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響,死亡(下)
海天交接之際,鋪滿漆黑的畫布逐漸被魚肚白浸染擴散。在紅日初生之前,緩緩放射的輝光使海面由暗轉明。 微風拂起浪花,這艘沉默的巨型郵輪壓著海浪,巋然不動。 天光破開殘留的白霧,像揭開舞臺的帷幕般逐漸將甲板照亮。 依舊穿著舞會服飾的人們擠在船頭,華美的盛裝團簇出無聲的死寂,滑稽又詭異。 所有目光都投向船舷上方正在工作的起吊機,繩索與滑輪摩擦偶有一聲咯吱,變成心頭一點點匯聚的惶恐不安,如同心臟被拉鋸,鋒銳刺耳的折磨籠罩著每個人。 這漫長的一切結束于男人長靴落地,踏在甲板上一聲穩重而沉悶的聲響。 “公爵大人?!?/br> 一直等候在旁的船長打破靜默,恭敬地發出第一句問候。 而他出口的頭銜向擁擠的人群砸下驚雷,炸出沸騰卻又細微窸窣的驚疑議論。 “……難道是傳言中那位奈歐莎的公爵?” “他怎么會來這兒?” “不會是來懲戒我們的吧?” “等等……這不是克羅托軍的科爾曼上將嗎?” “什么?!好像真是……他的照片登過報!” “克羅托軍的風格不像阿特洛波斯軍那樣殘暴,他應該不會對我們怎么樣吧……” “大不了就把一切事情都推到梅爾凱身上,這也是他們的船!” “對……反正,他們已經死了……” 被人群遠離的甲板上隔出一片空地,并排放置著蓋了黑布的尸體。 血跡在地板蔓延,臟污了旁邊婦人昂貴的裙擺??伤皇巧眢w虛脫般癱坐,雙目無神地看著眼前面容相似的兩具男尸。 軍裝挺拔的男人眼神冷漠,視線掃過死狀不一的尸體,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指骨微屈,放在鼻下掩了掩與咸腥海風混雜在一起的腥臭味。 “都是槍殺。梅爾凱伯爵被鐵鏈勒過脖子,有窒息過的特征,傷口處留有銹跡。他的長子米勒·梅爾凱只有眉心的彈孔?!?/br> 穿著衛隊制服的男子俯首報告,他對新公爵臣服的姿態像是一直以來都如此行為般熟稔。驚慌失措的貴族們如果曾留意過,就會發現這是最初跟著梅爾凱家上船的衛兵。 可沒有誰會注意這樣一個人。 而所謂的挪亞方舟上,衛隊、水手、侍從,包括平民,都混有這樣的人。 從一開始,就屬于阿德里安的人。 黃銅色的彈殼夾在男人的兩指之間,拇指碾了碾,他的目光轉移到地上僵冷的父子。 行兇者用的是這個國家的地下市場,也就是俗稱黑市中流通的最常見的轉輪手槍。 哪怕不用錢也能獲得的武器。 很適合用來暗殺。 彈殼墜落,反復彈跳的清鳴刺向每個人的耳膜。 在場的貴族雖然對這位聲名遠揚的上將并有可能的新任公爵有所忌憚,但他的到來,首先是國家軍上將身份帶來的安全感,足以驅散心頭對死亡的恐懼。 槍響后被發現的尸體,未知的兇手,無法逃離的海上巨輪,沒有比昨日半夜更可怕的經歷了。 有爵位較高的貴族率先站出發聲,“尊敬的科爾曼上將,我們都是奈歐莎的居民,在場有不少受過封的勛爵,希望您能安全護送我們回家?!?/br> 說到底,“公爵”的存在都是金斯利侯爵傳出來的,王室并未下達文件,奈歐莎也沒有正式公告。 所以他巧妙地忽略了這個身份,反而作為“勛爵”向將軍施壓。 站在上將大人身后的格雷文聞聲投去目光,這位語氣高傲的貴族是頭發半白的艾溫侯爵,爵位比船主梅爾凱還高。 也是個盤踞在奈歐莎的老勛爵了,家族根底深厚,整日只知道奢靡享樂。 對此,阿德里安的反應是淡淡地睨他一眼,或者說是掃視了一遍那群人,旋即收回視線。 “那是誰?” 他看向另一處,在兩名衛兵的“保護”下身體癱軟在地的男子。 那人目光呆滯,愣愣地盯著甲板上的死者。奇怪之處在于,他渾身血污甚至比尸體更甚。 杰森道:“梅爾凱的小兒子,米勒的三弟,韋倫?!?/br> 阿德里安暫時失去興趣。 船頭被無視的艾溫侯爵憤憤將手杖錘出幾聲重響,卻又在那些渾身殺伐之氣的軍人面無表情地看過來時漲紅著臉噤聲。 他身邊年輕貌美的貴婦拍著他的胸背低聲哄勸。 這也讓一眾貴族更不敢有所行動了。 “其余人都在下面?” 剛剛一眼掃過眾人的阿德里安只在里面發現寥寥數個穿著簡樸的人,按理說船上平民的數量不該那么少。 杰森點頭,“是。那邊……準確地說是樓梯口,還有一具尸體?!?/br> 阿德里安微微蹙眉,如果存在沒有統一挪來主甲板的尸體,那定是有什么情況讓他們無法搬動。 他提步,一言不發地朝著船樓方向走去。 杰森連忙快步上前帶路,領向通往下層甲板的樓梯。 轉過拐角之前,有細微人聲傳來。 “……莉莉不見了?她會不會墜海了?安娜她……莉莉不可能不來?!?/br> 阿德里安腳步一頓。 一行人隨之停滯。 走在前方兩步的杰森也疑惑地停步回頭,然后看見依舊神情漠然的公爵大人突然加快步伐,長腿一跨,已經越過他走在了最前面。 眾人又趕緊跟上。 比甲板上更粘稠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視野明朗,最先看見的是兩名女士的背影。剛才的話就是出自她們的低語。 視線下移,令所有人為之怔然的是大面積的暗紅。 她們無可避免地站在血跡中。 透過兩人背影,勉強能看到躺在血泊中心的女性和伏臥在她身上一動不動的瘦弱身影。 暗色衣裙被殷紅浸染,臟亂、破損,甚至已窺探不出它原本的華貴。 金色長發形如卷曲的海藻,染上黑灰的臟泥和鮮紅的液體,散亂地鋪在她們身上,部分發尾還浸泡在微凝的血灘之中。 兩具軀體同樣了無生氣,讓人無法判斷死者的數量。 她們正好擋在樓梯口,階梯上站滿了面色哀傷的平民。其中一個形貌蒼老的中年男性跪在最前面,悲慟地看著地上血尸,黝黑的臉上淚痕交錯。 在剛才本就開始猛烈跳動的心臟驟然一縮,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掐握。 幾乎是在看清那片黯淡的金發與少女身上殘破污損的暗藍長裙一剎那,阿德里安胸口一窒。 他再次停下腳步。 好像只要不靠近,就可以短暫地不去揭露這種情形下難辨生死的她的真面目。 ——他心中已有答案的,他夢中出現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