不說了,捏著還剩半個的蘋果,抵在掌根上的臉輕輕轉向一邊。 眼熱鼻酸,她得緩過這一陣,才能如常地開口。 “你快點兒醒吧,她都不知道你躺著呢,……這個罪我擔了?!?/br> 她每天來之前和走之后,都要做很久的心里建設。每日睡前,想著明早定會有好消息,第二天一睜眼,便想著今天一整天說不定能帶來好消息。 無窮無盡的等待,是無窮無盡的消耗,隨寧崩潰過很多次。向丘成勒令她不許再逼自己,要她放平心態,就當作你斐然哥哥永遠也不會醒了去對待,而不是他明天就醒。 “可是他就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沒變,正常得好像下一秒就能站起來打招呼了?!狈诫S寧無從開解自己,“這么正常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昏迷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呢?!” 他如果是破破爛爛地躺在那里生死垂于一線也就算了,可是他太好、太平靜,令人不受控制地生出無窮無盡的僥幸。 越知淵深,方隨寧便越不敢牽連無辜人。也曾于崩潰中想過將商明寶拉進來一了百了,這樣便有人分攤她的痛苦,分擔她的絕望。但她只是表妹,有自己的情感生活,都尚且如此,何況明寶?隨寧為她感到生命里的冷風,為她的靈魂受冷。 “要是她有一天真正放下了你,往前走了,你就哭吧,前女友嫁人咯,鉆戒還在還貸款?!狈诫S寧不留情面地揶揄他。 “嘖?!?/br> 向斐然想讓那株雜七雜八的灌木閉嘴了。 “給你聽聽她的聲音吧?!惫嗄竞龅卣f,讓蹲她面前不耐煩的男人噤聲了。 隨寧撥出電話,開了免提,與商明寶隨意地聊著天。 她每次都會問吃得怎么樣呀,睡得好不好。商明寶不厭其煩地答,并不知道方隨寧是為那個昏迷中的男人而問,信號的電流嘈雜地流入他的意識,如春雨悄無聲息地潤著他。 這是這么多通電話來,真正被向斐然清晰聽到的一通。 她的聲音沒有變化,也開著免提,能聽到鉛筆沙沙,稻田沙沙。 “今天去逛了街,買冰淇淋時,那個收銀小哥戴著口罩,有點像他?!?/br> 方隨寧蘋果都忘記嚼了,瞪著眼睛:“然后呢?” 她替向斐然緊張了,怕弄出什么替身情節,那她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沒有然后了?!鄙堂鲗毠戳斯创?,“昨天從爺爺那里回來,爺爺說你總在巴黎唱戲,他都沒看過你正兒八經的一場演出呢?!?/br> 怕向聯喬健忘中說漏嘴,隨寧沒告訴他自己已回國了,準備到夏天再說。 那片稀薄的凍土上,再度破土了一棵樹,樹冠如此豐厚而樹皮斑駁。向斐然在樹影下坐下,靠著樹干,閉目中,感到了一陣溫暖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