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素和卻道:“殿下的意思,讓我暫時不要回去,一來一回,更容易暴露。她讓我在外面留意消息,按理說三天宴席,明天之后她就能離開,如果她沒走,必然是鄭家不讓人走,屆時我們如果看不見人,就直接從外面攻入,先將東都山莊拿下再說?!?/br> 侯公度有些吃驚,但旋即想通。 “殿下和陸廷尉那邊覺得可以收網了?” 素和點點頭:“差不多了,現在東都山莊連出三起命案,早已人心惶惶,還留在山莊里的其他人嘴上不說,心里肯定對鄭氏也有懷疑。明日中午,鄭家要宴請陸郎君,還有那位南朝使者,陸郎君想必希望借此多知道些消息,再將他們拿下?!?/br> 侯公度思忖片刻,認可了他們的計劃。 “也罷,天亮之后,我留一百人在此看守,其余的人會跟我們一塊過去埋伏在山莊外圍。時辰一到,不見人,就動手!” …… 素和一走,小院就剩下章玉碗一人。 鄭家固然有隨時能使喚的婢子仆從,章玉碗不想暴露過多事情,便沒有讓他們在跟前伺候,她雖然以賀家身份過來赴宴,但這身份比不上陸惟特殊,鄭家也不會再浪費人力來監視她。 烏鴉在枯枝上嗚啞嘶鳴,為清冷秋夜勾勒出一絲寂寥。 白天的熱鬧褪去,夜晚的東都山莊,那重重疊疊的屋瓦飛檐,竟似大山一般,將住在里面的所有人都籠罩住,即便是值夜的人,走在路上亦不由自主放輕腳步,唯恐驚動不該驚動的靜寂。 她躺在床上。 身上只蓋了一張被子,但這被子已經足夠厚了,屋里無須點上暖爐,手腳也都是熱的。 章玉碗也沒有燃香。 經過趙三郎的死,這山莊里估計所有人都把香給掐了,生怕什么時候就死得無聲無息。 但空氣里還有淡淡的桂花香氣,那是從微微支起的窗外飄進來的。 一只手悄悄推開房門。 動作很輕,半點聲響也無。 在推開一道足以容納側身而過的縫隙之后,身影很快飄進去,不忘回身將房門關上,再一點點挪向章玉碗所在的床榻。 近在咫尺。 章玉碗的睡顏近在眼前。 她雙目緊閉,呼吸起伏,睡得很沉。 不知名的黑影伸出手。 手指快要碰上她的臉—— 章玉碗忽然睜開眼睛! 第121章 對方本想去捂她的嘴巴,看見她突然睜開雙眼,反是被嚇一大跳,當即往后踉蹌跌坐在地。 章玉碗也沒發難,只是從床上坐起,注視著對方。 “你深夜到這里來,想必是有急事找我?” 素和不在,章玉碗不可能沉睡,夜晚躺下時連衣裳都沒脫。 即便對方動作再輕,從潛入小院時,她就已經察覺了。 女子微微顫抖,在黑暗中竭力壓抑自己的喘息。 “我想求您一件事……” 章玉碗:“我憑什么要答應你?” 對方沉默片刻,輕聲道:“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能答應,只求您能帶我離開此處!” 章玉碗:“你是鄭家女兒,這里有人拘束你不能離開嗎?” 她起身去關窗,鄭好娘下意識身軀一震,如驚弓之鳥。 “我不點燈,你也莫要一驚一乍?!?/br> 章玉碗意識到她很容易受驚嚇,關窗的時候順勢往外看一眼。 對方進來時動作不僅很輕,而且門閂都關上了,鄭家仆從都知道章玉碗歇息時不喜歡有人路過吵擾,一般也不會有人過來察看。 “求人之前,也許你應該先說說自己?!?/br> 鄭好娘很瘦,但這種瘦削讓她分外有種江南女子的柔韌,尤其她坐在地上的身影也絲毫不顯狼狽,反而有種我見猶憐的優雅。 “……楊禮是我殺的?!?/br> 但她一出口就是驚人之語。 鎮定如章玉碗都不由愣住。 因為楊禮、羅逵、趙三郎這三人之死,她私下也推敲過許多次,最有可能的自然是鄭家,但三人死法各異,時間也完全不同,兇手未必只有鄭家,還有可能是多人作案。 然而即便她再聰明也推測不到,楊禮之死,竟是眼前這個弱女子動的手。 “那羅逵和趙三呢?”章玉碗不禁問道。 “不知道,我只殺了楊禮?!?/br> 即使燒著地龍,鄭好娘還是感覺冷,她身體本來就不好,深夜過來干了一系列事情,此時早已發顫,章玉碗沒被嚇到,她自己反倒出了一身虛汗,勉力扶著旁邊的桌案起身,又倚靠著在軟墊坐下。 “我這樣,賀娘子也看見了,連殺只雞都提不起刀,對楊禮動手,也是思量了許久,最后發現他很喜歡喝烏頭酒壯陽,便想出用生草烏調換制草烏來下毒的主意,卻忘了此處還有一個斷案如神的陸惟在,若非如此,旁人肯定都會以為他是馬上風發作而死吧?!?/br> 章玉碗靜靜聽著。 她的感覺果然沒有出錯。 前一天鄭月宴請幾名閨閣小娘子時,鄭好娘就是所有人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連章玉碗都要比她合群一些。 鄭月跟鄭好娘的關系,也完全不像是親姐妹。 鄭好娘倒更像是寄住在鄭家的一個遠方親戚。 “你為何要殺楊禮?” “他辱了我的身體?!编嵑媚锏?。 即使隱隱猜到答案,章玉碗仍是有些震驚。 “在何處?這東都山莊?他知道你的身份還下手?你身邊沒有仆從?” “是我父親,鄭漓,親手將我送到楊禮的床上?!?/br> 鄭好娘的聲音很平靜。 為了不引起太大動靜,她甚至是壓著聲說話,只發出一些氣音。 饒是如此,章玉碗依舊能聽出她花了很大力氣去保持這種平靜。 以致于平靜之中難掩悲哀凄涼。 “我是婢女所出,兩年前成親,丈夫因為生病,時常對我拳打腳踢,婆母待我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也無法自立門戶,只能回到鄭家。父親讓我留下,以后鄭家少不了我一口飯吃,當時我還很受感動,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甘來,哪怕回來之后用度比不上鄭月,我也心滿意足,我從來就沒奢望過跟她比,只要下半輩子能清靜就行。但我沒想到,這才是噩夢的開始?!?/br> 鄭家總有貴客上門,免不了要盡力招待。 財大氣粗的鄭家自然也養了許多美人歌姬,但總會遇到一些癖好特殊的貴客,有一回一個上門的客人無意中看見鄭好娘,就出言輕佻,鄭好娘原以為父親會為她做主,孰料轉頭自己竟被下了藥送到那客人床上去,事后鄭好娘自然尋死覓活,父親鄭漓又出現了,不僅送了她一批金銀財寶,又寬慰她,這樣的事情只有一次,因為那人當時與鄭家做買賣,可以為鄭家帶來很大一筆財富,既然鄭家只要犧牲一個鄭好娘就能做成這筆買賣,那她就當為家族犧牲吧。 你從小被家里養著,錦衣玉食,家里也沒虧待過你,如今只是要你小小犧牲一下罷了,為父保證下不為例,沒有人知道此事,你依舊是鄭家的小娘子,以后為父再給你找一門體面的婚事,讓你風風光光嫁過去。 ——這是當時鄭漓對她說的原話。 而鄭好娘也忘不了自己的質問:那鄭月呢?為何不是鄭月? 她與你不一樣。鄭漓如是回答。 “如何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 講述過往,鄭好娘哆哆嗦嗦,問出在鄭漓面前不敢問的話。 “我也姓鄭,我也是個人。為何我就必須去被人糟踐?” “尋死的念頭一旦過去,就只剩下貪生了。我本以為那次已經結束,鄭家也是要臉的,不會再干這種事??蛇@次,楊禮無意中見了我,他、他就強要了我……我知道鄭家依舊不會聲張的,他們不會讓這樣的丑事流傳出去,一旦事情敗露,死的只會是我??墒?,憑什么是我死?為什么死的不是他們?” “所以,你殺了楊禮?!闭掠裢氲?。 “是……”鄭好娘環抱自己,微微顫抖,似還沉浸在噩夢中醒不過來?!拔覛⒘怂粋€,但我無法對付整個鄭家,他們開始徹查了,我動手并非天衣無縫,遲早會被發現的,我思來想去,只有您能救我……賀娘子,求您!求您看在我們同為女子的份上,救我一命,我知道鄭家府庫鑰匙藏在何處,那里頭有鄭家數代珍藏,我只求活命!” “我不要府庫鑰匙?!?/br> 章玉碗一句話,讓鄭好娘如墜冰窟。 難道自己要被送回去了嗎?鄭好娘想道,對自己前路有種近乎麻木的宿命感。 也對,自己與賀娘子非親非故,她憑什么要幫自己?就算賀家不懼鄭家,可是幫了自己也意味著會得罪鄭家,帶來麻煩,賀娘子不肯,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自己遲早都要暴露,早死與晚死并無區別。 鄭好娘的眼角瞬間沁出淚水,無聲無息。 但下一刻,章玉碗的話令她睜大眼! “我要你幫我,一起掀翻鄭家?!?/br> 黑暗中,鄭好娘甚至看不清章玉碗的表情。 她的淚水凍結在臉上,怔怔望著對方。 “你姓鄭,卻依舊被鄭家這樣對待,那些不姓鄭的遭遇,只會比你慘百倍千倍,這個鄭家,早就該亡了。我知道你是走投無路,為了自己活下去,才會想到來我這里賭一把,但是你賭對了,只不過我想幫你做得更徹底一點?!?/br> 章玉碗挑起她的下巴,輕聲說道。 “你就算逃離鄭家,又能去哪里?一輩子寄人籬下嗎?這個亂世,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會遇到什么,不用我說,你也能明白?像你現在這樣,好歹還有鄭家的名頭庇護,若是沒了鄭家遮風擋雨,只怕遇到的不止一個楊禮。但我不一樣,我能幫你,徹底讓你免除后患?!?/br> “你、你到底是誰?!” 鄭好娘顫聲問道,她覺得自己也許不該問那么多,但是這個柔弱卻敏銳的女人,已經從這番話里察覺章玉碗的不同尋常。 這不應該是一個賀家商隊的女子會說出來的話。 “我姓章,這是北朝國姓,我名玉碗,封號邦寧,噢,新近又加了一個安國的封號。也許你聽說過?” 對方的輕描淡寫讓鄭好娘劇顫,她在茫然無措之后意識到自己抓住的這根救命稻草,很可能不是稻草而是真正能救她命的巨船! “長公主?!您真的是……” 章玉碗噓了一聲,捂住她的嘴巴。